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站在回廊前,背後朱門森嚴,冷風浩蕩,將隔夜的雪吹得飄飄灑灑,她伸手去接柱子外的雪,那一節手腕比雪都要白皙。


    雪落在手掌,很快就化成一汪水。程瑜瑾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算了,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你怎麽會懂。”


    程元z一手負後,默然不語地望著簷上的積雪。他怎麽會不懂呢?


    他出生在最尊貴的皇家,父親是九五之尊,母親是原配王妃兼皇後,論出身,天底下大概不會有人比他更高。可是那有什麽用,他的母親早早病逝,給權臣之女騰開了位置,他的父親最大的反抗就是為妻守孝一年,立他為太子。程瑜瑾說她雖然父母雙全,但實則根本沒人管她,程元z又何嚐不是如此?


    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和程元z說起這些來,或許是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或許是程元z已經見過她最糟的模樣,又或許,今天發生這麽多糟心事,唯有程元z一直在她身邊。


    程瑜瑾收回手,她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目露凶光:“你今天已經在祖母麵前承認了我的話,我們倆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都跑不了。早晨的事,你不許和別人說,更不許反口!”


    突如其來的脆弱很快消散,程瑜瑾又恢複成理智得體的宜春侯府大姑娘,臨走還不忘威脅目擊證人。


    程元z沉沉地看著程瑜瑾,那種目光不知為何讓程瑜瑾害怕,仿佛有深不見底的威壓。她有點發虛,不敢麵對此刻的九叔,可是才撂下狠話就示弱顯得很丟人,程瑜瑾隻好示威般地瞪了他一眼,裝作自己還有其他急事的樣子,飛快走了。


    她走了兩步,正要鬆口氣,忽然聽到背後說:“你走錯了吧。”


    “嗯?”


    “那是回我院子的路。”


    靖勇侯府裏,霍薛氏坐在黃花梨雕花圈椅上,過了許久都覺得氣不過。


    她砰的將茶盞砸在桌上,茶沫子濺在桌角,深紅色的錦墊洇出深淺不一的水印:“真是欺人太甚,他們自己家做了那麽多醃h事,有什麽臉麵和我兒說退親?更氣人的是那個大姑娘,不知好歹,竟敢當眾撕毀長淵的婚書!”


    霍薛氏在宜春侯府裏就氣得不行,霍長淵隻想退親,不欲節外生枝,就攔著霍薛氏不讓發作。霍薛氏獨自撐起門戶十來年,在外人麵前亦十分強硬,可是一遇到獨子,那就是百依百順,什麽都聽霍長淵的話。


    比如今日退婚,霍長淵說不喜歡了要退,那就退;比如程瑜瑾撕婚書,霍長淵說不要追究,霍薛氏即便氣得肺都要炸了,也還是什麽都沒說。


    霍薛氏身邊的得臉丫鬟琴心用帕子把水滴擦幹淨,然後跪在地上給霍薛氏順背:“老夫人,您是什麽身份,程家是什麽身份,您和她們置氣什麽?程家連著兩三代人都沒在朝中擔過要緊職位,隻掛著虛銜吃餉,而我們侯爺卻少年英才,年紀輕輕就立了軍功,還在聖上麵前露了臉,掛了名。那些文官寒窗苦讀十載,為的就是有幸麵見天顏。就算是萬裏挑一考中了進士,想在聖上麵前混成臉熟,還得再奮鬥二三十年呐。而侯爺今年才二十,便被聖上點了名,問了話,還特意關照了侯府的爵位。這種恩寵,放眼京城獨一無二,豈是宜春侯府那種空架子能比的。”


    聽琴心說起霍長淵,霍薛氏的臉色明顯好看許多。霍薛氏喪夫來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霍長淵,別人誇她的兒子,比誇她自己都開心。


    霍薛氏說:“可不是麽,長淵去年突然說要娶宜春侯府大姑娘,我那時就覺得程家配不上長淵,但是看在他們家姑娘美名滿京華,我就同意了。誰能想到,他們家竟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連姑娘都不守本分。這樣的人,就是長淵不說,我也不能讓她進我霍家的門。”


    琴心自然接連應是,琴心在霍薛氏身邊侍候了許多年,她比霍長淵還大三歲,這些年幾乎是看著霍長淵從少年長成偉岸的男子。霍薛氏閑聊時說過放琴心出府,琴心都委婉拒了,她的心,一直都在霍長淵身上。


    琴心和霍薛氏一邊說霍長淵的好,一邊將宜春侯府奚落了一頓,兩人都非常愉快。霍薛氏話頭一轉,突然想起另一樁事來:“今天程大姑娘將婚書撕碎後,長淵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追出去了。他也真是,這種心機女子有什麽好的,怎麽值得他特意去追?”


    “啊,侯爺還追程家大小姐到外麵?”琴心莫名生出一種危機感,女人的第六感總是非常精準,她隱隱感覺到,霍長淵對程大小姐,可能是不同的。


    霍薛氏對霍長淵追程瑜瑾出去做了什麽耿耿於懷,琴心也異常警惕。琴心隨便攛掇了兩句,霍薛氏就順從本心,讓人將霍長淵從練武場叫過來了。


    霍長淵一頭熱汗從外麵進來,他本以為有什麽急事,結果聽到霍薛氏的話,霍長淵狠狠皺了皺眉:“母親,你叫我回來,就為了這麽些小事?”


    “這怎麽能叫小事呢!”霍薛氏不滿,握住帕子道,“那個程大小姐心機深沉,不是善類,你以後不能和她靠近,小心被她巴到身上,甩都甩不掉。”


    在霍薛氏眼裏,大概全天下女子都想勾搭她兒子。霍長淵嘴邊浮現出一絲苦笑,程瑜瑾巴結他?他想起程瑜瑾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沒有應話。


    霍薛氏問:“長淵,她勾著你到外麵後,和你說了什麽?你都和娘說說。”


    霍長淵心裏閃過隱秘的不悅,他都已經二十歲了,他和前未婚妻的私人談話,告訴母親像什麽樣子?而且,霍長淵莫名不想和母親談程瑜瑾,仿佛這是一個秘密,他並不想被別人窺探。


    霍長淵心底隱約生出不痛快,但很快就消散了,快的仿佛沒有發生,霍長淵也不覺得自己對母親有怨。他敷衍,道:“沒什麽,這是我的事,娘你就別問了。”


    霍薛氏捏著帕子的手指收緊,一種兒子要被奪走的危機感湧上心頭。她很快掩飾住,笑了笑,說道:“好,長淵你說不問,那娘就不問了。唉,都怪你父親走的太早,我一個寡婦不好出門,將你婚事耽擱下來了,後來你又去了戰場,不好說親,等到現在,你都二十了,親事竟還沒定下來。要是我早些年就開始相看,怎麽至於讓你現在都沒有家室,還險些上了程家大小姐的當?長淵你放心,為娘這些天便托人去問,總能給你找一門高貴淑賢、不驕不妒的賢妻。”


    聽到說親的事,霍長淵皺了皺眉,說:“娘,你今天怎麽沒和程家說我要娶墨兒的事?”


    霍薛氏和琴心都狠狠嚇了一跳:“什麽?”


    霍長淵的眉頭皺得更緊:“我今天早晨和你說了,你沒有注意嗎?”


    霍薛氏還真沒注意,那時候她聽到霍長淵要退親,全部心思都被吸引過去了,哪能聽到霍長淵順口說了句要娶程瑜墨。霍薛氏心裏不悅,京城的女子死光了不成,長淵怎麽就盯住了程家,挑完姐姐挑妹妹。


    還沒照麵,霍薛氏對程瑜墨的印象已經不好了。她的兒子是不會有錯的,一定是那個狐狸精給長淵灌迷魂湯,哄騙長淵退親去娶她。


    霍薛氏心裏不樂意,但是對著霍長淵,她依然是一派慈母模樣,笑著說:“長淵你放心,程家的事為娘去說,你隻管安心看朝堂的事就行了。”


    霍長淵對自己的母親孝順又信任,霍薛氏這樣一說,他就放了心。明明說的是程瑜墨,霍長淵眼前卻不期然閃過程瑜瑾的麵容。


    雪山洞裏那一眼,驚心動魄,恍若天人。就連今日她扇他巴掌,一雙畫一樣的眼睛被怒火燃得黑亮,竟然美得不可思議。


    霍長淵猛地意識到自己出神了,他發現自己竟然在想那個蛇蠍女子,心中又驚又詫。然而理智說停止,腦子卻不受控製,霍長淵不由想起今日看到的,站在程瑜瑾身邊的另一個男子。


    她叫他九叔。


    霍長淵問:“娘,你知道程家排行第九的那個男子是什麽來路嗎?”


    “九?”霍薛氏愣了愣,剛想說程家本家哪有行九的,猛不防想起一樁往事來。


    霍薛氏臉色變了變,說:“程家九爺,我還當真知道些。他是外室子,生母和我還有些親緣。”


    霍長淵著實意外了:“什麽?”


    “他的生母也姓薛,薛家沒出事之前,我和她也見過一兩麵,隻不過已經出了五服,並不親。後來薛家流放,她正巧沒出閣,還是薛家女,就跟隨父兄去邊疆了。我怕被他們家牽連,這麽多年沒有探尋她的下落,沒想到二十年後,竟然又在京城看到了她。”霍薛氏看著霍長淵的神色點頭,“沒錯,那時候她已經成了宜春侯的外室,生了一個六歲的兒子,就叫程元z。真是世事難料,這樣一個外室子,竟然也能考中進士,改頭換麵。雖說外室子不光彩,但朝堂上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分助力,你和他不妨接觸一二。”


    霍長淵心裏意外極了,程元z氣勢渾然天成,說是某個王爺他也信,沒想到,竟然是個不上台麵的外室子。


    霍長淵生出些不以為意來,心頭莫名其妙的氣也散了。他點點頭,說:“娘你放心,看在你的麵子上,有機會我會提攜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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