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後,有很多行走江湖的筆者試圖去描繪這一場曠古爍今的大戰。但他們都羞愧於自己辭藻的匱乏和語言的蒼白,各個滿懷激情,卻又不知如何落筆。他們隻能仰望著星空,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想象,鬼王城的城牆如何被削平了一半,從鬼域深處吹來的狂風如何被硬生生改變了方向。


    他們隻能想象,薛樺如何用雪魔刀,將天問九章所有的刀法演繹得盡善盡美,宛如會稽山陰蘭亭邊王羲之翩若驚鴻的書法。而桂亦雄又如何使用逆鱗劍,將白骨哀的陰森可怖和鬼魅無常,演奏成一曲淒風苦雨般的絕世悲歌。


    他們彼此宣揚著各自的人性,堅持著各自心中對善良的定義。然而此刻在鬼王城的刀光劍影之中,兩人都已經徹底拋棄了感情,他們準確地將自己的大腦切割,留下計算招式的一半,將裝滿感情的另一半丟到九霄雲外。與其說他們各自手持著雪魔刀、逆鱗劍。不如說他們自己本身就是雪魔刀和逆鱗劍。他們將自己平生所學,全身上下最深厚的內功和最精妙的高招都傾瀉在了敵人的身上。那種近乎於瘋狂的斬擊,一千次地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一千次地呼嘯著飛過敵人的頭頂。


    這場曠古爍今的大戰,在經曆了上百招難解難分的纏鬥之後,在鮮血浸透了衣衫,兩人所有的內力都已耗竭之後,終於走到了它的最後一幕。桂亦雄雙膝跪地,抬起頭,如同看向太陽一般虔誠地看著薛樺的臉。他的胸膛已經被雪魔刀貫穿,盡管他的雙手仍然緊緊地握住薛樺的脖子,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捏斷薛樺的最後一口氣。


    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到了一起。他們彼此看得清清楚楚,甚至看得清對方的每一根睫毛。不同的是,薛樺眼中的光越來越明亮,而桂亦雄眼中的光卻越來越暗淡。


    兩個人都耗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誰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們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微弱。空氣突然變得十分安靜。突然,薛樺臉上的一滴血落在桂亦雄的臉上,他忽然驚醒了過來,望著桂亦雄死屍般寂靜的麵容,他輕輕地拍了一下桂亦雄的肩膀:


    “喂,小蝶在哪?”


    忽然,桂亦雄也回光返照般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裏寫滿了驚恐,就像剛剛目睹了一場山崩。


    “小蝶?”桂亦雄用氣若遊絲般的口吻重複了一遍薛樺口中的人名。他緩緩轉過頭,一臉不解地望向那一尊水晶棺槨。


    薛樺心急如焚,小蝶失蹤的時間越長就越危險,他又搖了搖桂亦雄的肩膀,大聲吼道:“小蝶!小蝶在哪啊?”


    忽然,天空中傳來一陣中年女人刺耳的狂笑:“哈哈哈!桂亦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你害我無法和我的夢郎長相廝守。今日,我就讓你的女兒死在你的麵前。”


    這笑聲在鬼王城空曠的大廳中呼嘯著,回響著,像一陣砭骨的寒風,刺得薛樺的骨頭一根根地酥軟。然而,這嗓音又是這樣的熟悉,仿佛剛剛在什麽地方聽過。


    薛樺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在一片黑暗之中,一位身著黃衫,眉清目秀,皮膚微黃的中年女子踱步而出。她手中還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縛在一位少女的手上。少女的嘴被白紗手帕堵住,無法說話。中年女子牽著少女,宛如一個主人牽著一條狗。


    兩人一前一後,不一會兒便來到了薛樺的麵前。借著從頂棚窗子中射進來的微弱的月光,薛樺分辨出中年女子便是剛在蝶隱派棲身地見過的王心碧,而少女則是失蹤了的藍小蝶。


    王心碧一臉得意地看著薛樺滿是驚愕的臉,又鄙夷地回過頭,看了看氣息奄奄,搖搖欲墜的小蝶。她的臉上露出十分淫賤的微笑,衝著薛樺說道:“薛少俠,別來無恙啊!”


    薛樺臉上的驚愕逐漸轉向憤怒。王心碧神色諂媚地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薛樺的臉,說道:“別這麽生氣嘛!你看,在我的幫助下,你不是成功找到了仇人,報仇雪恨了嗎?”


    薛樺一時也搞不清楚,為什麽捉走小蝶的不是桂亦雄,而是小蝶平日裏最崇拜最喜愛的王娘王心碧。她不是最疼愛小蝶的人嗎?當小蝶被娘親欺負,或因受到同門的誤解而傷心的時候,不都是王娘在旁邊開導,安慰她嗎?為什麽她要在最關鍵的時候捉走小蝶,令他誤會是桂亦雄的所為,讓他們互相殘殺?為什麽蝶隱派所有的人都遇難了,她卻毫發無損地活著?為什麽她要這樣綁著小蝶,堵住小蝶的嘴巴,不讓她說話?


    薛樺的腦中一時間有太多的疑問。這些毫無頭緒的問題令他手足無措,茫然不知所謂。而這時小蝶也看清楚了薛樺的臉,她焦急地想要向薛樺訴說什麽,卻無法表達,隻能發出嗚嗚嗚的痛苦的聲音。薛樺被小蝶的聲音驚醒,他意識到無論如何,王心碧一定不是好人。這個人的背後有太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隻有先將其製服,救出小蝶,才可以將一切問個明白。


    說時遲,那時快,薛樺抬起一腳,直衝著王心碧小腹踢去。誰知剛一抬腿,他便覺得骨骼寸寸酸痛,仿佛要碎成七八塊來。一腳踢出,又軟又慢,就像小孩子的花拳繡腿。王心碧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從容推出一掌,迎頭打在薛樺的腳底。薛樺隻覺得身體忽地飛起,嘭的一聲,重重地摔在了牆上。而雪魔刀則留在了鬼王的身體裏。


    王心碧來到桂亦雄麵前,用力拔出插在他胸口的雪魔刀。她將這把絕世寶刀捧在手中,端詳著,口中不住地讚許道:“果然是把神兵,怪不得這些年江湖上會為了爭奪雪魔令而殺得血雨腥風。”


    桂亦雄此時卻突然劇烈地咯起血來,王心碧鄙夷地看了一眼桂亦雄,隻見他胸口開了一個巨大的縱行傷口。傷口血流如注,隻需半炷香的時間,桂亦雄便會一命歸西。王心碧皺了皺眉,心想還沒有讓他體會到當年自己的痛苦,就這樣痛快地去死,實在是心有不甘。於是她點了桂亦雄身上的兩個大穴,暫時將他的血止住。


    王心碧轉過頭看著拚命掙紮的小蝶。她走過來,抓起她的小臉,陰陽怪氣地說道:“小賤人,你和藍蘭那個賤人長得還真像啊!你不是一直問我你的父母嗎?來,睜開你的狗眼看一眼,你的爹就跪在你的麵前,等待著你的審判呢!哈哈哈哈哈哈!”


    說著,王心碧看著小蝶,向桂亦雄努了努嘴,示意鬼王便是小蝶的親生父親。小蝶看著眼前頭發散亂,滿臉血汙,神色黯然的鬼王,看著他右臉上從顴骨到嘴角長長的刀疤。難看至極,又有一種瘮人的恐怖。這不正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該有的形象嗎?


    但是,現在卻有人言之鑿鑿地告訴她,這個殺戮成性,食人內髒的惡魔就是她尋找了十九年的親生父親。這不禁讓她如墜千層深潭,一時間雲裏霧裏,驚恐得難以呼吸。


    王心碧看著小蝶那楚楚可憐,惹人心疼的表情,心中又是一陣厭惡。她故意擺出一副得意的微笑,對小蝶說道:“怎麽?你不信?好,那我也讓你看看你的娘親到底是誰?”


    王心碧突然三步並做二步,快速衝到水晶棺槨之前。她剛要揭開蓋在上麵的白紗。刹那間,桂亦雄如同從墓地中突然顯靈的死屍,雙眼放出一股焦急的光芒,大聲叫道:“不要!”


    王心碧聽到桂亦雄的叫聲,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他想不到鬼王受到了如此重傷,竟然還能說出話來。她仰起頭,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她歇斯底裏地喊道:“不要!為什麽不要?你在害怕什麽?害怕你的女兒看到這個賤人是如何用邪魅之法搶走我的夢郎嗎?害怕你的女兒知道你們這一對奸夫淫婦是如何背叛了蝶隱派,背叛了整個五仙教嗎?害怕你的女兒知道你們這對狗男女是如何設計害死我的夢郎的嗎?


    “不,我偏要,我偏要讓她看看她的親生父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讓她看看這些年,你們這對狗男女對我造成的痛苦,這樣她就能理解這些年我做的所有事情了!哈哈哈!我是不會錯的,我為我的夢郎複仇,天經地義,殺幾個無關痛癢的人怎麽了?況且當年我的夢郎死了,他們一個哭的都沒有,全都是無情無義之人,留他們又有何用?那些醜陋的,低賤的廢物,去給我的夢郎陪葬都不配。


    “嗬嗬,如果不是這對狗男女十九年前興風作浪,那就什麽也不會發生,我就可以和我的夢郎長相廝守,共度餘生。都是你,都是你們的錯!”


    突然,小蝶掙開了綁縛在手上的繩索,並撕開了塞在嘴裏的絹紗手帕,她衝著王心碧喊道:“所以,是你殺害了張姊姊,李姊姊她們嗎?”


    王心碧仰天大笑,她一把揭開了蓋在水晶棺槨上麵的白紗,對著小蝶大聲叫道:“小賤人,你馬上就要歸西,還有心管別人,先看看自己的親娘是誰吧!”


    小蝶和薛樺看時,都不自覺地呀了一聲。他們沒想到,這水晶棺槨中竟然埋葬著這樣一位麵容豔麗,傾國傾城的少女。


    王心碧嗬嗬一笑,對小蝶說道:“不錯,這個狐狸精,就是你的親生母親,五仙教的聖女,藍蘭。”


    而此時,桂亦雄也轉過頭來。他看著水晶棺中白衣若仙,長發飄飄,溫柔恬靜的藍蘭,看著她雪花般潔白無瑕的臉頰,看著她微閉的雙眼上漆黑的睫毛,那一抹深黑色細長的遠黛般的眉毛,那一印淡粉色微醺的櫻花瓣的雙唇。他滿眼熱淚地癡癡地望著她,看著她輕紗漫舞,羅襪生塵,淺笑盈盈,顧盼生姿。她看著他回來了,她的英雄,她的愛人征戰沙場,得勝歸來。她的那一彎春風般溫柔的淺笑,將他所有的煩惱和疲憊吹散。在他的眼中,她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明亮,仿佛這一切都是真的,仿佛她從來沒有死去。


    可是,眼前這個水晶棺槨中的,國色傾城的美女,盡管她冰肌玉骨,唇紅齒白,香霧雲鬟,玉臂清輝,可是現在她的雙目微閉,靜若處子。無論微風如何吹散她瀑布般的長發,親吻她淡雅的嘴唇,她的明月般明亮的雙眼也都永遠不會再睜開了。他看著她,看著這個十九年間,他全心守護,夜夜低語的人,仿佛一刻也沒有活過。


    如果不是王心碧掀開了水晶棺槨上的幕布,桂亦雄也許就會這樣一直欺騙著自己。這十九年來,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掀開白紗,再次看到心愛之人的容顏。可是他總是沒有勇氣這樣做,他好怕,他一掀開那一簾白紗,他就會想起之前所有的一切。他就會想起,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他就必須要麵對永遠失去她的現實。盡管他是那樣地愛她,可他隻能在腦海中一遍遍勾勒她的模樣,隔著一簾白紗,向她講述他每一天的故事。


    現在,白紗被掀開了。十九年來,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堅持和所有的愛,像是水中的泡影,在一瞬間被戳破,然後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麵前。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散,幻滅。


    桂亦雄癡癡地看著藍蘭,看著她溫柔的長發,看著她潔白的臉頰,看著她纖細的手臂,看著她勻稱的腰身。終於,他的目光落在了藍蘭手中的那朵蘭花上。他看著那朵蘭花,明亮,鮮活,恬淡,優雅,一如他初遇她時那滿腹的芳香,令他頓感心曠神怡,滿心的歡喜。


    桂亦雄掛著熱淚的嘴角上突然現出一絲癡癡的微笑。這一縷蘭花的芳香令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那個風華正茂的年華,回到了那個草長鶯飛的夏日的安靜的夜裏。他想起了所有的歡喜,所有的愛慕,也想起了所有的痛苦。


    那時他約是十八歲的年紀,一個人在煩熱的夏夜,安靜地坐在撫仙湖畔,呆呆地望著澄澈的湖水,消磨難熬的夜晚。他經常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湖邊,很久很久。他偶爾抬起頭,看著幽深的夜空中湛藍色的星辰。微風吹過湖畔淺淺的草叢,一股泥土的香味撲鼻而來。他看著獨自開放的星星點點的小花,想象著遠方盛裝舞會中幸福的人的歡笑聲。


    忽然風變得急切了。他按了按蓋在頭上遮住半張臉的破帽,露出一隻青澀,悲傷,充滿疑惑的眼睛。在那隻眼睛中似有非有,微微泛起的淚水,有一股檸檬汁般的酸楚。


    他記得,私塾放學後,別的小夥伴奔跑著回家的歡笑聲,和深秋傍晚,他路過別人家時,從窗欞飄出的飯菜的香氣;他記得,校場比武時,同齡人得勝凱旋時的呼喊,和炎炎烈日下,他轉身落寞離去時,從身後傳來的刺耳的譏笑聲。他記得他們的滿是輕視的眼神,和一張張勢利的臉,他記得當那些人在他麵前說出那一句“你不配”時,他漲紅的臉上滾燙的溫度。


    “你和人家女孩子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名門望族,書香門第,玉樹臨風,英姿勃發,才華橫溢,前途似錦,這便是他的同齡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破帽遮顏,衣衫襤褸,笨嘴笨舌,不堪造就,這便是他,桂亦雄。


    但是,他隻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了這所有的一切,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不卑不亢。慢慢地,他習慣一個人坐在人間仙境,月下銀盤的撫仙湖畔,看著微風吹皺清澈的湖水,看著月升日落,雲聚雲散。他的眼裏滿是湖水,湖水是他的善良的雙眼。


    他常常想著,一個人在安靜地夜晚,把白天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一股腦地向撫仙湖傾斜,這對他是一種幸福。而手握幸福的他,有什麽東西是不能失去的呢?


    直到有一天,當她手捏那一朵芳香的蘭花,出現在他的身邊,他才知道,他什麽都可以失去,唯獨她不可以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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