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也!苦也!苦也!”


    老山魈撐著一條獨腿奮力蹦躂,穿過飛簷的回廊,雕花的門洞,彎曲的過道。


    在往日,這莊子的後院布局是他最為得意之所。乃是掠來的江南大匠,依著大戶人家莊園仿製,要的就是個重重疊疊、回環曲折。


    而今兒,他跑路跑得心急火撩,偏生這道路愈發曲折,牆是一道連著一道。此刻,他是恨不得把這些擋路的玩意兒給全推平了。


    若不快些,那倆煞星就攆上了!


    他非是那沒見識的鄉間野妖精。


    昨日裏慣例在山間巡視,給周遭的小妖顯顯威風,沒成想撞著個絕世美人。


    美人手袋鐵梏,來得蹊蹺,隻說自己是被賊人劫掠的良家,可山君事後也曾翻檢馬背上的行囊。


    鐵胎弓、四羽箭、符咒、法器,還有那柄凶得駭人的劍!


    不需多問,這女子口中的“賊子”必定是為極厲害的人物。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當做沒看見,由她來去。山君當時也作此想,可一回頭,瞧見那伏在馬背上的婀娜身姿,那如雲的長發,那象牙般的肌膚,那嫵媚的麵容……老山魈是眼睛與某話兒一起直了。


    當即,一股勇氣或者說貪欲湧上腦子,於是乎有了今日的廣宴賓客,還一不做二不休,把那黃驃馬並各式法器一並昧了下來。


    沒成想,色欲引來了煞星,貪念導致了翻盤。


    當那大胡子抓著蠢蠢欲動的飛劍,唬得妖怪們肝膽俱裂時,山君腦子裏終於轉出一個名字來。


    討魔校尉,辣手判官,名震東南三道,鎮撫司龍驤衛,燕行烈。


    這山君是當即就坐了臘。


    他不過一有點道行的老山魈,占了個深穀稱君道祖,平日裏隻吃些路人、樵夫,掠些貌美女子,在小池塘裏抖些威風,那曉得一腳踹上鎮撫司這尊祖宗。


    他當即是跑了路。嘍囉不要了,莊子也不要了,這地盤兒更是不要了,隻是那千嬌百媚還沒一親芳澤的美人,卻是萬般難舍,於是乎半道上折了回來,未免撞上那倆煞星,他是撐著條獨腿拚命蹦躂。


    終於趕到安置美人的小院,老山魈先是扒著牆頭偷偷瞅了幾眼。


    萬幸,沒見著煞星,隻有門前看守新娘子的倆小妖精,他二話不說,趕緊跳進院子。


    “老爺……”


    倆妖精忙不迭上前問禮,可山魈哪兒有功夫與她們墨跡,當即劈頭就是一句。


    “夫人呢?”


    “在裏麵呢。”


    老山魈鬆了口氣忙推門進屋,卻沒瞧著倆小妖默默對了個眼色。


    …………


    “夫人啊,夫人,大事不妙,你說那賊人打上門來了!”


    女子坐在床頭,正擦拭著額頭的汗水,一聽山魈所言,當即花容失色。


    “那大胡子追來了?”


    “是了,還有一道人”


    “那可如何是好?”


    “放心,那賊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裏。”


    說著,山魈快步走來,掀開女子裙擺,露出腳腕上連在床頭的鐵銬。它取出懷中鑰匙,把那鐵銬打開,一把拽住女子。


    “我們現在趕緊走!”


    可那女子剛下地,便嬌柔柔“哎呀”了一聲,身子一歪,卻是跌回了床上。


    “你這是作甚?”老山魈此刻是急得冒火。


    女子卻揉著腳腕,嘴上滿是委屈。


    “這鐵鏈子鎖得太久,這腳走不動了。”


    “哎呀!”


    老山魈一拍腦門,便要把門外的小妖喚進來,可一回頭,那門邊哪兒還有人影。


    “罷了。”


    他彎腰蹲在床前。


    “為夫背你走。”


    女子笑盈盈伏上老山魈的背脊,手指間卻悄然扣著一枚斑駁的金針。


    ……………………


    李長安闖入後院時,眼前所見是一片混亂。


    縱火的、搶奪的、廝打的、嚎叫的……


    奇形怪狀的妖怪們幹著五花八門的事,道士順手斬了幾個,便同那鳥獸四散了。可接下來,那一道接一道的回廊,九轉十八彎的道路,把李長安繞了個頭暈目眩。


    好在一轉眼,就撞見個熟悉的白臉兒倉皇躲進牆角。


    道士兩三步追上去,不見了人影,唯有一套衣衫撲在地上,一條菜花蛇正往草籠子裏鑽,一路蜿蜒著,撲簌簌直掉粉末。


    道士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尾巴尖,抖鞭子似的一甩。


    “啪撻”一聲響,這條菜花蛇就焉巴在了道士手裏,掐住了七寸給提起來。


    “柳使者,昨日才認識,今兒便再見,這莫不是天注定的緣分?”


    那蛇吐著信兒,隻嘶嘶叫喚,好似條麵上裹粉的尋常花蛇。


    “不好,竟是認錯了蛇……”


    道士臉上似笑非笑,那菜花蛇倒是吐信兒吐得更歡。


    “……聽聞蛇膽利目,近來眼睛幹澀,既不是柳使者……”


    還未說完,那菜花蛇趕緊口吐人言,表露了身份。


    “別,別,是我,人妖……”


    “嗯!”


    “……道長。”


    柳使者立刻改口,嘶嘶哀求道:


    “您老法力高強,何苦來為難我這麽個小妖精。”


    道士笑嗬嗬把這菜花蛇放開。


    “在這妖巢裏,我倆也算老相識,我也不為難你……”


    說著,他拍掉手上沾上的粉末。


    “你且告訴我,山君去了何處?新婦又在哪裏?”


    …………


    “便是這院子。”


    菜花蛇把李長安引進一小院,道士第一眼就瞧見門戶張貼的“喜”字。


    “山君先前往這院子裏來,新娘子也關在這院子。”


    說罷,它捏著蘭花指,期期艾艾往旁邊挪了幾步。


    “小的也隻曉得這些……您看這兒……”


    “多有麻煩。”


    道士道了聲謝。


    “哎。”


    那菜花蛇得了應,撒丫子就跑了個沒影。


    道士四下掃視幾眼,提著劍跨入房中。


    房子裏裝飾滿了紅綢、紅燈、紅紙,滿堂都是喜氣洋洋的紅色,倒顯得地上那灘血泊與屍首不那麽醒目。


    那屍首是隻古怪的生物,像一隻獨腳的狒狒,從那身上衣物,李長安確認這就是那山君。道士靠近了仔細打量,這山君撲倒在地,四周和身上都沒有掙紮打鬥的痕跡,唯一的傷口也是致命傷來自於後腦勺,一片血肉模糊,腦漿、血液、毛皮、碎骨片混雜在一起,深深凹陷之餘也向四周濺射開來。


    以道士時常給妖怪、土匪開瓢的經驗看,八成是在毫無防備或者反抗下,被人以重物反複捶打致死。


    “看來新娘子不太中意新郎官麽。”


    道士笑著撚起些地上血液,觸手尚溫。


    他起身割下一條布幔,用山君的妖血信手書了一道衝龍玉神符。


    “急急如律令!”


    劍指一壓,布幔化為飛灰。


    他已祭起上景門看家的本事,喚起鼻神“衝龍玉”。


    ………………


    那妖女興許是曉得了李長安這門本事,一路上兜兜轉轉盡往那兒氣味重的地方鑽,不是花園,就是茅廁,再加上妖怪們也不愛潔淨,不做法時還不明顯,隻道這莊子布局別致,就是隱約有些怪味兒,可這一喚起“衝龍玉”,那味兒……好似在積糞池邊用鼻子尋榴蓮。


    饒是李長安久經考驗,冷不丁也被這氣味兒衝得有些失神。


    他艱難辨別著妖女留下的一點殘味兒,幾經兜轉,瞧得周遭別說人影,連妖怪都跑了個精光。終於,道士不得不承認,還是讓那妖女給走脫了。


    他歎口氣搖搖頭,轉身去尋大胡子,剛穿過一洞門,一拐角便撞著一席豔紅的嫁衣。


    兩人大眼瞪小眼,眼眼都是驚愕。


    “妖女……”


    “是你這牛……道長!救命啊!”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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