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緊握著木棍,雙眼通紅,咬牙切齒的盯著兵部衙門的大門,提高聲調道:“老東西!你再不出來!我就進去跟你拚了!”


    幾名衙役站在大門前,看著少年的目光中充滿了無奈。


    他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情,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夠了!”


    這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兵部衙門裏傳了出來。


    一襲緋袍的兵部尚書錢浩南走了出來,滄桑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


    “你可知道擅闖兵部衙門,該當何罪!”


    錢浩南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獨子,冷冷的問道。


    少年冷哼一聲,沒好氣道:“難道還能誅九族?”


    “狂妄!”


    錢浩南發出一聲怒喝。


    少年一臉的不屑,道:“就算是誅九族,我也不怕,大不了一起死!”


    錢浩南聽見這話,胸口升起一團怒火,氣急之下,恨不得抽刀給他兩下!


    但是!


    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再如何氣惱,他也下不去這個手。


    更何況,沒人比他這個做老子的,更了解自己兒子的脾氣。


    他倔脾氣要真是上來了!


    就算是真砍他兩刀,也無濟於事,該鬧事還是鬧事,除非把銀子給他!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哪怕是拚上性命,也在所不辭!


    這一點倒是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隻可惜,沒有用在正道上。


    錢浩南看著自己的兒子,在心裏歎了口氣,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


    就在這時。


    不遠處傳來一道富有磁性的聲音。


    “好氣魄!”


    錢浩南聽見聲音,微微一怔,隨即眸子裏露出一抹不安之色,轉頭看向來人,畢恭畢敬的行禮:“拜見方相!”


    看熱鬧的官吏和衙役聽見“方相”二字,立刻變得拘謹起來,緊跟著行禮:“下官等拜見方相!”


    剛從皇宮裏走出來的方修,一路過六部衙門,就看到了少年鬧事。


    本來不想插手錢浩南的家事,但見他們父子倆一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模樣,思索了幾秒,還是站了出來。


    “連誅九族都不怕,想來這世上也沒有你怕的東西了?”


    方修走到少年的跟前,看著他,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開口道。


    少年聽見這話,倔強的別過了臉,沒有回應。


    “不長眼的東西!方相問你話呢!”


    錢浩南幾步走到少年的跟前,伸手給了他腦袋一下。


    少年挨了打,怒視自己的老子。


    這個時候,他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老子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擔憂。


    “他這是在擔心我?”


    少年微微一怔,咬了咬牙,壓住了心裏的怒火,沒有回嗆。


    方修見狀,笑了笑,道:“你小子倒是勇氣可嘉,你爹在本相的麵前,都沒你有種,可惜朝廷與周國的戰事已經結束,不然本相倒是想把你送到沙場上磨練磨練......”


    他這話隻是隨口一說。


    無論如何,這小子都是錢浩南的獨子。


    要是真把他送到前線,隻怕錢浩南第二天就要跪在相國府前哭訴。


    “我倒是想上戰場,我爹不讓,隻讓我在家讀什麽狗屁聖賢書,那些聖賢書讀了能有什麽用!”


    少年瞪著自己的老子,咬牙切齒道:“我以前就不喜歡讀書,他也知道,以前不管我,現在我長大了,過段時間就要及冠,這個時候,他倒是假模假樣的管起我來了!”


    錢浩南聽見這話,麵露怒容,嗬斥道:“狗東西!怎麽跟方相說話呢!”


    少年沒好氣道:“你說我是狗東西,那你生的我,你不也是個狗東西,還是條老狗!”


    此話一出。


    四周看熱鬧的官吏,一個個臉憋得通紅,想笑又覺得不太合適,隻能強忍著。


    錢浩南的臉也瞬間黑了,抬起粗糙的手掌,就要去打。


    “還敢頂嘴!”


    這個時候。


    方修卻是伸手攔住了他,眉頭一挑,半開玩笑道:“我覺得錢永說得倒也沒錯,你罵他是狗,置你自己於何地啊。”


    “就是!”


    少年見方修為他說話,頓時對方修升起了一些親切感,瞪著錢浩南,道:“再者說,我剛才是在跟你說話,又不是跟方相說話,你攀扯方相幹什麽!”


    “你!”


    錢浩南聽見這話,麵露怒容,心裏卻是安穩了不少。


    這小子還算有點兒眼力見,知道他爹能惹,方相不能惹。


    要是他真的犯了倔脾氣,跟方相爭吵起來,麻煩就大了。


    雖說以方相的地位和胸懷,絕不可能跟一個孩子計較。


    但是,等他這個做老子的死後,他這個兒子還能否受到方相的庇護,安穩度過一生,就未必了。


    “家門不幸,除了這樣的敗類,讓方相見笑了。”


    錢浩南不跟自己的兒子爭辯,轉頭看向方修,一臉恨鐵不成鋼的道。


    “本相倒是覺得,錢永說得不無道理,他年幼時,你對他疏於管教,長大了再突然管教起來,難免令人生厭,而且你能做到兵部尚書這個位置,也不僅僅隻靠讀聖賢書,為何非要讓自己的兒子一個勁的悶讀聖賢書?”


    方修看著錢浩南,悠悠的道。


    錢浩南聽見這話,沉默了幾息,道:“下官有錯。”


    方修又轉頭看向錢永,語氣溫和道:“你的名字,本相也聽過不少次了,你今日來做什麽,本相大概也明白,說吧,你想要多少銀子,本相替你爹給你。”


    錢永顯然沒想到,這位傳說中位高權重,殺伐果斷的丞相大人竟然如此和善。


    短暫的詫異後,他輕輕的搖了搖頭,小聲道:“方相跟我無親無故,我不能要方相的銀子,我隻要我爹的銀子。”


    “你爹追隨本相也有六七年了,從兵部侍郎到兵部尚書,都是本相一手提拔,你是你爹的獨子,怎能說跟本相無親無故......


    實話告訴你,因為打仗的原因,你爹確實拿不出你想要的銀子,你今日就算再如何鬧,哪怕是把兵部衙門砸了,你爹也還是拿不出銀子!


    當然,本相知道你不好意思白拿本相的銀子,不如這樣,本相同你打一個賭,若是你能按照本相的要求去辦一件事,完成以後,本相給你一萬兩銀子!如何?”


    此話一出。


    圍觀的官吏皆是一怔。


    他們顯然沒想到,日理萬機的方相,竟然會為部下的家事做到這種地步。


    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


    錢浩南知道方修是想要替自己管教孩子,將他拉回正途,滄桑的臉龐露出感動之色,並沒有開口阻止。


    另一邊。


    錢永卻是麵露猶豫之色,沒有立刻答應。


    他很清楚天上不會掉餡餅,方相不可能白送給他這個敗家子銀子!


    要想從方相的手裏拿到這筆銀子,必定不容易!


    但是,另一方麵,他又知道,方相說的沒錯。


    錢府的銀子都被他爹拿去用了,就算他再如何鬧,也很難鬧到銀子。


    要是真能從方相的手裏拿到一萬兩銀子,足夠他揮霍很長一段時間。


    “你方才不是說,連誅九族都不怕?誅九族都不怕,你還有什麽好顧慮的?”


    方修看著少年,笑著道。


    錢永聽見這話,爭強好勝的勁頭湧了上來,一臉認真的道:“方相要讓我做什麽事?”


    方修眉梢上挑,道:“本相在郊外建造了一座書院,名為明修書院,本相希望你能夠在明修書院待滿一年的時間,期間不被明修書院的先生逐出書院,便算是完成了本相交代給你的任務,本相親手將一萬兩銀子送到你的手上!”


    “在書院裏待滿一年......”


    錢永眉頭微微皺起,陷入猶豫。


    “你應該知道,一萬兩銀子,要是你自己去掙,別說十年,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都不一定能掙到,如今本相隻是讓你去書院待滿一年,便給你一萬兩銀子,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方修悠悠道。


    錢永知道方修說的是事實,沉默了幾息,不再猶豫,重重的點了點頭,堅定道:“好!我答應去明修書院待滿一年!”


    方修滿意的點了點頭,道:“不錯,孺子可教......明修書院還要半個月才能建成,這半個月放鬆放鬆,之後就得按照書院的規矩辦事!”


    說到這,頓了頓,正色道:“本相希望你能像你爹一樣,做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說到做到!”


    “不就是在書院待滿一年,沒什麽大不了的!”


    錢永一臉自信的道。


    “好,回去吧!”


    方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告辭!”


    錢永對著方修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一眼自己的老子。


    “方相,下官......”


    錢浩南站在原地,眸子裏有晶瑩的淚光,一時間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方修看著他,在心裏歎了口氣,悠悠道:“錢永變成現在這樣,本相也有責任,當年什麽事情都交給你辦,讓你連陪孩子的時間也沒有,若是當年能給你一些時間,回家陪一陪錢永,管教一二,也不至於養成這般頑劣的性格......”


    “為朝廷盡忠盡責,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錢浩南一臉感動的道:“方相能為下官做到這一步,下官已是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方修道:“說這些話,未免生分了,錢永這孩子雖是頑劣了一些,但本質不壞,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也未曾有過欺男霸女,稍加指引,未來說不定也能像你一樣,成為朝廷的棟梁。”


    錢浩南聽見這話,感激之情迸發,再也克製不住情緒,落下淚來,顫聲道:“方相大恩,下官不勝感激!”


    方修見他這樣,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擺了擺手,道:“本相還有事要辦,就不跟你閑聊了,半個月後,讓錢永來相國府找本相,本相送他去明修書院!”


    “下官明白!”


    錢浩南站在原地,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


    方修點點頭,不再多說,邁步離開。


    路過秦興言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什麽,看向他,問道:“聽說你最近也在為兒子的事情頭疼?”


    秦興言蒼老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道:“回方相的話,下官這幾日確實有些頭疼。”


    方修道:“秦永新主動請纓去徽州賑災,是好事,他之前跟海瑞在青州賑災過,有經驗,這一次再磨練磨練,若是差事辦得好,未必不能破格提拔,讓他去你的戶部做個員外郎。”


    秦興言聽見這話,眼眸一亮,隨即又想到了什麽,麵露擔憂,道:“下官對他能到什麽位置不抱期待,隻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方修沉默了幾秒,道:“為人父母者,大抵都有這樣的想法,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長輩的,總歸是要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闖出一片天地。”


    秦興言聽見這話,微微一怔。


    方相年紀不大,而且還沒有自己的孩子,怎麽會有這樣深刻的人生感悟。


    他不知道的是,方修方才所說,正是他對武明空心態的轉變。


    從一開始的事事都想替她辦好,到後來選擇離開長安,給她一些自由的空間,讓她也能施展自己的拳腳。


    “方相教訓的是,下官不該左右永新的想法,既然他要去徽州賑災,便讓他去吧。”


    秦興言道。


    “有段時間沒聽過守陽的消息了,他如今在做什麽?還在盯著石頭鑽研?”


    方修有些好奇的問道。


    提起秦守陽,秦興言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不少。


    他歎了口氣,無奈道:“他最近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堆閑書,叫什麽心學,成日的看個沒完,下官之前出銀子給他辦了個書院,他也不去講學,如今都已經快要荒廢。”


    方修聽到“心學”二字,微微一怔,心想,是王陽明的心學嗎?


    要真是的話,這個秦守陽說不準也能成為一位大思想家,推動大乾的進步。


    隻是......


    秦守陽跟那位堪稱聖人的王陽明比,各方麵都要差了不少,從小到大又沒經曆什麽挫折。


    他想要靠自己領悟出王陽明的心學,怕是沒那麽容易。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研讀閑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將來說不準能成為聖人。”


    方修半開玩笑地道。


    秦興言擠出一抹笑容,附和了幾句,心裏卻是默默的道:方相你沒有孩子,哪裏能體會到,為人父母,是何等艱難啊。


    方修跟他閑聊了兩句,便不再多說,邁步回到了相國府。


    相國府的門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顯然是已經等候多時。


    方修看見他,微微一怔。


    “國舅?他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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