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


    天氣仍然炎熱。


    驕陽似火,將樹葉曬得卷縮起來。


    清河縣,城門。


    幾口大鍋架在那裏,底下的幹柴燃燒熊熊烈火。


    隨著時間的流逝,粥的香味漸漸散發出去。


    聚集在四周的災民,死死的盯著大鍋,不斷的吞咽著口水。


    災民裏有老人,有孩子,更多的還是青壯。


    全都是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骨瘦如柴。


    秦永新站在一口大鍋的後麵,拿著一根木棍,不斷的攪拌。


    額頭上滿是汗水,卻不覺得疲憊。


    這是他第一次出城賑災,第一次見到災民,第一次運糧,第一次施粥。


    一切都充滿了新奇感。


    看著鍋裏因沸騰不斷翻滾的五穀和青菜。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此刻,他在賑災,而不是留在郡城守著糧倉,無所事事!


    好一會。


    覺得鍋裏的粥,熬的差不多了。


    秦永新放下木棍,走到海瑞的身旁,道:“大人,差不多了。”


    “嗯。”


    海瑞點點頭,看向一旁的吏員,給他使了一個眼色。


    那吏員立刻會意,帶著幾個人,扛起麻袋,走到了大鍋的跟前。


    “這是要做什麽?”


    秦永新看向幾人,麵露疑惑。


    還沒等旁邊的同僚回答。


    就見到那吏員抽開麻袋,扛起來,往鍋裏倒。


    秦永新見到這一幕,先是一怔,然後幾步湊了上去。


    發現麻袋裏裝著的竟都是喂豬的糠!


    瞬間,秦永新火了,怒道:


    “本官剛熬好的粥,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那吏員見秦永新發火,有些懵,臉上露出茫然之色,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一群狗東西,好好的粥就被你們毀了!”


    秦永新見他們不說話,更加火大,擼起袖子,就要揍人。


    旁邊戶部的官吏忙不迭攔住了他。


    “往粥裏加糠,是海大人的意思,跟他們沒有關係。”


    和海瑞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


    對他的人品,秦永新還是非常認可的。


    聽到是他的主意。


    秦永新立刻停了下來


    看向那名同僚,麵露疑惑,問道:“糠是豬吃的,不是人吃的,為何要往災民的粥裏加這玩意?”


    “有兩個原因,一是糠更便宜,加糠,能救濟更多的災民,二是真正的災民,行將餓死,就算是糠也覺得美味,裝作災民的人,覺得難以下咽,就不會搶粥。”


    秦永新聽見這話,大為震撼,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好一會,才喃喃自語道:


    “可這糠不是人吃的啊......”


    那戶部的官吏歎了口氣,悠悠道:“秦大人,您是不知道餓到了極致是什麽感覺,這行將餓死的人,就不是人了,是畜生,是豬狗,莫說是糠,就是人......”


    說到這,戛然而止。


    後麵的話不說,秦永新也明白。


    他是德正十九年的進士,飽讀詩書,又怎能不知道,有個詞叫做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這個詞是那麽的遙遠,遙遠到隻在書裏見過。


    又那麽近,近到就在眼前。


    秦永新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


    幾鍋加了糠的粥,都熬的差不多了。


    海瑞走到災民的麵前,表情嚴肅,用莊重的聲音道:


    “在下海瑞,奉丞相之命,於青州賑災,所施賑粥,必須厚可插筷,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話音落下。


    幾名吏員拿出筷子,扔進鍋裏,皆是穩穩的插在了上麵。


    雖是加了糠,但跟海瑞等人平日喝的粥比,還要厚重不少!


    四周的災民見到這一幕,全都咽了咽口水,卻沒有一個人爭搶。


    隻因為站在他們麵前的是海瑞海老爺。


    一個月前,也是這位海老爺,說是奉丞相的命令來賑災。


    一開始,他們都沒抱希望。


    畢竟在此之前,無論是郡裏來的老爺,還是州裏來的老爺,施粥的時候,都是一樣。


    一開始說得天花亂墜,也確實能領到兩三碗好粥。


    可之後呢?


    還是一樣的清湯寡水,想要填飽肚子,隻能就著樹皮和泥土。


    但是,後來發生的事卻出乎他們的意料。


    海老爺沒有熬粥,也沒有說什麽場麵話,而是當著他們的麵,砍了另外幾名老爺的腦袋。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


    老爺們施的粥,再不是清湯寡水。


    雖然比不上海老爺的粥厚重,但也能果腹,讓他們不被餓死。


    他們沒讀過書,不識字,但卻不傻,知道這都是海老爺的功勞。


    也是海老爺口中的丞相的功勞。


    所以。


    這一次。


    海老爺再來施粥,他們沒一個人爭,沒一個人搶。


    他們知道這位海老爺說到做到,會讓他們吃飽喝足!


    海瑞目光在災民的身上轉了一圈,大聲道:


    “粥已熬好,排隊領粥!”


    話音落下。


    成千上萬的災民顫顫巍巍的往前挪動,端著破碗,站在了大鍋的前麵。


    這些災民一部分是清河縣的,還有一部分是從外縣趕過來的。


    人多。


    就需要更多的人維持秩序。


    就連原先保護海瑞的侍衛,都被拉去施粥。


    站在海瑞身邊的,隻有還沒緩過神的秦永新。


    海瑞見秦永新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走到他的跟前。


    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還沒開口,就見秦永新眼眶紅了。


    “大人,下官真是該死。”


    海瑞道:“你出身豪門,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心裏難受,習慣以後就好了。”


    秦永新搖搖頭,顫聲道:“下官不是這個意思。”


    頓了頓,咬牙道:“家父......”


    剛開口。


    就聽見海瑞道:“有些話,放在心裏,不必說。”


    作為一個老油條,什麽樣的事,海瑞沒有見過。


    他來到這個世界,除了方修,第一個見到的就是秦永新的爹。


    戶部尚書秦興言。


    隻一眼,海瑞就看出來,那不是個好東西。


    但這裏是比大明更爛的大乾。


    不是好東西的又豈止秦興言一個。


    丞相大人付出代價,召他出來,是想讓他做事,而不是盯著某個人不放。


    他也相信。


    總有一天,時機成熟,丞相會整治朝堂。


    若非如此,丞相當初就不會召他,而是會召李林甫之流......


    秦永新聽見這話,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


    話到了嘴邊,還是沒能吐出去,隻是沉默。


    就在此時。


    災民的人數越來越多,擠向他們。


    人群中。


    幾個青年,手裏攥著匕首,麵向大鍋,眼睛卻是盯著不遠處的海瑞,一步步的接近。


    僅僅片刻,他們就來到了海瑞的麵前,表情猙獰,厲聲道: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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