南清漓不傻,這叫罵的女人肯定是文翠葉的婆婆,而且她記起來小雪說過文春生是家裏的獨子。


    那麽事實就是文翠葉進門兩年無所出,所以婆婆就如是口無遮攔。


    說自己不孕的兒媳婦是不下蛋的母雞,這種話南清漓聽過,但是說兒媳婦連隻蟣子也下不出來,這種話她是前世今生第一次聽到,真是尖酸刻薄到極致。


    看來,身為裏正的大女兒,因為不孕在婆家的日子也是艱難淒苦。


    文翠葉的婆婆依舊叫罵的起勁兒,如果是一般人肯定就會轉身離開,但南清漓不是一般人。


    她推開門的同時,笑著說:“嬸子,你喂雞哪,嘖嘖,這兩隻雞好漂亮哦,雞毛油光光的,跟畫出來似的!”


    地上的柳條雞籠子裏圈養著五六隻家養草雞,其中一隻小花雞探出了腦袋,文氏慈祥地摩挲著它的腦袋和脖子,仿佛給它順毛似的,雞籠子外,一隻大黃雞飛快地啄食著文氏手裏的小米。


    給下蛋草雞當奶奶的文氏竟然對兒媳婦刻薄之至,南清漓暗歎當真是閱人如閱川,長見識了。


    雖說上門皆是客,而且文氏還正忙著犒勞功臣呢,但是,她一張臉馬上黑得如灶煙熏過的鍋底似的,看著大黃雞吃幹淨了小米,將它塞進雞籠子裏,然後幾步走到南清漓麵前,抬手指著院門。


    “吳南氏,你來我家幹啥?借錢沒有,借東西也沒有,你趕緊走!”


    南清漓料到文氏不待見自己這個小寡婦,但是沒料到她這麽直白蠻橫。


    當南清漓從籃子裏取出來那隻荷葉包裹的熏雞架時,文氏馬上垂下去指著院門的手,雙目泛光……


    通常荷葉包裹的都是熟食,文氏還有這點常識。


    “嬸子,我不借錢,也不借東西,就是過來串個門子,看看翠葉姐這幾天做啥針線活呢,哦,這是我自己煮出來的雞骨架,嬸子你嚐嚐吧!”


    這樣說著,南清漓將荷葉扯開了一點,剛好露出了金黃的雞叉骨那兒。


    文氏視線隨之凝滯了幾秒,咕嚕咽了聲口水,麻利地接過去熏雞架,秒秒鍾換了一張臉孔,比給草雞當奶奶時還多了幾分慈祥。


    “清漓,你真是太客氣啦,翠葉一雙手比男人還笨糙,能做啥精細針線活,你得好好教教她,外麵冷,你快進屋裏坐,你春生哥也在家。”


    南清漓噯了一聲,快步進了正房的西屋。


    文翠葉依舊穿著那身暗綠色,半新不舊的衣服,盤腿坐在順牆大炕的炕頭上,旁邊放著針線笸籮,手上拿著鞋底兒,就是那種千針萬線才能納出來的千層底兒。


    不過文翠葉顧不得納鞋底兒,正埋頭無聲垂淚,見南清漓進來了,還不顧形象地舉袖拭淚,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顯然,她聽見了婆婆文氏的數落。


    坐在炕沿邊的文春生朝南清漓尬笑了一下,輕輕地奪下文翠葉手裏的鞋底兒,低低哄著,“翠葉,我娘說的話,你就當耳旁風,你和清漓嘮一會兒!”


    文翠葉往窗戶這邊兒挪了挪,招呼南清漓坐下,文春生則挪到了門口那兒,就勢坐在炕沿邊兒。


    南清漓看出來他腳腕還沒有好利索,就取出來那一小瓢葫蘆三七藥酒,遞過去。


    “春生哥,我背過身去不看,你趕緊擦點藥酒吧,都是我家的事兒多,拖累到你了,你崴了腳腕,翠葉姐肯定心疼壞了!”


    文春生接過去,打開聞了一下,正要問南清漓從哪兒弄來的,文翠葉剜過來一眼,


    “清漓,你還小不懂,不是仇人不轉夫妻,再苦再累也暖不了人家的心,姐現在誰也不想心疼啦,就等著一封休書!”


    文春生噗嗤一聲笑了,“翠葉,你不心疼我咋還給我做新鞋子呢?剛才一邊掉淚,一邊說今天必須納出來一雙鞋底兒的不是你?”


    文翠葉雙目微閃淚光,狠狠地瞪著文春生,看似無情卻有情,後者趕緊舉白旗。


    “媳婦兒,我錯啦,都是我的錯,可我是個粗人,真的不會寫休書,你慢慢等著哈,等我學個幾十年,白胡子一把了,肯定就會寫休書了,到那時我就寫出來百八十封休書,我看著你一封封撕碎。”


    在南清漓看來,這真的算是最樸實無華的深情繾綣,但是文翠葉轉身抓起納好的那隻鞋底兒,砸向文春生!


    而文春生正低頭擦抹藥酒呢……


    南清漓沒有預料到文翠葉有這麽旺盛的火氣,就算是預料到了,她也不會插手。


    一隻鞋底兒而已!又出不了人命!所以啪的一聲,鞋底兒精準地砸到了文春生的腦袋上!


    文春生伸手抓住了將要掉到地上的鞋底兒,放到炕沿邊兒,無所謂地笑了笑,繼續低頭擦抹藥酒時說了一句。


    “翠葉,你手邊還有一隻鞋底兒呢,帶針的那隻,再丟啊,看看針紮到了我,是哪個哭得老傷心了?”


    能將妻子的火氣不動聲色的化為或揚或抑的深情,南清漓挺佩服文春生的,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文翠葉攤上這樣一個丈夫很是幸運。


    文翠葉較真起來,“文春生,你娘說我不如會下蛋的雞,你說她這樣說了幾遍了?我的臉往哪兒擱?”


    文春生柔聲哄妻子,“翠葉,我娘雖說生了兩個姐姐和我,但她真不值得嘚瑟,等哪天你一下懷上一對兒,她就再也不嗶嗶了,你別著急,我們肯定會有孩子的。”


    文翠葉小女人的脾氣一發不可收拾,“文春生,你別往遠扯,你娘說我連隻蟣子也下不出來,我氣得慌,快氣死啦,你能聽懂嗎?”


    文春生抬起了頭,語氣一本正經,“翠葉,你就不值得生氣,我娘她也下不出來蟣子嘛!”


    終於,文翠葉撲哧一聲笑了,文春生遞過來藥酒,“清漓,翠葉把你當妹妹看,咱們就不是外人,你還送熏雞架和藥酒過來,連帶看了一場我們家的笑話,以後千萬別這麽客氣了!”


    南清漓沒接,“春生哥,你們留著吧,我家裏還有呢!”


    毫無疑問,文春生和文翠葉都想知道,南清漓從鎮子上花多少錢買的藥酒。


    南清漓愁的,扯謊騙人很消耗她的腦細胞啊,為了防止以後穿幫,她自圓其說,就說是張大夫給南大柱看病時,隨口說了幾種藥酒的炮製方法,她就記住了,而且有天做夢夢見張大夫泡製藥酒的整個過程。


    文春生半信半疑,藥酒的炮製方法就如藥方,張大夫就是靠這個吃飯的,怎麽會輕易地泄露出去?


    文翠葉不疑有他,她聽文瑞說過南清漓還做夢學會了做翠紅膏,與翠紅樓的鴇兒做起了買賣。


    南清漓眼見文春生麵現疑惑,心裏敲起了小鼓,就在這時,院子裏又浮起文氏的罵嚷,大意是數落其他雞不下蛋就別想吃到小米。


    文翠葉手裏捏著鞋底兒,剛納了幾針,黃豆粒大的淚珠子一下子飄墜下來。


    “清漓,姐真羨慕你一下子就彪悍起來,把吝嗇鬼懟得直跳腳,在你這兒占不到一丁點兒便宜,你看看姐,不知怎麽欠了人家,每天累死累活的,連隻草雞都不如,草雞都能隔三差五吃上一把小米,我吃飯時多喝一碗玉米麵糊糊都要被剜幾眼,說我吃了也白吃,連隻蟣子也下不出來。”


    一聽這話,文春生趕緊獻殷勤,給兩人倒了兩碗紅糖水,“翠葉,我娘就是那副財迷樣兒,家裏的小米基本上都喂了雞,等雞下了蛋,她攢夠一籃子就拿到鎮上換銅板兒,趕明兒個我假裝生病就說想吃煮雞蛋,然後揣回來給你吃。”


    想起來文春生那晚給自己揣回來包子和熏雞架,堅持看著自己吃,全程還笑眯眯的,文翠葉心裏甜絲絲的。


    幾口把紅糖水喝完,文翠葉還叮嚀南清漓趕緊也喝完,萬一文氏進來看見她偷吃,那她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南清漓了然,這紅糖是文春生偷偷藏起來,專門給媳婦兒喝水的。


    等南清漓喝光了糖水,文春生麻利地拿走了碗藏起來,文翠葉歎了口氣,“春生,我不想吃煮雞蛋,你也別裝病了,萬一被娘看出來,那就連你也要遭殃了,再說了,我也不想讓別人嘲笑你有個愛偷吃的媳婦兒。”


    文春生清楚文翠葉不慪氣了,好心情地嗯著,“翠葉,你咋這麽怕我娘?如果她哪天撞見你在屋裏吃東西,如果她出去嚷嚷你偷吃,我就說自己沒本事,害得你頓頓吃不飽飯,你偷著吃自家男人給的吃的,又不是偷野漢子,我倒要看看誰扯淡瞎嗶嗶!”


    文春生真是服了自己那個親娘,這大臘月天的,她還是像平時那樣,每天都要摸每隻草雞一遍,但凡是肚裏揣了蛋的,她都眼巴巴地盯著下了蛋,然後攢起來賣錢,還說是給孫子攢媳婦兒錢。


    別說生孫子,下蟣子了,他媳婦兒都快要被餓死了。


    文春生記得清楚,他剛娶進門來的文翠葉比現在胖得多,白得多,也愛笑得多,現在他媳婦兒被他娘欺壓得又黑又瘦,整個人就似一個可憐兮兮的黑麵窩頭。


    至此,文翠葉心情好多了,就和南清漓聊起來女紅,聲稱等她給文春生做好這雙鞋子後,就天天去南清漓家裏好好學學繡花。


    南清漓不動聲色敷衍說自己比不得從前了,現在她就是孩子王,操持這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就讓她忙得暈頭轉向,所以一拿起針線活就眼睛疼流淚。


    文翠葉表示理解,而且誇了小雪的女紅,那她以後就和小雪學繡花吧,南清漓這才想起來自己懷裏還揣著一個熏雞架呢,就拿了出來,說是專門備了雙份。


    文春生眼睛一眯,“翠葉,你別拿出去!藏在屋裏自個兒慢慢吃,隻有你白胖一些才能給我生個娃。”


    這句話一出,文翠葉又紅了眼眶,“清漓,有時候我也不怪春生娘擠兌,我進門都快兩年了,這肚子裏還沒有一點兒動靜。”


    對於文春生在傳宗接代上的執著,南清漓表示理解,她追問,“翠葉姐,你月事規律嗎?”


    文翠葉也想和南清漓聊聊這種體己話,因此她嫌文春生在這兒礙眼,“春生,你出去劈柴吧,或者幫娘喂喂雞。”


    文春生甚是體貼地藏好了那個熏雞架,“翠葉,娘故意拿話寒磣你,我才不出去呢,我隻想陪著你,聽你和清漓嘮嗑,說吧,你們隨便說,就當我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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