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瑜瑾一大清早去給程老夫人請安。


    丫鬟迎她進去,地龍的熱氣撲麵而來。丫鬟一邊幫程瑜瑾卸披風,一邊說:“昨天晚上老夫人留徐二爺和幾個姑娘宿在正房,現在還在碧紗櫥裏睡著呢。老夫人怕徐二爺受涼,就讓人將地龍燒的熱些。大姑娘剛從外麵進來可能不習慣熱,等緩一緩就好了。”


    程瑜瑾點頭:“我明白。除了二表哥還有誰在?碧紗櫥隻有一張床,睡得下嗎?”


    “成哩,二姑娘和四表姑娘在一張床上睡,暖閣的炕床上還能睡一個人。二爺昨天鬧著要去碧紗櫥,被我們笑了一通,在暖閣呢。”


    程瑜瑾了然,表兄表妹共處一室,雖然有程老夫人看著,但也太親密了。她眼睛轉了轉,收回神色,對丫鬟點頭而笑:“有勞姐姐了。祖母起了嗎?”


    “老夫人已經起了。隻不過徐二爺昨天睡得晚,現在還沒起呢。”


    程瑜瑾向前的腳步猛地一停:“二表哥還睡著?”


    暖閣是程老夫人臥房隔出來的一個小單間,四周牆壁掏空,冬天時白天黑夜都循環著熱氣,溫暖如春,故稱暖閣。也就是說,程瑜瑾要是進內屋給程老夫人請安,不可避免地,會經過徐之羨所在的暖閣。


    如果是程瑜墨,現在一定跑進去了,甚至會用冰冷的手捉弄徐之羨起床。但是程瑜瑾就不,她的做法是停在門外,說:“既然二表哥不方便,那我再等等吧。”


    裏麵的丫鬟見大姑娘來了,連忙喚徐之羨起床。徐之羨本來不想醒,迷迷糊糊中聽丫鬟說“大姑娘在外麵呢”,徐之羨嚇得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從床邊抓起長袍就往身上套。


    徐之羨向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但不知道為什麽,在程瑜瑾麵前他總是十分規矩,衣著打扮一定要體麵。如果衣衫不整地被程瑜瑾看見,這像什麽樣子。


    徐之羨打點妥當了,才肯捏捏扭扭出來給程瑜瑾問好:“瑾姐姐……呃,表妹好。”


    丫鬟們看到這一幕都笑了,打趣道:“二爺,明明大姑娘才是姑娘家,為什麽你倒紅著臉,像頭一次上花轎的大閨女。”


    徐之羨被說的臉紅,他看到程瑜瑾也抿著嘴笑了,不知道為什麽渾身發臊,蹭的一聲竄出去了:“我去外麵冷冷臉,你們先進去給老祖宗請安吧。”


    外麵的動靜早就傳到程老夫人這裏了,她從小房子一樣的拔步床裏出來,程瑜瑾看到,連忙去扶程老夫人。


    丫鬟早就準備好水,程瑜瑾伸手探了探,水溫適宜,可見是一直溫在灶上的。程瑜瑾給程老夫人遞帕子,時不時做些輕便又顯眼的活,伺候著程老夫人洗漱。


    程老夫人陪嫁的張嬤嬤稱讚:“大姑娘真是孝順,其他人家過門十來年的媳婦,都比不上大姑娘細致貼心呢。”


    程瑜瑾笑:“伺候長輩,是我的福分。”


    張嬤嬤聽到程瑜瑾的話笑的越發燦爛,她心想,碧紗櫥裏還睡著兩位姑娘呢,同一間正房,就隔了三四個屋子的步程,也不見那兩位來伺候老夫人起身,可見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別說姑娘們,就是程老夫人的大小兩個兒媳,現在也還沒到呢。


    人和人真是一比就分高下。


    昨天夜裏程瑜墨睡在老夫人這裏,阮氏一大早緊趕慢趕追過來,想看看女兒怎麽樣。沒想到一進門,就見程瑜瑾已經在了,看那架勢,似乎已經守了很久。


    阮氏的表情頓時就有些不對勁。


    程老夫人睨了阮氏一眼,冷淡道:“來了。”


    阮氏臉上非常過不去,最怕人比人,她一個媳婦竟然還比不過孫女?阮氏也顧不得去西麵的碧紗櫥看女兒了,連忙挽了袖子擠上來,伺候程老夫人洗漱。


    地方隻有這麽大,阮氏擠過來,許多人都被擋住,程瑜瑾適時地後退一步,將空間讓給阮氏。


    落在外人眼裏,張嬤嬤又暗暗讚一聲大氣。


    程瑜瑾看著阮氏手忙腳亂地給程老夫人擰帕子、端漱口水,她畢竟不如做慣了的丫鬟,水一會冷一會熱,被程老夫人數落了好幾次。周圍還圍著這麽多丫鬟呢,程老夫人不高興,阮氏臉上也不好看。


    程瑜瑾在心裏暗暗搖頭,真是糊塗,伺候長輩為的是一個“孝”名,還當真要去做端茶送水的活不成?說白了就是一場作秀,表現的成分,要遠遠大於實用的成分。


    所以程瑜瑾就從來不去幹擰帕子、捧痰盂這種事,又髒又累,誰愛做誰做。程瑜瑾隻會等丫鬟將帕子擰好了,自然而然地伸手接過,遞給程老夫人,之後的活自有丫鬟代勞。這樣一來,程瑜瑾什麽都沒做,看起來卻十分重要,不可或缺。


    像阮氏這種親自挽袖子上陣的,就太實誠了。


    複雜的家庭環境很小就教會了程瑜瑾如何討巧,別的女孩嫁人後三四年才能學會的東西,她在十歲就懂了。不光如此,她還變得八麵玲瓏,極端利己。她不在乎麵子,不渴望父母的愛,也不在乎愛情。


    她隻愛她自己。


    程老夫人好容易收拾完,此時阮氏已經被折騰地身心俱疲。她看到一旁袖手旁觀、光風霽月的程瑜瑾,不知為何就生出一股邪火。阮氏笑了笑,問:“大姑娘,大嫂怎麽沒來?”


    阮氏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問這樣的話。在程瑜瑾很小的時候,阮氏明明知道程瑜瑾不清楚誰是她的親娘最好,可是心裏莫名其妙的惡意卻讓阮氏一次又一次開口,不動聲色地挑撥程瑜瑾和慶福郡主的關係。程瑜瑾過得不好阮氏會心疼,可是程瑜瑾過得好,和慶福親如母女,又會讓阮氏心如火燒,嫉恨難熬。


    連翹的表情不太好,要她說,二太太這種作態簡直壞死了,她就看不得大姑娘好!大丫鬟義憤填膺,程瑜瑾本人倒很平靜,她一顆心早已變得水火不侵,反而還能對阮氏笑一笑:“母親要照顧父親,還要照看三弟,一時半會走不開。所以母親讓我來代她盡孝,伺候祖母。”


    瞧瞧這話說的,四兩撥千斤,程瑜瑾不回答慶福郡主為什麽沒來,隻說慶福要照顧程元賢和程恩寶,一句話替慶福解圍,還哄得程老夫人開心。在程老夫人眼裏,當然兒子和孫子最重要,媳婦伺候她的兒子,讓程老夫人聽著就舒坦。


    程老夫人滿意地笑了,她起身時瞥了阮氏一眼,阮氏頓時嚇得低頭,大氣不敢喘。


    程老夫人走到東次間,問:“其他幾個孩子呢?”


    “回老夫人,二姑娘和徐二爺正在碧紗櫥裏洗臉呢。念姑娘說這裏沒她用慣的脂粉,回姑太太院裏重新梳頭了。”


    別說外人,阮氏這個親娘聽著也想搖頭,一樣的年紀,程瑜墨和徐念春一派孩子氣,長輩醒了這麽久不來請安,還自顧自出去打扮。相比之下,程瑜瑾簡直懂事的不像小姑娘。


    阮氏看不過去,偷偷讓丫鬟去碧紗櫥喚程瑜墨過來。程瑜墨和徐之羨發髻鬆散地走過來,齊聲問好:“老祖宗安。”


    程老夫人點頭,她說:“你們三個從小一塊長大,不是親手足勝似手足,你們不用在我這裏候著了,去抱廈自己玩吧。”


    徐之羨歡快地“哎”了一聲,程瑜瑾察覺到程老夫人在特意給她們創造機會,至於是給哪一個創造機會,那就不好說了。按理說這種時機求之不得,然而程瑜瑾頓了頓,還是忍痛割舍:“祖母,我恐怕不行。”


    程老夫人奇怪:“怎麽?”


    程瑜瑾說:“祖父昨日囑咐我,讓我去和九叔學寫字。”


    程老夫人更奇怪了:“你學這些做什麽?”


    “聖上千秋節快到了,祖父想送一座屏風給聖上祝壽,讓孫女來繡。所以這幾日恐怕不得閑,給祖母請了安,我就得去和九叔學寫字了。”


    正房裏寂靜比往常更甚,送給皇帝賀壽的禮物,何其尊貴,竟然交由程瑜瑾執針。這是慶福、阮氏這些媳婦,甚至程老夫人這個正室夫人都沒有的體麵。阮氏和程老夫人心情複雜,徐之羨和程瑜墨麵麵相覷,不敢說話。


    就算他們再不懂事,也知道程瑜瑾的這份待遇非同小可,比他們的母親都高。


    最後程老夫人說話:“既然是侯爺發話,那你隻管去就行了。如果時間不夠,以後不必來我這裏點卯了。”


    “這怎麽行。”程瑜瑾一臉正氣地推辭,然後施施然行禮告退,“祖母,二嬸,我先行一步。”


    等出來後,連翹雀躍不已,悄聲說:“姑娘,你沒見剛才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臉色。我們姑娘的體麵,豈是她們能比的?別說比,恐怕二太太想也不敢想。”


    “行了。”程瑜瑾淡淡喝了連翹一句,“少說幾句吧,時間不早了,再不去該晚了。”


    連翹幹脆地應了一聲,嘴角還是翹起。這隻是開頭,等繡品出來,他們眼紅都眼紅不過來!


    程瑜瑾今天起得早,雖然在程老夫人那裏耽誤了些時間,但她自忖還很早。沒想到到了宸明院,程元z已經全部收拾好,看樣子,他已經做了許多事情。


    程瑜瑾十分吃驚:“九叔起這樣早?”


    程元z淡淡瞥了她一眼,懶得回答這種沒營養的問題。他指了指身邊的墨,問:“會寫字嗎?”


    程瑜瑾臉上的笑十分燦爛,仔細聽還有咬牙的聲音:“九叔覺得呢?”


    程元z倒不是故意埋汰程瑜瑾,而是在他眼裏,會寫字便等於寫得好。畢竟為官入仕,寫文章是最基礎的事情。不論是首輔,太傅,禦前伺候的太監,還是教程元z的夫子,人人都寫的一手好字。


    程元z沒有在意程瑜瑾的冒犯,而是用眼神點了下筆,說:“先寫一幅字。”


    程瑜瑾心想小瞧誰呢,她程大姑娘盛名在外,棋琴書畫針線女紅無一不通,然而她最擅長的,卻是書法。


    程瑜瑾走到桌前,拿起筆想了很短一會,便落筆題字。


    程元z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程瑜瑾受傷的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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