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金光萬丈。


    霞光自東方的天際處奔湧而來,如潮水漫過山野,將一切都染成金紅。


    卻在此處戛然而止,好似撞上銅牆鐵壁。


    李長安與燕行烈神色凝重,打前就是那山君所在的‘鎖魂穀’。


    地脈走勢在此突然塌陷。


    高陵深穀,古木參天。


    粘稠夾著灰氣的濃霧盤踞於此,道士站在穀口,往前望去,但見濃霧漫漫好似雲海,偶爾探頭的樹冠便似零星島嶼。


    穀中甚少聲息,太陽投下光芒如萬千利劍,刺入這灰色的“海洋”,卻被這霧氣蠕動著轉瞬間吞噬殆盡。


    在這霧與光的交界處,李長安按劍而立,在他身後是明媚人間,身前卻好似鬼蜮魔窟。


    不。


    那確實就是鬼蜮魔窟!


    ………………


    “道長,萬萬不可!”


    時間返還昨夜。


    那白蓮聖女失蹤之日,便是那山君得美人之時。天下哪兒有這麽巧合的事,李長安把自己的猜想與燕行烈稍一分說。


    兩人方有所意動,旁邊的馬三卻急切開口勸止。


    “那山君所在可是去不得啊!”


    “我雖鄙夷那山君行事,可那山魈的道行可是實打實的,他手下百十號精怪也都是凶惡之輩,更別說他如今廣宴賓客,勢必有更多的妖魔鬼怪正往他老巢聚集。那個地方,已經是實實在在的妖巢魔窟!”


    “就是神仙去了,不脫層皮也休想出來,兩位這個時候闖進去,不是羊入虎口、自陷絕境嘛!”


    這一番大實話說出來,場中一時有些沉默。


    兩人確實有些想當然了,誠如馬三所言,那山君所在確實是龍潭虎穴。而反觀兩人,李長安一介野道人,燕行烈更是拔了牙的老虎,都濟不了事。


    那大胡子長吸一口氣,卻反倒是下了決心,慷慨道:“多謝好意相勸,但燕行烈職責所在,卻是不得不走這一遭!”


    說罷,他朝道士拱手作禮,說道:“燕某厚顏可否請道長再幫某一次。”


    李長安抬手示意,但講無妨。


    “此地附近有一城名為平冶,城中有一人名為周同,稍後我手書一封,請道長務必將信送到他手上。”


    送信?


    李長安默然無語。


    這哪裏是去送信,分明是怕他開口於之同去,找了個由頭故意把他支開。這大胡子已然心存死誌。


    道士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泛泛之言爾。是慷慨壯烈?亦或臥薪嚐膽?終究是自己才能做的決定。


    道士為大胡子倒上一杯符酒,無言中一飲而盡。


    正所謂風蕭蕭兮……


    “道長,我或許有個法子。”


    那馬三忽的遲疑著開口說道。


    這氣氛當時就有些尷尬了,你說有法子不早些說,氣氛搞起來了,你才開口,皮一下很開心麽?


    “道長,燕大人。”那馬三澀然一笑,“可成聽過‘猴兒釀’?”


    猴兒釀?


    李長安點點頭,這等大名鼎鼎的野釀,他自然有所耳聞。


    書中多有記載,大抵是猴群在樹洞亦或石窪處堆積百果,釀成酒後飄香十裏。故事中,常有樵夫或者好酒者前去偷喝。但切記不可多喝,一來會被猴群察覺,二來容易醉死。一旦被猴子抓住,“必嬲死之”。


    “這附近的山中就有一群猴兒,平素裏奉那山魈為主,所供奉之物就是這‘果釀’,我等偶爾隨老鬼去參加山魈的婚宴。”


    “記得某次,那老山魈得到一個特別美麗的女子,在宴席上,便拿出這‘猴兒釀’,那場酒宴後,滿地都是醉死的妖精。”


    “如若,道長與燕大人口中女子真的那般絕色……”


    道士與大胡子異口同聲。


    “我等便有機可乘!”


    ……………………


    “注意腳下。”


    不消提醒,李長安也瞪大了眼睛,死盯著腳下那條快被荒草掩埋的石徑。


    若是不慎失路,怕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入了這霧穀,道士才察覺,這穀內並不像在外邊看來那般死寂。


    在霧氣深處,總是傳來絮絮低語。俄爾,夾雜著幾聲狂笑或慘哭。


    李長安偶然抬頭張望,忽的瞧見路邊的樹幹後,探出一個婦人,向著他微笑招手。


    道士沒有理會,隻顧低頭前行。


    那婦人神色頓時變成了淒怨,張嘴似要挽留,吐出聲音卻不成言語。


    眼見道士背影走遠,她急切跳出樹後,下半截卻是空蕩蕩的,隻一團灰氣與霧相連,轉瞬間,便被那霧氣吞沒。


    一個霧中殘魂而已。


    枉死鬼類,但凡失了心智,都會本能誘使活人重複它的死法,正如溺死鬼拉人入水,縊死鬼勸人上吊。


    而這穀中聲響,盡是霧中冤魂哭嚎。


    道士卻是不禁問道:“這山穀如此偏遠,哪兒來這麽多迷路鬼魂?”


    “道長有所不知。”


    燕行烈寬大的身形走在道士前方,此刻他身上多了件灰鬥篷,那鬥篷無風自卷,幻化出馬三的臉來。


    “這霧中殘魂,隻有少部分是迷路致死,大部分還是被穀中妖魔掠來的百姓,被吃盡血肉後,殘骨便拋棄在穀中,魂魄也被霧氣所拘,日益侵蝕消磨。”


    “原來……咳咳咳!”


    一隻側耳傾聽的大胡子剛要點頭,便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而鬥篷上的馬三也是眉目緊皺,顯然也是苦苦支撐


    “你們還撐得住麽?要不先暫且分開?”


    ………………


    時間再度返還昨夜。


    “如此,現在的問題是怎麽混進那婚宴?”


    兩人都把目光投向馬三,在場中,也就他了解詳情。


    馬三思索一陣,才慢慢說道:


    “妖性散漫,盤查不嚴,要混進去倒是簡單,隻是介時場中定有許多耳明鼻靈的妖怪,需在他們麵前掩藏身份。”


    “道長倒是簡單,雖是活人,但自身卻好似不懼陰氣侵襲,身居陰陽兩界,隻要染上些陰氣,便很容易瞞過去。”


    李長安點點頭,這大抵是“通幽”的功用。


    馬三目光又轉向燕行烈。


    “隻是燕大人就麻煩了。”


    “怎麽說?”


    “燕大人氣血強盛如烘爐,道行稍淺的鬼類甚至都不敢靠近,任誰都能看出是個大活人,卻不是一點陰氣能夠遮掩的。”


    燕行烈苦笑道:“我行囊裏倒是有些遮掩血氣的物件,可惜……”


    可惜丟了,這說了當沒說。


    那馬三想了片刻,倒是給出個解決方案。


    “燕大人畏寒否?”


    燕行烈大笑道:


    “刀斧加身尚且不避,何懼區區寒氣?”


    ……………………


    於是乎,馬三就化作一件鬥篷,用他的陰氣遮掩燕行烈的陽氣。


    隻是這樣一來,燕行烈便如身處數九隆冬,寒氣侵體,一路咳嗽不停;而馬三也好似緊緊貼著火爐,魂體時時刻刻都被灼燒。


    所以,李長安才建議這一人一鬼暫且分開。


    馬三卻斷然拒絕。


    “道長請看我們腳下,那石徑越來越明顯,這說明前方就快到那山魈所在,此時分開,萬一撞上什麽妖魔,那便前功盡棄了!”


    燕行烈也點頭稱是。


    “咳咳,這咳嗽隻是老毛病,不礙事兒,就是辛苦馬三兄弟了。”


    “道長於我等有大恩,這等小事何足掛齒?”


    道士搖搖頭,正要說些什麽。


    忽的瞧見,前方石路加寬且並進一條支路,在那條石道上,一個衣飾華美的婦人手持紅帖款款而來,麵向不錯偏偏生了副尖嘴。


    “小心,那是青城婦。”


    馬三提醒一聲,便不再言語。


    接著,道路越來越寬,並入的小路也越來越多,匯聚而來的妖魔也更多。


    蠆、囚牛、鬼狐、野狗、厲鬼、活屍、狐妖、蛇精……


    霧中石路上,赫然上演了一出百鬼遊行。


    道士和大胡子也是膽大包天之輩,麵不改色混入其中。


    那道士還順手尋了兩個連體人形妖怪。


    “兩位是什麽妖怪啊?”


    “別人都叫我們‘蒙雙’。”


    “哦,那你們有沒有見過這麽一個妖怪。”道士比劃道,“和你們差不多,卻是三頭六臂的和尚?”


    “這個……”兩妖怪羞澀應道,“我們不常出門,實在不曉得勒。”


    此時,百鬼突然原地停滯下來。


    李長安言笑依舊,隻悄然按住劍柄。


    ……………………


    新房之中,處處掛滿紅綢。


    “阿郎,你在這般,妾身可是不依的。”


    那白蓮妖女換上了一件全新的嫁衣,嬌笑著推開一名男子。


    這男子也身披大紅袍,卻是個滿臉褶子的老人,身材矮小,手臂垂膝,最古怪的卻隻有一條腿長在中央。


    這正是那位“山君”。


    山君被推開後也不氣惱,腆著臉又要貼了上去。


    “乖乖,反正就要拜堂了,你就先讓我緩一緩相思之苦吧!”


    “那可不成,妾身可是正經人家的女兒,說好了,可是拜堂之後才能……”那青妃妖女眼睛一眨,便是淚眼婆娑,“若非如此,妾身寧願撞死在這牆上。”


    “好、好。”


    山君嘟嚷幾聲,也隻得撐著獨腳,跳將出去。


    待掩上門,那青妃就立刻變了臉色。


    她使勁兒拍打手臂,滿臉的惡心厭棄。


    “這該死的老魅,若非我被封鎮,非拔了那一身黑皮!”


    罵了幾句,神色稍解,她便將手放到腦後。


    良久,竟從脊椎處慢慢拔出半截斑駁的金針。


    這點兒功夫,她已然麵色慘白,香汗淋漓。


    她卻是咬緊牙關,繼續一點一點將那金針往外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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