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看著這滿目瘡痍的淒涼景象,微微歎出一口氣,緘默良久,這才緩緩啟唇:“厚葬了吧。賜百姓一人百金,其餘人諸位論功封賞。”


    沈琮將沾滿鮮血的繡春刀擦拭幹淨,收入乾坤囊中,按著負傷的肩膀,緩緩靠在被活死人撞塌的城牆上,目光淡淡地望著遠方斜陽。


    皇兄,皇嫂,阿琮守住了長安。


    “沈雲遮。”不遠處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何事?”沈琮側眸,看向朝他緩緩走來的顧九齡。


    “皇上傳你。”


    沈琮目光一頓,垂下眼睫,淡淡回他:“知道了。”


    他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暈徑直去了皇宮景元帝所在之地。


    看著驀然出現的沈琮,景元帝嚇了一跳,正準備訓斥,認出來者後,那滾在喉嚨變的話便變了——


    “可還無礙?”


    “多謝皇上關心,微臣無礙。”沈琮俯首作揖,聲音不卑不亢。


    景元帝看到他鬢發散亂,臉上的血跡都還沒有洗去,尤其肩膀那一塊,衣服破了,一大塊的肉都掀了開來——由此可見此番妖魔是何等凶悍。


    “老七,朕記得,你還未娶親吧?”景元帝咳嗽一聲,緩緩啟唇。


    “微臣未曾娶親。”沈琮再度作揖。


    “可有中意的姑娘,朕為你做個主。”景元帝微微一笑。


    “皇上,天下未安定,妖鬼尚禍世,微臣何以安家?”沈琮搖搖頭,三度俯首作揖行禮,恭恭敬敬道,“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景元帝一噎。


    是啊,天下未安定,妖鬼尚禍世,他何以安家。


    看著麵前的人,景元帝忽然意識到沈琮真的不再是昔年那個看著自己滿眼孺慕的小稚童了。


    而這些年,他將本該屬於他的寵愛,全部偏袒給了他的皇兄,太子沈瑨。


    現在,他都不願以父子相稱了。


    老七看著性子極好,卻也是有小心氣的——想來也是因為自己的淡薄,這才換了如今這般田地吧。


    景元帝忽而頹了背,眼角溢出一抹滄桑與愧疚。


    “罷了,你退下吧。”他揮揮手,歎出一口氣。


    “臣告退。”沈琮迅疾離去。


    彼時,宋誠緩緩走了進來,同沈琮擦肩而過。


    他回頭看了一眼滿身血腥的沈琮,目光動了動,而後走到景元帝身前,對著他俯首作揖一拜:“皇上。”


    “何事?”景元帝端起茶盞小抿一口,淡淡啟唇。


    “皇上,長安無龍脈護城,臣懇請皇上遷都燕京。”宋誠忽而跪地叩首。


    景元帝喝茶的動作一頓。


    燕京……


    那裏是他的故鄉。


    他在那裏長成桀驁不羈的少年,縱橫天下,成為權臣,把控大明朝政——也是他一手推翻大明,在長安建立了天朝。


    不在燕京建都,便是因為那份對晚明末代皇帝的愧疚。


    他畢竟是他們的臣子。


    但他真的看不慣那朝廷作風。


    “此事來朝再議,退下罷。”景元帝揮了揮手。


    “皇上——”


    “退下。”景元帝目光一厲。


    宋誠知道這件事觸動了這位祖龍的逆鱗,抿了抿唇,歎出一口氣作揖起身離開。


    沒有龍脈加持,長安就會永無寧日。


    妖魔鬼怪,始終還會卷土重來。


    追擊假沈珣的事情仍在繼續——因為假沈珣成了突厥將軍,所以這一件事從錦衣衛們的單打獨鬥,變成了突厥和天朝兩軍的交戰。


    曆時半月,楚王沈玨用計引蛇出洞,終於在七月上旬四日,於燕京擒拿沈珣。


    當聽到他要被問斬的時候,愉妃麵色一白,急急忙忙地用多年未用的巫術離開都尉府,禦馬朝燕京趕過去。


    等到她趕到的時候,見到的隻有掛在城牆上的那一具無頭屍首。


    也許是血脈,愉妃下意識就認出了這是假沈珣,這是她的兒子。


    她心口一痛,摔下馬去。


    這一摔,她就看到了被扔在草地上的頭顱。


    那是她的兒子。


    愉妃跌跌撞撞起身,跑過去瘋了一般地將頭顱抱在懷中,也顧不得那腐臭的氣味,又哭又笑,狀若癲狂。


    “愉娘娘……”沈玨打開城門,看著那樣悲戚的愉妃,歎出一口氣,悄然離開。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隻能說是因果循環吧。


    “你總說我虧欠了你,今生為娘補償不盡,來生一並還你。”愉妃撫了撫那顆頭顱,忽而目光堅定。


    她赤足散發,緩緩走上燕京城牆,一陣涼風飄來,拂動她的青絲。


    那一頭青絲,竟在一刹斑白。


    沈玨一直注意著愉妃的一舉一動,看到她這模樣,登時心覺不妙,忙跟著走上城牆,朗聲道:“愉娘娘,生命來之不易,愉娘娘還且三思啊。”


    三思……


    愉妃苦笑一聲:“一步錯,步步錯。那年入了沈氏府邸起,我便知道我退無可退了。”


    為了景元帝,她與故鄉斬斷親緣;


    為了沈珣,她親手拋棄這個孩子;


    為了愧疚,她選擇沉默,任他操縱自己,任他豢養貓鬼。


    可以說,貓鬼一案,她是暗中的始作俑者。


    “殿下,請將我和我兒的屍首,帶回我的故鄉苗疆。我以先巫族聖女之名,祝殿下前程似錦,一生安好。”


    愉妃微微一笑,“殿下,勞煩你了。”


    這話音一落,她便揣著那顆頭顱,從城牆上縱身跳了下去。


    “愉娘娘!”


    沈玨快步過去,伸手想要拉住愉妃,卻隻拉住她的一片衣角。


    下一刻,這個溫柔嫻靜的婦人,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妖豔的血花在地麵綻放,刹那間刺紅了沈玨的眼睛。


    沈玨永遠也忘不了愉妃閉目時,眼中的那一抹釋懷。


    他閉了閉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寫了一封奏折上報朝廷。


    得知假沈珣已死,愉妃跳城時,景元帝閉上眼睛緘默了許久,這才下了一道聖旨。


    褫奪愉妃封號,貶為庶人,不準葬入盛陵,其屍首還鄉安葬。


    幾日之後,愉妃的屍首在宋誠護送下,浩浩蕩蕩朝著苗疆而去。


    如此,貓鬼一案算是徹底告了一個段落。


    這一夜,沈琮和顧九齡忙完了一日的活計,在都尉府中對月飲酒。


    還有一個蹭飯的秦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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