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方踏進這間宴客的廳堂,厚實的大門便在嘎吱的聲響中緩緩關閉,將一眾落選妖魔的嚎叫擋在門外。


    來不及細看,群妖簇擁著,他一腳踏進這個張燈結彩的妖魔盛宴。


    說來造化弄人。


    想進這屋子的妖怪進不來,不想進來的李長安與燕行烈偏偏卻被點了名。


    “且見機行事。”


    兩人相互道了聲小心,就隱藏在十來個被選中的妖鬼中,在侍者的安排下,一一落座。


    方坐下,堂中就咿咿呀呀響起些絲竹腔調。


    這大堂子寬敞得很,四對金柱撐起高高的屋梁,偏偏在中央處鏤成天井。陽光拋灑下來,四周皆暗,中央獨明。


    中央陽光照射下,被用作了舞池。曦光下,幾名妖嬈舞姬翩然起舞。紗巾飛揚時肌膚隱隱若現,眉目流轉間顧盼生輝。鼓樂激昂,舞步輕快,頗有些胡旋的味道。


    隻是身姿旋轉間,總有長長的尾巴自那裙擺下探出,亦或是發絲間支楞起毛茸茸的耳朵。其中一名身子豐潤的舞姬,帶著一陣香風轉過來,竟有三對女乃子顫巍巍,看得場中妖魔嚎叫不已,瞧得道士目瞪口呆。


    “這……”他扭頭朝燕行烈看去,然而那大胡子卻根本沒把那妖嬈瞧在眼中,隻默不作聲打量堂中布置。


    “哎呀,少見多怪,少見多怪。”


    他自嘲幾句,振奮起精神,也仔細觀看起堂中形勢。


    貧道可是來玩兒命的,可不能這般鬆散。


    這大堂四壁都是堅實的青磚牆,沒開有窗戶,但各處張起彩燈,倒也不顯昏暗。


    各個角落裏,侍立著一些仆役裝扮的妖怪嘍囉。一個個看起來雖然是低眉順目的模樣,但那未化盡的尖牙與利爪,卻道明它們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而大門處,更有選中道士的環眼妖怪領著一幫配著武器的嘍囉,對著場中虎視眈眈,震懾著某些拎不清的賓客。


    環著舞池,兩側為賓客設有席位。


    在李長安進來之時,他就注意到上首的幾個席位,除了主位尚且空著,其他幾個席位,卻是早就有“妖”落座。


    與道士和大胡子不同,這幫無需在門口排隊點名就能入場的,自然是那山君的“貴客”。


    在古塚中商議對策之時,馬三就特意提到過,那山君總愛邀請附近的一些厲害妖魔。如是尋到時機,道士與大胡子少不得做一回“惡客”,介時,怕是也得與這幫“貴賓”稱稱斤兩。


    他倆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深深的凝重……貌似都不太好對付啊!


    坐在首席的,看來是個油頭粉麵的公子哥,一副折扇輕搖的風流模樣,但自腰下卻是水桶粗細的蛇軀,盤在旁邊的金柱上。


    那金柱采伐自霧穀中的古樹,日日夜夜被那妖霧侵襲,沉重堅硬,叩之隱隱有金石之聲。


    但那蛇妖搖頭晃腦鼓掌間,隻無意中,便勒得柱子上紅漆破裂深陷,嘎吱作響。


    次席上是一頭龐大的黑豬,背脊上的黑毛如荊棘叢生,肚子上是層層疊疊的肥肉,蹲坐在席但腦袋卻快夠到屋梁。全身俱是豬形,唯有一雙前蹄化作人手,方便撈取食物。


    在他身前無有桌案,隻是幾張布匹鋪疊在地,上麵是堆積如山的吃食,卻在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著。


    在這豬妖旁邊,是個衣衫襤褸的黃衣妖怪。這黃衣妖怪生的古怪,可說是場中最像人,也是最不像人的妖怪。


    說像人,是因他手腳皆備,耳目俱全,人該有的一個不少,不該有的也一個不多;說不像人,是因他幻化的形象實在醜惡得緊。


    酒槽鼻、地包天、大腦門兒,顴骨高高突起,偏偏雙眼細小如豆,蓬頭曆齒、潦倒枯瘦。一眼看去,隻四個字—妖魔鬼怪。


    在臨行前,馬三也大致為兩人說過,有哪些厲害的妖魔會出現在宴上。


    譬如那蛇妖,住在南山的一處古墓中,自稱升卿公子。


    又如那豬妖,住在西方的沼澤裏,號稱大肚太歲。


    兩者俱是有名的凶惡之輩,而這黃衣妖怪……李長安默默回憶起馬三的話語,它常年被束縛在古墓中,所得也是偶爾出門的見聞亦或老鬼口中流出的隻言片語,講出來也頗為細碎不成體係,但這黃衣的邋遢妖物,他好似也提到過,好像叫……道士才勾起點兒印象,一抬眼,正巧就對上了那一雙黃豆似的眼睛。


    道士微微一愣,他也不想在此刻生事,便裝作漫不經心偏開目光,裝模作樣看起了場中歌舞。


    “好!”


    舞姬彎腰露出三抹深邃溝壑,道士和著其他妖怪,鼓掌叫好。


    他因陰氣入體而顯得蒼白的臉上,露出與其他妖怪一般無二的興奮神色,但心中卻依然提起十分的警惕。


    那黃衣妖怪的目光仍舊在他身上巡竣。


    這妖怪是怎麽回事兒?


    難道……是瞧出了破綻?


    此時,本就鬧騰的妖鬼裏,忽的掀起陣陣歡呼,原是仆役們進場,正要奉上酒食。


    倒是稍稍遮掩了道士的窘迫,那黃衣人的目光也終於挪開,道士略微鬆氣之餘,也趕忙跟著群妖呼喝起來。


    經黃衣人那一茬,他也警醒起來。


    此刻,他不是斬妖除魔的道士,而是代替親戚來赴宴的妖鬼,至少在翻臉之前是這樣。


    很快,在李長安的大呼小叫之下,他麵前的案幾上便堆滿了酒食。


    這妖怪的廚子手藝還不錯,食物供給豐富之餘,也是色香俱備,勾的道士空蕩蕩的腸胃,咕咕亂叫。


    天可憐見。


    這幾天沿路來,隻見鬼影不見人跡,道士就沒尋到什麽像樣的東西填飽肚子。背包裏的幹糧更是早就吃完,唯一剩下的吃食,隻一枚青果,這還是那日餘雲寺鬼僧贈與他的。那果子色澤青澀,光看了不需嚐,便曉得酸苦難耐,道士實在是下不了口。


    而此刻,麵前案幾上擺滿了肉脯、肉湯,肉香一個勁兒往鼻子裏鑽,道士的腸胃裏饞蟲造反正歡,但他手上卻遲遲沒有動作。


    無他。


    這可是妖巢,鬼曉得這些肉從何而來,廚房裏那半具人屍,他可還是曆曆在目。


    可是,奈何肉太香嘴太饞。嗯,看著形狀也不像是人肉,不不不,就算不是人肉,也指不定用什麽人油人雜碎煮的……案上一把割肉刀子拿起又放下,李長安歎息再三,終究還是理智戰勝了饞蟲。所幸,案上還有些果子,他挑挑揀揀尋了些眼熟的,安撫叫喚得厲害的肚子。


    “嗯,這桑葚還是挺……”


    忽而。


    他眉頭一蹙,飛速抄起割肉刀,一把釘在腳邊。


    燕行烈警醒地看過來,李長安不動聲色衝他擺擺手。


    爾後抬起刀子,卻見刀尖上挑著一條背殼斑駁的長腳蜈蚣,頭部被刀尖刺穿,長長的身子盤在刀身上,仍在卷曲蠕動。傷口處流出濃稠綠汁,腥臭刺鼻。


    “毒蟲?”


    道士抬起頭來,正對上一張獰醜麵容。


    “這位小老弟麵生得很啊?”


    卻是那黃衣人不知何時,從上席挪到了道士的對麵。


    他癱坐在席,臃腫而又破爛的衣衫披散開來。在細不可聞的沙沙聲裏,時不時有毒蟲在布隙間探出頭爪。


    他朝著道士咧嘴兒笑,可那打招呼的方式卻不那麽和善


    道士慢條斯理把那長腳蜈蚣頭殼切碎,綠色腥臭的汁液沾染刀身,隻這麽片刻,刀尖處已遍布大大小小的斑點,稍一用力,便碾成一堆碎屑,這才笑道:


    “初來乍到,有什麽禮數不周之處,就請大王多多見諒。”


    “哈哈,區區老鬼不敢叫大王……”黃衣人擺擺手,“……能接到山君請帖的,都是左近有跟腳的,不知小老弟是……”


    道士把早已編好的話,拿來騙鬼。


    “塚中老鬼是我遠親,近來出門采食,不料撞見了個管閑事的道士,受了些傷,不良於行,就讓我來見見世麵。”


    “哦,傷勢還好麽?”


    “小傷而已,不打緊。”


    這問答之間,已經吸引了席中許多妖怪,連那銅鈴眼的妖怪也把目光投了過來。


    這可是大大的不妙。


    道士麵上笑吟吟與那黃衣人搭話,心中卻思緒千轉。


    打一進屋,這黃衣的妖怪就盯上了自己,放了毒蟲蜇人不成,又拿話來探底,實在奇怪得很。


    這妖怪若是看出他是生人,揭穿便是,卻又何必與他扯犢子;若沒看出,那又為何糾纏不休?


    李長安目光微微一瞥,瞧得馬三悄然幻化,張嘴做了個口型。


    蠆?


    蠆鬼!


    是了!苦也!這麽偏偏撞到這麽個妖怪!


    …………


    所謂蠆者,毒蟲也。


    而蠆鬼,即毒蟲之類的怨恨匯聚成的妖魔。


    在此行之前,馬三提到的厲害妖魔,其中就有這蠆鬼,當時道士也並未太在意。


    現在想來卻是要命。


    他對付那白修業時,可是燒殺了不少蠱蟲。對於毒蟲之類,他可算是滿身血債,不怪引來這蠆鬼的敵視。


    在這妖魔群侍,正要收斂爪牙、掩藏鋒芒以待時機的關頭,被這麽個厲害妖怪盯上,實在不是什麽好消息。


    但好在這蠆鬼針對自己,是因為天性使然,而不是自個兒身份暴露,隻要小心應付……李長安方作此想。


    “那老鬼……”


    那蠆鬼忽的咧開嘴角,短薄的上唇繃起來,露出黑黃色的牙床。


    “……已經被你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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