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空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報紙,眉頭微微皺起,開口問道:


    “鏡花報?”


    林宛兒道:“是一家名為鏡花閣的書坊辦的報紙,每七天刊印一期,這是第二期。”


    武明空聽見這話,眉目間露出一抹無奈,道:“才半年光景,已經到了一個書坊都能刊印報紙的地步,早知如此,就不該同意方修推廣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早在幾十年前就被發明,隻是被諸國朝廷牢牢的把控。


    直到半年以前,方修著手推廣活字印刷,才讓民間的書坊,具備大量刊印的能力。


    誠然。


    推廣活字印刷,確實讓各種書籍的價格大幅下降,不再像從前那樣,隻有世家子弟才有機會讀書。


    但是,這也帶來了一些弊端。


    書坊隨意刊印報紙就是其中之一。


    當初,方修就是利用這一點,才在周國掀起了一場反對新政的風暴。


    “看來得想個辦法控製報紙的刊印,不然早晚要出問題。”


    武明空這麽想著。


    忽然聽見林宛兒道:


    “奴婢也這麽覺得,隨便一個書坊都能刊印報紙,免不了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一些亂七八糟的文章。”


    聽見這話,武明空立刻意識到了什麽,抬眸看向林宛兒,眉頭皺起,問道:“鏡花報印了什麽文章?”


    林宛兒沉默了一息,將報紙雙手呈上,恭敬道:“陛下,請您過目。”


    武明空見狀,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伸手接過報紙,瀏覽起來。


    報紙的第一麵,是一副畫像。


    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看著栩栩如生。


    “果然,這些書坊為了多賣銀子,什麽手段都用的出來!”


    武明空柳眉微蹙,翻到了反麵,繼續瀏覽。


    興許是為了節省紙張。


    鏡花報上的字較為袖珍,看起來極為費勁。


    武明空伸手捏了捏眉心,全神貫注的投入到文字中。


    隻看了一會。


    她的表情就發生了變化。


    一開始是驚詫,然後惱怒,再然後是憤然,最後是平靜。


    半炷香的時間過去。


    武明空緩緩放下了手裏的報紙,看向林宛兒,精致的臉蛋沒有任何表情,不冷不澹的問道:“這篇文章的作者,可經過證實?”


    林宛兒小心翼翼的回道:“回陛下,海瑞已經派人查過,確實是國子監祭酒,大儒程正道所作。”


    得到了肯定的答桉。


    武明空眸子裏露出強烈的殺意。


    林宛兒見狀,忙不迭的低下了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作為女帝的貼身侍女,也是女帝最親近的人之一。


    她比誰都清楚,別看陛下表現的風輕雲澹,其實已經憤怒到了極致。


    不過。


    林宛兒也完全能夠理解陛下此刻的心情。


    畢竟,程正道這篇文章寫的實在太過大逆不道!


    在這個緊要的關頭。


    他竟敢借著問罪國公一事,對陛下大加指摘。


    先是引用先聖的名言,指責陛下沒有仁義之心,不似人君。


    又羅列陛下與方相這兩年的所作所為,指責陛下有獨夫之心,橫行奡桀。


    引經據典,文筆犀利。


    最後甚至用上了“蠻橫凶殘”“不講人道”這樣的詞匯。


    毫不誇張的說,這家夥就差指著小女帝的鼻子痛罵,你個狗暴君了!


    除此之外。


    他還羅列出了方相的十大罪名,每一條都用了上百字去描述。


    站在儒家的角度,倒也算是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最後更是做出總結,明示女帝和方修是一對狼狽為奸的暴君與奸臣!


    再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勸戒陛下要親賢臣,遠小人,谘諏善道,察納雅言。


    這樣的文章,以前也不是沒有。


    甚至,史書上有不少諫臣是靠抨擊天子,才給自己博得一個青史留名的機會。


    但是。


    一般來說,那些文章所用的語言都較為溫和,如此犀利,還是頭一次見。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篇文章被刊登在了報紙上!


    要是不加幹涉,用不了三天,這篇文章就會在讀書人的口口相傳之下,傳遍大江南北!


    到了那時,在天下百姓......或者說在天下士子的眼裏,陛下就是獨斷專行,殘暴不仁的昏君!


    畢竟,作為大乾僅有的幾名聞名諸國的大儒,國子監祭酒程正道在士子們的心裏有極高的地位!


    他的文章自然分量極重!


    “程正道......”


    武明空纖細的手指摩挲龍椅的扶手,臉上仍舊沒有表情。


    林宛兒站在一旁,屏氣凝神,不敢出聲。


    片刻後。


    武明空看向林宛兒,問道:“這一期的鏡花報印了多少份?”


    林宛兒回道:“回陛下,據鏡花閣掌櫃交代,印了一千份,全都已經售出。”


    短短一天時間,一千份報紙銷售一空,這名不見經傳的鏡花報竟然如此火熱?


    武明空柳眉微蹙,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林宛兒見狀,明白陛下的想法,忙不迭的解釋道:“京城的報紙中,隻有鏡花報用整整一頁刊印女子的畫像,所以才賣的如此之快。”


    “......”


    聽到這個解釋,武明空一時間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個時候。


    林宛兒又道:


    “海瑞看到這篇文章後,立刻便命都察院的差役,追繳已經售出的報紙。


    這份報紙送到宮裏的時候,已經追繳回了六百多份。


    除此之外,刑部尚書孫正英還命令手下的捕快,將讀過這份報紙的百姓,全都抓到了刑部衙門。”


    武明空聽見這話,不知想到了什麽,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沉默了幾息,還是沒忍住,感歎道:“沒想到海瑞竟會看這種報紙......”


    林宛兒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直到注意到陛下的表情,方才意識到了什麽,解釋道:“這報紙是都察院一名差役買的,那差役隻看了畫像就將報紙丟在了一邊,被一名監察禦史看見,讀到程正道的文章後,又轉送到了海瑞的手裏。”


    “原來如此。”


    武明空精致的臉蛋露出恍然之色。


    她雖然跟海瑞接觸不多,但自認對這個人還算了解。


    心裏想著,他這樣的人,怎麽也不可能為了看曼妙女子的畫像,去買一份報紙。


    林宛兒看著風輕雲澹的女帝陛下,眸子裏露出一抹擔憂,猶豫了片刻,還是咬牙問道:“陛下,您不擔心嗎?”


    武明空看向她,問道:“擔心何事?”


    林宛兒道:“那篇文章......”


    武明空聽見這話,立刻明白了小侍女的意思,柳眉上挑,悠悠道:“自打朕決定重用方修,就做好了有這麽一天的準備,昏君也罷,暴君也罷,任他去說,千百年後,後人自會給朕與方修一個公允的評價!”


    女帝這番話說得極為平靜,仿佛是在敘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落在林宛兒的耳畔裏,卻讓她大為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


    養心殿裏安靜了片刻,再次響起女帝平靜的聲音。


    “方修臨行前,曾經告訴朕,有一批人,他們沒讀過書,見識淺薄,不懂教化,不知聖人,便連仁義禮智信都不明白,辛勞一生,隻為填飽肚子......


    他們沒有機會發表自己的見解,也沒有自己的見解,他們說的話,朕聽不見,朕說的話,他們也聽不見。


    在程正道這樣的大儒眼裏,他們是朽木不可凋也的愚民,麻木不堪!


    可是!這些人,卻占據了我大乾子民的絕大多數!


    朕做的事,即便是對百姓有利,對朝廷有利,也會因為損害士紳的利益,引來大量的抨擊,士子們會做各種各樣的文章,指責朕是昏君!是暴君!


    史書上會記載,朕殘暴不仁,嗜殺成性,不辨忠奸,重用小人!往後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朕可以會落得與桀紂一樣的名聲。


    但是,那又如何!


    我大乾多的是沉默的子民!他們會因為朕的努力而過上好的生活,不用一生勞碌,卻連苟活都無法做到,隻這一點,就抵得上千千萬萬的罵名!”


    武明空說這番話的時候,腦海裏不由的浮現出方修的身影,隱約間似乎聽見他莊重的教誨,一顆心越發的平靜。


    整個人顯得端莊而又神聖。


    林宛兒怔怔的看著麵前的女帝陛下,不知為何,忽然升起一種陌生的感覺……


    陛下變了,但又沒完全變。


    沉默了幾息。


    武明空不知想到了什麽,眸子裏迸發出一道銳利的光芒,冷冷道:


    “程正道抨擊朕,一是朕開了問罪勳貴的先河,二是他大儒的身份,三是朕將他囚禁在國子監,他懷恨在心,四是想要借此博得一個諫臣的好名聲,將來可能青史留名。”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利益!既然如此,他越想要什麽,朕偏不給他什麽!”


    說到這,頓了頓,看向林宛兒,悠悠道:“讓竹風軒的人做一篇文章,說程正道有龍陽之好,明日印在大乾月刊和長安周刊的頭版頭條。”


    林宛兒聽見這話,先是一怔。


    隨即瞪大雙眼,一臉的不可置信。


    這一刻,她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有些不確信的試探道:“陛下?”


    武明空明白她的想法,風輕雲澹的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朕說,程正道有龍陽之好,明日太陽落山前,朕要這個消息傳遍整個長安,三日之內傳遍各州各府!”


    “......”


    林宛兒表情無比奇怪,忍不住道:“可是陛下,據奴婢所知,程正道他並沒有......”


    話還沒說完,就被小女帝打斷。


    “有或沒有,朕並不在乎,百姓也不在乎,隻有一部分的士子在乎,但他們無從求證……再者說,你如何就知道,他沒有?”


    “......”


    林宛兒大為震撼,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沉默了好一會,方才問道:“那鏡花報的那篇文章,該如何處置?”


    武明空悠悠道:“買鏡花報的人,又有幾人能看到這篇文章?就算看到了又如何?”


    “這......”


    林宛兒又是大為震撼,無言以對。


    這個時候。


    小女帝繼續道:“不認同程正道的,見到這篇文章,仍舊不會認同,認同他的,即便沒有這篇文章,見到朕問斬國公時,便已經義憤填膺......”


    “除此之外,朕可以同你打個賭,隻要程正道的消息不斷登報,半個月後,便不會有人記得這篇文章。”


    “即便是記得這篇文章,也不知道這篇文章究竟是不是程正道所作!”


    “即便知道是程正道所作,誰又會在乎一個劣跡斑斑的老翁的妄言!”


    林宛兒聽到這,感覺整個人都得到了洗禮。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覺得眼前的陛下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


    沉默了好一會。


    她忽然意識到,陛下如今的行事風格,好像越來越像一個人——方相!


    “完了!陛下被方相帶壞了!”


    這個念頭不由自主的從林宛兒的腦子裏冒了出來。


    武明空卻是極為的平靜,看著林宛兒,再次開口:“讓海瑞和孫正英,繼續追繳鏡花報,抓的人全都放回去。”


    “是!陛下!”


    林宛兒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恭敬地行禮。


    武明空想了想,又吩咐道:“讓上官海棠見朕。”


    “是,陛下!”


    “去吧。”


    “奴婢告退!”


    林宛兒端端正正地站好,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直到走出養心殿,她還覺得自己的思想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久久無法平複。


    養心殿裏。


    武明空卻顯得極為平靜,坐回龍椅上,繼續瀏覽戰報。


    片刻後。


    一道熟悉的清冷聲音從外麵傳來。


    “上官海棠求見陛下!”


    “準。”


    下一秒。


    簾子被人掀開。


    上官海棠來到了女帝的跟前,行禮後,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武明空抬眸望向她,問道:“前線的戰況如何?”


    上官海棠道:“回陛下,燕軍封鎖了雍州,第一莊的通信隻能仰仗信鴿,因而,關於戰況,第一莊知道的並不比兵部多。”


    信鴿傳書,較為不便。


    再加上兩國交戰時,會有人專門盯著信鴿,想法設法的射殺。


    因而,即便是勢力龐大的第一莊,也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的傳遞消息。


    上官海棠的回答,女帝並不意外。


    沉默了幾息。


    她又問:“鏡花閣的事,你可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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