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月明星稀。


    府衙的後院,一片寧靜。


    小宦官披著一件長衫,坐在角落,一邊盯著,一邊打著哈欠。


    隨著時間的流逝。


    他的意識越發的消沉,眼前一片迷糊,恍惚之間,仿佛看見有一道黑影,從自己的跟前一閃而過。


    “什麽東西!”


    小宦官猛地打了個激靈,困意瞬間全無,使勁的揉了揉眼睛,望向門口,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難道是看錯了?”


    這個念頭從他的腦子裏冒了出來,也沒有放在心上,繼續盯著。


    屋子裏。


    謝千端坐在太師椅上,蒼老的臉龐露出凝重之色。


    白天的聖旨,讓他心裏升起了一股強烈的危機感。


    陛下重用魏東征,對他和依附於他的官吏而言,必定是一場災難!


    他能夠預料到,這一次返京,必定要麵臨一場浩大的清洗。


    絕大部分主張同乾國談判的百官,都會被陛下和魏東正棄用,就連身為內閣首輔的他,也不會幸免於難。


    因而。


    這一刻。


    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談判那一日,白起所說的話。


    長公主殿下登基。


    乾國丞相為攝政王。


    內閣仍然以他為首輔,禮部、工部、刑部的事務,內閣便可批紅,不必呈給攝政王......


    除此之外,還有百官的俸祿也會得到提高。


    毫無疑問,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接受。


    陛下登基不過三年,便將朝廷搞成這個樣子,叛軍四起,民怨載道......


    讓陛下禪位於長公主殿下,無論從情理上,還是禮法上,後人都挑不出什麽毛病。


    百姓就算要罵,也罵不到他的頭上,畢竟還有力主推行新政的魏東征在前麵頂著。


    唯一的問題便是......乾國丞相方修是否能夠履行承諾。


    “乾人攻占劍南道後,曾經下令,讓出田地的士紳,可以受到長公主殿下的庇護。


    當時許多士紳並不相信,一意孤行,拿出銀子孝敬乾軍的勳貴,想要保全田地,結果弄巧成拙,反而被抄了家。


    而那些老老實實交出田地的士紳,確實是受到了長公主的庇護,除了田地之外,其餘的金銀財寶,府邸宅院,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


    如此看來,乾人還是誠信守諾的。”


    “除此之外,乾國朝廷也沒有那麽多的進士,能夠派到我大周朝廷做官。


    六部九卿,各道各府,這麽多的衙門,這麽多的空缺,乾國丞相也隻能用一些前朝舊臣。


    穩住了老夫,也就等於穩住了前朝舊臣,穩住了前朝舊臣就穩住了朝廷。


    乾國丞相是個足智多謀之人,這一點應該還是能想到的......”


    一念至此。


    謝千終於做出決定,答應白起的要求,與乾人合作,讓陛下禪讓皇位於長公主殿下!


    隻是......


    具體如何做,總不能他一個人想辦法。


    乾人也該提供一些幫助。


    謝千這麽想著,扶著太師椅的扶手,緩緩站了起來,邁步朝外走去,打算喚來自己的親衛,吩咐些事情。


    剛走了兩步,不經意的一瞥,卻是讓他悚然一驚。


    “你......你是何人?”


    即便是宦海沉浮幾十年,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謝千,看見自己的屋子裏突然出現一道身影,也不由的毛骨悚然。


    “在下唐柔。”


    冰冷的聲音傳來。


    謝千眸子裏露出一抹疑惑,在腦子裏快速的尋找唐柔的名字,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他可以肯定,自己並不認識此人。


    “閣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抱著警惕,謝千壓低聲音,開口問道。


    冰冷的聲音再次傳來。


    “隻為問你一件事......”


    說到這,戛然而止。


    謝千等了好一會,都沒聽到下半句,蒼老的臉龐憋得微紅,忍不住問道:


    “何事?”


    話音落下,等了幾息,方才聽到那人的回應。


    “你可想好了?”


    “......”


    謝千皺著眉頭,一臉疑惑。


    片刻後,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試探性的問道:“閣下說的可是與乾國議和一事?”


    “除此之外,還能有何事?”


    唐柔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謝千聽見這話,反倒是鬆了口氣,問道:“敢問閣下是?”


    “方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在下唐柔!”


    唐柔的眸子裏露出一抹不滿,柳眉微微蹙起。


    “......”


    謝千聽見這話,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沉默了幾息,方才道:“老夫的意思是,閣下是受何人所托,深夜造訪?”


    聽見這個問題,唐柔的腦海裏不由的浮現出方修的身影,眸子裏有寒光一閃而逝,不冷不淡道:“方修。”


    方修......又是何人?


    謝千恍惚了一會,猛然醒悟,乾國丞相的名字,正是方修!


    原以為這個行為舉止有些古怪的女子,是白起的屬下。


    卻沒想到,竟是方修派來的!


    他克製住內心的驚詫,問道:“可是乾國丞相,方修?”


    謝千深邃的眸子,望著眼前籠罩在黑袍中,懷抱長劍的女子,期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等了半天,隻等來一句。


    “鼓噪。”


    “......”


    謝千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


    好一會才壓低聲音,開口道:


    “請閣下告知方大人,天下大事,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今聖上逆勢而動,重用奸佞,推行變法,致天下有識之士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在位不過三年,便遭天下蕩覆,幸賴祖宗之靈,危而複存。”


    “長公主德才兼備,奉命於危難之間,攘除奸凶,平息動亂,天下百姓無不稱頌長公主之功績,老夫仰瞻天文,俯望民心,理應由長公主繼承大統......”


    這兩段話,先是將當今周皇貶低的一無是處,又對李邀月大加稱讚,仿佛長公主李邀月一生下來就是做皇帝的料。


    唐柔聽了,眸子裏露出一抹厭惡,心道:


    這些狗東西,無論做什麽事,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平日裏壓根不管百姓的死活,一個勁的搜刮民脂民膏。


    到了這個時候,竟然能堂而皇之的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話。


    仿佛答應方修的要求,逼迫周皇退位,扶持傀儡李邀月登基,是為了天下蒼生一般,實在令人作嘔!


    “古聖人言,夫大行之道,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是故......”


    謝千還在滔滔不絕。


    唐柔卻是再也聽不下去,冷聲開口,打斷了他。


    “夠了!”


    謝千眸子裏露出一抹疑惑,看向唐柔,不知道她又要做些什麽。


    這個時候。


    唐柔卻是取出了一封書信,遞給謝千,冷冷道:“既然決定議和,便照著這上麵說的辦,若是出了差池,別說內閣首輔的位置,就是你的這顆腦袋,也未必保得住!”


    聽見這話,謝千的眉頭皺了起來,心裏十分不滿。


    他堂堂的大周內閣首輔,不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差不了多少。


    何時輪到一個小小的江湖人士對他指手畫腳。


    但想到宦官之前宣讀的聖旨,他還是壓住了惱怒的情緒,接過書信,借著微弱的燭光,瀏覽起來。


    畢竟是年紀大了,眼睛老花,看不清字。


    一封書信,足足看了兩炷香的時間。


    看完以後。


    他的神色變得更加複雜,手裏攥著信紙,久久說不出話來。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朝廷竟已經被方修侵蝕到了這般地步。


    他堂堂的內閣首輔,實際上的百官之首,對此竟是沒有絲毫的察覺,實在是......慚愧。


    一念至此,謝千不由的在心裏歎了口氣,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


    他抬眸看向唐柔,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方大人在書信中提到,老夫隻需穩住晉南城的守軍,他自會派人入宮......勸服陛下,卻不知道方大人所謂的派人入宮,是指?”


    所謂入宮勸服陛下,在書信中實際上是入宮製伏皇帝。


    隻是他顧念君臣之道,說不出口,稍加改動。


    唐柔目光冰冷,望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隻要做好你該做的事,其餘的不需你過問!”


    謝千聽見這話,蒼老的臉龐露出不滿之色,皺著眉頭,沉聲道:


    “謀反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若是沒有充足的把握,隻憑一句話,便讓老夫和老夫的同僚,賠上幾千個腦袋,冒這樣的風險,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話音落下。


    唐柔沒有回應。


    謝千見狀,越發不滿,冷聲道:“晉南城不僅有守軍,還有禦林軍和東廠的差役,人數雖然不多,但每一個都是不弱於虎賁軍的精銳。


    即便出動城防軍,短時間內也未必能夠勸服陛下,更何況是方大人派出的寥寥幾人,方大人想做我大周的攝政王,除了許諾利益,也該給我等一個大事可成的信心。”


    唐柔聽見這話,柳眉緊蹙,本想留下一聲冰冷的“鼓噪”,然後砍下他的腦袋,拂袖離開。


    但是,想到這件事情是方修親自交代,又克製住了內心的衝動,冷冷道:


    “我與你一同前往晉南,到時你便知道如何製伏皇帝!”


    話音落下。


    謝千上下打量了一眼唐柔,見她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中,立在原地,自有一股神秘的氣質。


    心裏想著,莫非乾國丞相已經派出細作,潛入晉南城,而眼前之人便是那些細作的統領?


    一念至此。


    謝千也不再追問,道:“既然如此,老夫還要休息,閣下請便。”


    唐柔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見。


    就連久居廟堂的謝千見到這一幕,瞳孔都不由微微收縮,讚歎道:“好身手!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


    ............


    轉眼間,便是三日後。


    晉南府,皇宮。


    周皇端坐在龍椅上,看著眼前的謝千,一臉懇切地道:


    “謝閣老這把年紀,還為了朝廷東奔西走,朕實在是心有不忍,這幾日便準許謝閣老留在府上,休養生息,內閣的事務就先由魏東征代勞,等過幾日,謝閣老恢複一些,再去內閣處理朝政。”


    謝千聽見這話,心裏一沉。


    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還沒開口就聽見一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說道:


    “聖上如此體恤閣老!真是如天之仁!”


    老夫還沒答應,更沒謝恩,你跳出來做什麽!


    謝千瞥了掌印太監一眼,嘴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掌印太監都說了,陛下這是在體恤他,是如天之仁。


    這時候還要拒絕,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謝千沉默了幾息,麵無表情地拱手行禮:


    “老臣謝陛下隆恩。”


    神色和語調皆是極為生硬。


    周皇見狀,卻仍舊是一副溫和的模樣,道:“嶺南道的事,朕已經知道了,謝閣老若是沒其他事的話,便回府休息吧。”


    謝千聽見這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糾結了許多,還是拱了拱手,應道:“老臣告退!”


    話音落下,轉身離開,片刻就消失在了殿內。


    龍椅上。


    周皇看著他的背影,眸子裏露出一抹寒光,冷冷道:“謝千坐在首輔的位置上已經有十幾年,絕不可能輕易的挪出位置,這幾天,他必定會聯合同黨,向朕施壓,你給朕盯著,有什麽異常,立刻向朕稟告。”


    一旁的掌印太監忙不迭道:“是,陛下!”


    緊接著。


    周皇又看向王誌,問道:“謝千與白起議和之時,你可在旁邊?”


    王誌不敢有絲毫隱瞞,跪在地上道:“白起死活不讓奴婢跟著,想要議和,奴婢就隻能在城外候著。”


    “那你如何知道如此多的細節?”


    周皇又問。


    王誌忙不迭道:“議和之前,奴婢特意叮囑過幾個侍衛,謝閣老和白起說的話,全都要記在心裏,因而這些細節,奴婢都是從他們口中得知的。”


    周皇聽見這話,沉默了幾息,冷冷道:


    “無論如何,謝千自始至終都念著與乾國談判,有他在,朕和魏東征就放不開手腳!”


    “生死存亡之際,不放手一博,又怎知道誰勝誰負!”


    “虧他還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坐了十幾年,如此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直到現在都還將希望寄托在燕國和談判之上,實在可笑!”


    掌印太監和王誌互相對視一眼,齊聲道:“陛下聖明!”


    周皇擺擺手道:“廢話少說,這幾日把謝千和他的那些同黨給朕盯好了,尤其和城防軍關係密切的那個兵部侍郎,還有京師的幾名武勳,更是得時刻派人盯著!危急存亡之秋,萬事小心謹慎!”


    “是!陛下!”


    兩名大太監齊聲應道。


    與此同時。


    謝千的府邸。


    正堂裏。


    謝千望向籠罩在黑袍中的唐柔,蒼老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道:


    “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唐姑娘總該告訴老夫,方大人準備如何勸服陛下了吧?”


    沒等唐柔開口,他便自顧自的道:


    “老夫觀察,京城內外多了許多乞丐,莫非他們便是方大人派來的人?”


    唐柔聽見這話,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三日前,我便同你說過......”


    謝閣老微微一怔,茫然道:“說過何事?”


    唐柔一字一頓道:“我與你一同前往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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