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帶著食盒往外走, 她剛走出屋子, 就在抄手遊廊上撞到程瑜墨。


    程瑜墨見到程瑜瑾也愣了一下。自從靖勇侯府前來提親後, 即便兩人都說不在意,程瑜瑾和程瑜墨的關係還是肉眼可見地冷淡下來。程瑜墨嘴裏說著她是為了程瑜瑾好,可是猝不及防撞到程瑜瑾,程瑜墨本能的反應卻是厭惡。


    程瑜墨不由想到,前世自己便是眼睜睜地看著姐姐嫁給自己最愛的男人。那個時候她還病著, 孤零零地待在病床上, 聽著外麵熱鬧的爆竹聲, 人來人往的喧鬧聲。而她, 卻仿佛被世界遺忘了一般,一個人待在房內,甚至因為生病, 都不能出去衝撞了喜氣。


    那種感覺,程瑜墨過了兩輩子都忘不了。


    即使這一世這些事情不會再發生,但程瑜墨還是無法釋然。她忍不住想, 如果不是程瑜瑾冒名頂替, 她本來就不必受這些委屈。她和霍長淵,也不會經曆那些風風雨雨。


    天知道程瑜墨前世看到姐姐和霍長淵站在一起時, 她心裏如何痛苦。前世程瑜瑾和霍長淵回門省親的時候, 程瑜墨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親耳聽著旁人稱頌姐姐和霍長淵傳奇的相識過程,稱讚他們倆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程瑜墨心裏如被刀子割一般, 每一句話都是在她心上捅,連皮帶肉,鮮血淋漓。尤其崩潰的是,她看到霍長淵對著姐姐笑,細心地替程瑜瑾夾喜歡吃的菜。


    程瑜墨那個時候幾乎控製不住想衝過去喊,你認錯人了,救你的人是我,是我才對啊!或許是程瑜墨的表情太明顯,被程老夫人看到。程老夫人不動聲色,很快就讓嬤嬤將她叫走,之後程瑜瑾和霍長淵每次回娘家,她被程老夫人以各種理由隔開。


    程瑜墨經曆了最痛苦的,被誤會、被辜負、被遺忘的那幾個月後,漸漸死了心。她想,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吧,她在娘胎時被姐姐搶奪養分,生出來後因為姐姐而體弱多病,成長過程中,因為姐姐過繼給高貴的大伯母,所以她什麽都要挑姐姐剩下的,就連婚事,也要被抹去了名字,給姐姐當墊腳石。或許,上天造了她,就是為了剔骨血肉,專門供給姐姐吸血的。


    程瑜墨都要認命了,這時候卻傳來程瑜瑾懷孕的消息。直到這種時候,他們都不肯放過她,還要在她已經痛到麻木的心上捅刀子。程瑜墨聽說姐姐懷孕,霍長淵特別開心,靖勇侯府所有事都為了侯夫人養胎而讓步。就連程瑜瑾提出要娘家人來陪她,霍長淵也二話不說,同意了。


    程瑜墨來到靖勇侯府,看到程瑜瑾一身華貴、錦衣玉食地養胎,侯府所有人見了程瑜瑾都畢恭畢敬。程瑜墨聽著眾人稱讚侯夫人聰明漂亮又能幹,聽著眾人殷殷期盼程瑜瑾肚子裏的孩子,她好幾次險些控製不住。這些明明都是她的,明明是程瑜瑾冒名頂替,搶占她的救命之恩!


    程瑜墨內心痛苦,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她明明告訴自己該認命,可是每次看到霍長淵,她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上前和霍長淵說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留在後麵,好和霍長淵多相處一段時間。後來,她終於忍不住,在一次酒後,告訴了霍長淵雪山上的真相。


    那時她喝了酒,程瑜墨本來以為自己神誌已經模糊了,可是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很清醒。她非常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喝酒隻是一個引子罷了。


    程瑜墨自己都沒有發現,她在期待著霍長淵的反應。霍長淵聽到後愣了愣,他以為程瑜墨在說醉話,想叫丫鬟來送她回去。程瑜墨生了氣,故意跌倒到他身上,借著酒勁將雪山上的時間、經過、細節,詳詳細細說了出來。


    程瑜墨想,現在,霍長淵總該知道誰才是他的真命人了吧。


    霍長淵聽到程瑜墨說脫了衣服替他取暖的時候,絕望地閉住了眼。他知道,自己的預感成真了。


    程瑜墨第二天酒醒了之後,內心十分忐忑,她既對姐姐愧疚,又緊張於霍長淵的態度。霍長淵那日之後似乎在躲著她,接連好幾日都說軍中有事情,晚上不回家。程瑜墨莫名感覺到,霍長淵不是在躲著自己,而是在躲姐姐。


    都不等程瑜墨調整好心情,杜若就來傳話,說:“二小姐,夫人找您。”


    程瑜墨將那個眼神記了很久,她知道杜若是姐姐身邊最得力的丫鬟,雖然話不多,其實最受重用。杜若就那樣靜靜看著她,無喜無怒,似乎在評估她,又似乎在可憐她。


    程瑜墨立刻就被那個眼神激怒了。來到靖勇侯府主院後,程瑜瑾才說了幾句,突然以玩笑地口吻講起古來。她說的是娥皇女英的故事,還無意般問程瑜墨對姐妹共嫁一夫怎麽看。


    程瑜瑾那時候的眼神意味深長,和杜若的一模一樣。程瑜墨不知道是難堪還是氣憤,立刻就站起身跑了。她跑回自己屋子後馬上哭著收拾衣物,即刻就要回家。


    程瑜瑾聽說了沒有攔她,程瑜墨坐在馬車上眼淚不斷,她不停地抽泣,覺得自己的命太苦了。蒼天不公,竟這般偏心雙胞胎姐姐。


    她走在半路的時候被霍長淵攔住,程瑜墨不知道怎麽形容霍長淵那時候的臉色,她隻記得,霍長淵對她說抱歉,還說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


    那時程瑜墨被狂喜衝昏了腦袋,什麽都沒有想。後來她成了靖勇侯夫人,再回想當日的事情,才發現霍長淵當時的神情,分明是認命。


    惡毒女人死了之後,苦命小姐和大將軍終於順利在一起。可是戲文裏沒有演,故事結束之後,小姐和將軍是什麽樣的。


    婚後那幾年,程瑜墨無法述說自己的婚姻何其不幸,畢竟霍長淵順著她,霍薛氏也給她麵子,她的生活在外人看來,委實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日泡在蜜罐子裏。但是程瑜墨總是覺得,她一直生活在程瑜瑾的陰影下,侯府中處處都是程瑜瑾的影子。


    霍長淵忘不了早亡的前妻,侯府下人忘不了完美的前女主人,就連霍薛氏,也總是嫌棄程瑜墨做事拖遝。用霍薛氏的話說,那就是:“這麽簡單的事你都做不好,先前你姐姐在的時候,根本不用我操心,才兩天就安排好了。”


    程瑜墨苦笑,對啊,因為有程瑜瑾珠玉在前,所以程瑜墨無論做什麽,都是被比較的那個木犢。


    程瑜墨婚後那幾年說不出的憋屈,後來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來到了未出閣前。程瑜墨喜極而泣,太好了,一切都沒有發生,她要早早去告訴霍長淵真相,這樣,她就不必對著程瑜瑾行妾禮,也不用忍受眾人的比較,更重要的是,不必看著霍長淵日複一日撫摸著程瑜瑾留下的繡樣,無聲地緬懷前妻。


    她要將程瑜瑾從她和霍長淵的生活中,徹底清除出去。


    程瑜墨以為自己成功了,霍長淵順利和姐姐解除了婚約,而是換成她和霍長淵訂婚。祖母和母親都同意她的婚事,祖父甚至給了她一千兩的添妝。這在前世,可是根本不曾有的事情。


    程瑜墨心滿意足從廂房出來,沒想到一抬頭,就撞到了程瑜瑾。


    意外之下人來不及掩飾真正的想法,反而能透露出真情實感。程瑜墨也是這一刻才發現,原來,她並沒有走出程瑜瑾的影響。或許霍長淵和靖勇侯府眾人的記憶中再也不會有程瑜瑾的存在,但是在程瑜墨心裏,亡姐永遠是她沒辦法越過去的高山。


    程瑜墨的表情僵硬了,她意識到後趕緊努力控製好情緒,露出一個妹妹該有的神情,對程瑜瑾笑著說:“姐姐,你過來了。”


    程瑜瑾淡淡點了點頭:“嗯。”


    場麵又陷入尷尬,程瑜墨拚命想將氣氛拽回來。她眼睛掃到程瑜瑾的手,故意沒話找話:“姐姐你怎麽自己提著東西?你的丫鬟呢?”


    杜若聽到連忙就要上前請罪,程瑜瑾伸手止住杜若的動作,說:“是我自己要的。杜若腰上受了傷,不方便提東西,反正隻是一個空盒子,又不重,我自己來便是了。”


    又是這樣,程瑜瑾輕描淡寫間就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所有人都誇程瑜瑾得體大方,仿佛程瑜墨就是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程瑜墨那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前世,心底驟然湧上來一股戾氣。她努力控製著表情,故作歡快地對程瑜瑾說:“是嗎,姐姐真是體恤下人。既然姐姐都這樣說了,那我這個做妹妹的怎麽能袖手旁觀,我來替姐姐拿吧。”


    程瑜墨剛剛伸出手,程瑜瑾就立刻後退一步:“不用。”


    程瑜墨的手僵硬在空中,驚訝地看著她。


    程瑜瑾很快就定住神,說:“一個食盒而已,我又不是提不動,哪用得著你來幫忙。我是姐姐,理所應當要照拂你們,你身體不好,就更不能累著你了。”


    程瑜墨不知不覺握緊手心,當姐姐的要照顧妹妹,程瑜墨從小聽這句話長大,在娘家時她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等嫁人後,程瑜墨才發現,原來這句話無形中已經成了一個屏障,成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逾越的長姐光芒。


    程瑜墨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股勁,仿佛故意和上輩子的程瑜瑾較勁一般,說:“姐姐你這是說哪裏的話,你我同年同日同時生,你不過比我大幾刻鍾罷了,怎麽就成了你天生要照顧我?就算你的丫鬟傷了腰,那也不能讓姐姐親自提東西,竹心,去替姐姐拿食盒。”


    程瑜瑾皺眉,心想程瑜墨今日是吃錯了什麽藥,以前她給幾個弟弟妹妹讓好處的時候,也沒見程瑜墨說她們倆一般大,不該總是讓程瑜瑾犧牲。怎麽今天卻不依不饒起來?


    程瑜瑾這個人向來以己度人,她立刻覺得,是不是程瑜墨也記掛著程老侯爺的財產,這才讓丫鬟來試一試食盒裏有沒有東西。


    偏偏,還真有。


    程瑜瑾正在想要如何不引人注意地拒絕,身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程元璟從屋裏走出來,他朝抄手遊廊上的兩人掃了一眼,問:“你怎麽還在?”


    這個“你”顯然是指程瑜瑾,程瑜瑾馬上接話道:“見過九叔。我正要回呢,正巧在這裏碰上了二妹妹,所以多說了兩句。”


    程元璟點頭,信步朝她們這個方向走來。程瑜墨說不清為什麽有點怕自己這位九叔,明明上輩子兩人沒有交集,少年成才的九叔日後也並沒有變成大人物,可是此刻程瑜墨看到程元璟朝她們走來,她幾乎是反射性地低頭退步,恭候在一邊。


    好在程瑜瑾也是一樣的反應,這讓程瑜墨多少平衡了些。還好,若隻是她一個人控製不住地害怕,反倒顯得她沒見過世麵一眼。程瑜墨以為九叔問完剛才那句話就要走了,沒想到他卻停在兩步遠的地方,對身後的下人說:“去替大姑娘提東西。”


    程瑜瑾眼神變了變,笑著說:“不必,隻是個空盒子,我自己來就好了。”


    程元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這裏這麽多男子,還不至於讓你一個姑娘家提東西。劉義,去接過來。”


    “是。”劉義躬身應下,笑著上前對程瑜瑾說,“大小姐,還是交給奴才吧。”


    程瑜瑾內心還是躊躇。自己心術不正的人看別人也都不正道,程瑜瑾總是懷疑,程元璟想借機拿走她的金子。


    程元璟見程瑜瑾眼神狐疑,反應過來她在想什麽後,眉尖一挑:“怎麽,要我親自幫你拿?”


    “小女不敢。”程瑜瑾立馬雙手將食盒遞給劉義,鬆手後,還猶自不放心地補充了一句,“裏麵有一個青花瓷蠱,不經摔,務必小心。”


    程元璟輕笑一聲,含笑掃了程瑜瑾一眼,對她的小心思一清二楚。程瑜瑾心想反正程元璟早就看到了她私底下的為人,在這位太子殿下麵前,倒不必太在乎形象。


    皇太子才沒時間拆穿一個小小閨秀的把戲呢。


    劉義接過食盒,臉上的表情變都沒變,仿佛這真的隻是一個空木盒,對他來說根本不算重量。劉義笑著對程瑜瑾躬身道:“奴才遵命。大小姐請前麵走。”


    自己的金子都在對方手裏頭,程瑜瑾不敢不聽話,乖乖跟在程元璟身後走了。杜若等丫鬟跟在最後,一群人浩浩蕩蕩而去。程元璟自始至終隻和程瑜瑾說話,兩人都沒有理會站在一旁的程瑜墨,仿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般。程瑜墨心裏生氣,但是她想到程元璟馬上就要死了,程瑜瑾被退了婚,日後注定一生困頓,程瑜墨也就不再在意這兩人對自己的疏忽了。


    等再過幾年,她便成了他們仰望不及的存在,大象怎麽會在意螻蟻的冒犯呢。


    程瑜墨很快就放過了這件事。


    程瑜瑾亦步亦趨跟在程元璟身後,眼看他走的是回他自己住處的路,再走就該進院子了。程瑜瑾再也忍不住,連忙說:“九叔,多謝你出手相助,小女該告辭了。”


    程元璟停住身,對劉義示意:“送大姑娘回去。”


    劉義彎腰道:“是。”


    其實劉義也在心裏驚疑,殿下並不是個管閑事的人,憐惜女子更是完全扯不到邊的事情,今日怎麽就想起幫程大小姐提東西了呢?就算殿下真的大發好心,日行一善,等離開程老侯爺的院子後,也該打發無關之人離開了。怎麽還領著她走了一路?


    劉義想不懂,程瑜瑾也想不懂。劉義因為了解太子殿下的為人,一路百思不得其解,而程瑜瑾隻覺得大人物不愧是大人物,瞧瞧這變幻莫測、不可捉摸的脾氣,太有君王範了。


    其他人太好懂了,一看見不是做大事的人。


    劉義送程瑜瑾回屋,客客氣氣地給程瑜瑾問了安,才笑著退下。程瑜瑾默然看著劉義的背影,連翹進來時,正好和劉義走了個照麵。她一邊進屋一邊回頭看:“姑娘,這是九爺身邊的人?”


    “不錯。”


    連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說道:“九爺這是從哪裏買回來的人,規矩學的真好。”


    程瑜瑾心說這你可說對了,術業有專攻,伺候人,他們是專業的!程瑜瑾咳了一聲,將連翹的視線吸引回來,忽然嚴肅了臉色說道:“九叔日後有大造化,我們不可得罪九叔,連他身邊的人,也不能輕慢。你記住了嗎?”


    連翹被程瑜瑾突如其來的威嚴嚇了一跳,連忙點頭。程瑜瑾敲打了丫鬟,隨便找了個借口將屋裏人都趕出去,然後就自己輕手輕腳拆開食盒。


    天哪,一整盒金子,都是她的了嗎?


    程瑜瑾掀開蓋子,突然眼睛一眯。她湊近了,用手指夾住邊緣,緩慢將裏麵的東西抽出來。


    她展開一看,發現竟然是地契,上麵的官章寫著金陵。


    竟然是金陵那一千畝地。一千畝啊,程元璟這就都塞給她了?


    程瑜瑾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去數金錠的數量對不對。程元璟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地契塞到盒子裏,誰知道有沒有順便偷走一兩塊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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