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姐”在黑暗裏無聲的笑起來。


    躍動的微弱火光將她的影子投在無頭的神像上。


    仿若滿屋子的影影幢幢都是妖魔在蠢蠢欲動。


    她解開腰帶,寬鬆的道袍滑落在地,露出雪白的肌膚,年輕姣好的身段暴露在空氣中,最是美不勝收,隻是她臉上的裂口卻讓這一幕顯得詭異而恐怖。


    她又將頭上的發髻散開,烏黑的長發垂下來,頭發分開收攏在胸前,雙手伸向腦後。


    “刺啦。”


    輕微的撕裂聲中。


    頭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樣被脫了下來,露出個碩大的藍色惡鬼頭顱,這惡鬼瞪著銅鈴樣的眼睛瞧著李長安。


    李長安卻似乎仍舊沒有醒來,背對著惡鬼一動不動。


    惡鬼裂開大嘴,露出銼刀一樣的牙齒。


    它捏住頭皮,小心翼翼往下拉。


    不多時。


    一個身高足有一丈長的龐大鬼物,就從“王小姐”嬌小的軀體裏跳了出來。


    “王小姐”或者說藍皮惡鬼,先是將褪下來的人皮小心收起,規規整整地鋪在祭台上。


    這才越過火塘,走到李長安背後,明明身軀龐大,行走之間,卻能如同貓一般悄無聲息。


    惡鬼貪婪的目光在李長安身上巡視,似乎猶疑著該挑哪個部位下口。


    大腿、手臂、背脊、腰肋?


    畢竟第一口總算最美味的。


    最後惡鬼的目光落到了李長安脖頸上。


    惡鬼慢慢靠近,大嘴也緩緩張開,銼刀一樣的利齒間滴下腥臭的涎水。


    “果然和這畫上一模一樣”


    一個聲音淡然響起,惡鬼的動作頓時停下,他扭動脖頸在廟內迅速探視幾眼,最後發現,說話的居然是“熟睡”的李長安。


    炸雷聲響,破廟內一片慘白。


    原來背臥的李長安手中正拿著一本書,書頁翻開,上麵彩繪著一個猙獰鬼物,通體碧藍,眼似圓鈴,牙似銼刀。


    惡鬼眼仁頓時縮成了針尖。


    這不就是它麽!


    一時間,這惡鬼竟有些猶疑。


    道士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法術,一不小心,總有妖鬼上惡當。


    心中猶豫,身體就下意識退了一步。


    正踩在李長安解下的甲胄上,頓時甲片崩散,好好一副甲胄就解了形狀。


    這一下,這鬼物卻回過神來,猙獰的鬼臉上升起一股惱怒。


    一個還要倚仗凡人甲胄的小道士會有什麽本事?


    它張開大嘴,作勢欲撲。


    明明背對它的李長安,卻立刻有了應對。


    他身也未轉,頭也未回,隻是掏出一個物什指向惡鬼。


    驚雷再起。


    白光照徹廟宇。


    那物什卻是一根厚實的鐵管子,後部安著木製托柄,木柄上一個根棉線已經燃到了盡頭。


    惡鬼身形一滯。


    “這是什……”


    “砰!”


    巨響中,火光乍現。


    大量細碎的鐵砂從管中噴薄而出。


    惡鬼來不及反應,便被盡數命中。


    惡鬼的藍色皮膚厚實且堅韌,大部分鐵砂也隻是穿透了皮膚,就卡在了肌肉中。這火銃聲勢雖猛,但造成的傷害卻不過是皮肉之傷。


    可是痛!


    痛徹心扉。


    癢!


    癢入骨髓。


    可它動也動不了一下,連轉動眼珠都辦不到,那鐵砂一擊中它,就有股無形的力量鎮住了他。


    “撲通。”


    惡鬼直挺挺仰麵栽倒在地。


    龐大的身軀震得整座破廟都微微搖動。


    李長安一下子就翻身而起,神態動作哪兒有剛才的淡定。


    他吃力的翻動惡鬼,又挪了塊大石頭,踮起惡鬼的頭顱,凸出粗大的脖頸。


    然後抄起帶來的大斧,劃破拇指,以指作筆,以血為朱砂,飛速在斧麵上繪製起一道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筆,萬鬼消亡。”


    持咒之後,將血抹在斧刃上。


    對著惡鬼後頸,輪圓大斧。


    “喝!”


    …………………………


    荒山破廟,風雨飄搖。


    雷光間息時。


    黑暗中,隻聽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沉悶的斬剁聲。


    廟內。


    李長安渾身浴血,汗流浹背,而他斧下的惡鬼,隻剩下小塊皮肉相連。


    跟著老道這一個月,李長安最大的收獲不是學了幾手粗淺的符法,而是認識到——鬼是人變的,妖是有血肉的。


    一斧頭下去,照樣皮開肉綻,無非是骨肉緊實些,要多費些氣力。


    李長安雙手扶住大斧,劇烈喘息幾口,便奮起最後的力氣。


    一斬而下。


    “鏘。”


    斧刃磕在堅硬的青石上,火光濺起。


    李長安虎口一痛,大斧脫手而出。


    同時,惡鬼頭顱也終於被砍了下來,軲轆幾圈,滾到了李長安腳下。


    李長安沒有大意,反倒退了幾步。跟著老道一個月,他還是學著些謹慎的作風。


    直到惡鬼輕微抽搐的屍體徹底沒了生息。


    李長安這才放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血水裏。


    大功告成!


    沒了那股子殺鬼的興奮,李長安此時卻感到又累又後怕又慶幸。


    他夜宿破廟,本就是打著以身為餌,吸引惡鬼現身。


    這火銃,是委托王知縣借助官府的力量,驅使良匠連夜趕製,那鐵砂更是用老道留下的祖師符籙炮製過。


    李長安做足準備就等惡鬼上門。


    可笑那鬼物還編了個大小姐迷路的鬼話。這騙得過符咒,可騙不過李長安。


    果不其然,假寐了半宿,那鬼物最終還是露出了本來麵目。


    可即便如此,李長安這次賭命也是凶險萬分。


    譬如他拿書頁畫像給惡鬼看的一幕,那不是他故意裝逼。


    而是關鍵時刻,那引線燃得太慢,他不得不用話唬住惡鬼爭取時間,幸好這鬼喜歡化作美女吃人,是個動腦子的,要是碰著個莽鬼,這身首分離,流血滿地的,就是李長安自個兒了。


    休息了一陣,李長安掙紮起身。


    他翻身做到祭台上,首先就看到惡鬼鋪在台上的畫皮。


    好奇之下,經不住撫摸下去,入手細膩滑嫩,就好像……少女的皮膚?


    人皮?!


    他手上一抖,險些拿捏不住,神色變化幾下,便把這畫皮放到一邊。


    李長安不再管它,他翻出黃殼書,一頁頁細細翻看起來……


    沒變化?


    李長安愕然。


    他之所以來找藍皮惡鬼玩兒命,還不是寄希望與這本書能起什麽變化,甚至於送他回到原來的世界。


    可現在……


    李長安不信這個邪,他又把書裏裏外外仔仔細細翻查起來。


    他卻沒發現,在他翻查的功夫,那惡鬼的屍體卻在緩緩溶解。


    那屍體終於化作一灘濃稠的血水。


    突然。


    一股時隔一月的眩暈感再次襲來。


    匆忙間,他隻來得及抓住那件人皮。


    等李長安回過神。


    周遭是個陳設簡單的房間,席夢思床,衣櫃,桌椅。他打開床頭的開關,日光燈亮起,照亮整個房間。


    如此平凡簡單,李長安卻興奮到又跳又叫。


    “我回來了!”


    房門一下被撞開,大伯氣勢洶洶地闖進來。


    “賊……”


    待看清屋內是何人之後,他表情頓時轉為驚愕。


    “長安?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搞成這樣子?”


    …………


    李長安離去後的破廟。


    天光微亮。


    廟外響起一個刻意壓低的蒼老聲音。


    “臭小子?”


    “你在裏麵嗎?臭小子。”


    隨後,閃進一個小心翼翼的身影。


    老道拎著長劍,做賊似的進了破廟,第一眼就看見滿地的血水,以及散落的甲胄斧刃。


    …………………………


    李長安不知道老道又去尋他,也不知道老道看到一地鮮血會是什麽想法。


    此時的他正在李老爺子墳前。


    “爺爺,你安心休息吧,改天我再來看你。”


    他規規矩矩磕了幾個頭,起身拿起一把鐵鏟。


    墳邊有一個剛挖開的小土坑,土坑裏放著一本被透明膠包裹起來的黃殼書。


    他猶豫了半響,最終還是揮動起鐵鏟。


    那邊那個充斥著妖鬼、道術、冒險的世界雖然瑰麗刺激,但同時也充斥悲苦,朝不保夕。相較之下,李長安還是選擇這個平平凡凡、庸庸碌碌,卻也平平安安的世界。


    就是對不起了師父。


    李長安輕輕一歎,大步離去。


    可是……


    命運來襲時,如同荒野中遭遇瓢潑大雨,卑微的凡人又能在何處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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