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時分。


    紅色的晚霞襯著金色的琉璃瓦,本該是一片熱鬧燦爛,但可惜雲極低、風極冷,陽光透過雲翳,給天地萬物鍍上了一層冷灰色。


    在爺山頂部,千佛寺某處冷清僻靜的小院。


    在這個時節,別處的草木還綠得膩人,此處的庭木卻是樹樹枯黃,早早落葉滿地。


    “沙沙。”


    細密的竹梢刮過青石板,卻是個灑掃的僧人獨自一人正在清理落葉。他背對著院門,瞧不清模樣,隻見得他拖動掃帚的肢體動作頗不協調,細細看來,時不時還在輕微的抽搐。莫不是身有殘疾?


    “師兄。”


    忽的,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院門裏探出了一個小和尚。


    僧人聞言動作一頓,緩慢轉過身來。


    “我新近上山,不曉得路途,今日出來找師傅,卻是不小心迷了路……”


    這小和尚頗為怕生,將大半個身子藏在牆後,也不敢抬眼去看僧人,低著頭隻顧著說話,卻沒瞧見——


    那轉過身來的僧人的臉上,一隻眼笑眯眯的彎著,另一隻卻睜得眼角開裂,裹著血絲的眼球像是困在籠中的老鼠,止不住地亂轉。


    “一路上也沒瞧見其他師兄,也不曉得去了哪裏……”


    小和尚還在低頭述說,那僧人卻在步步靠近。僧人走路的姿態很怪,總是一隻腳前邁,而後拖著身體其他部位前進,仿若同一個身體裏住著兩個互不統屬的魂靈。


    僧人就保持著這怪異的姿態,一步一步逼近了那小和尚,可這小和尚竟是沒半點察覺,隻曉得低頭說話。


    終於。


    這詭異的僧人站在了小和尚跟前,彎起的那隻眼睛也突然睜開,沒有低頭,隻有裹著血絲的眸子拉下來,死死盯著小和尚。而後,五指卷曲成爪狀,探向了小和尚的頭頂……


    “歹!”


    突然,院內暴起一聲怪叫。


    一個人影從牆頭一躍而下,手中操持著一根木棍,“咚”的一聲,結結實實在僧人的腦袋上撞了個粉碎。


    那僧人哼也沒哼上一句,應聲而倒。


    偷襲者站穩腳跟,一連喘了好幾口粗氣,這才抬起頭,露出張滿是褶子的老臉,正是老和尚了悟,而那小和尚自然就是本善了。


    “動作快些。”


    老和尚緩過氣二話不說,一個箭步竄到院門,把起風來。


    而小和尚也趕緊蹲下身去,先是掏出個水壺,剛揭開塞子,就是一股子惡臭刺人口鼻。這辣眼的氣味兒,水壺裏裝的玩意兒也不需多猜了,雅致點兒叫“金汁兒”,通俗說就是糞水。小和尚卻毫不客氣,扒開僧人嘴巴,骨碌碌就給了一大口。


    灌完了,這才道了一聲“得罪”。


    又從後腰取下一盤繩索,麻溜地把這僧人翻了個麵,可沒來得及捆上手腳,這僧人四肢忽的一顫,緊接著怪異地抽搐起來,活似台上木偶的懸絲提線絞到了一處。


    小和尚慌了神,先前幾次,可沒出這幺蛾子啊!


    他不知如何是好,僧人手動他便去按著手,腳動了又去按腳。


    便在這時。


    “哢嚓。”


    骨頭斷裂聲裏,小和尚手腕一緊,他慌張瞧去,竟是僧人的手上五指的關節盡數反轉過來,扣住了他手腕。


    沒來得及驚叫,又是“哢、哢、哢……”,仿若故障的齒輪。


    他循聲看去,僧人的麵孔赫然轉到了背後,點點紅色細毛在他的臉上飛速滋長蔓延。亂轉的眸子忽而一定,黑裏散紅的瞳仁便直勾勾地對準了本善,小和尚呼吸頓時一滯,滿腦空白。


    “閃開!”


    耳邊一聲斷喝,他下意思一躲。


    磨盤大的青石呼嘯而下,正中僧人愈漸猙獰的腦袋,如同碾碎了臭雞蛋,哢嚓的脆響中,粘稠得像鼻涕的紅色漿體噴濺一地。


    身旁,老和尚收起投擲的姿勢,雙手合什,低垂眼瞼輕誦了幾句經文。


    “屍性已深,卻是沒救了。”


    ………………………………


    瞧著僧人的屍體,小和尚一時有些呆滯。


    我也會變成這樣麽?


    不!不!不!


    這念頭剛升起,他就連忙搖起了腦袋,屍血我已經嘔出去……雖然方法不怎麽美麗。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屍體,暗自慶幸:還好昨夜是師父先找到我的呢。


    想起昨夜那一幕,便立刻能在眼前浮現——殘月下,沸騰的大鍋前,僧人割開了自己的脖子,擠出粘稠的血液……


    此情此境已足夠駭人心神,可師父竟然還說,這一切的元凶竟然是……


    當時,本善腦中隻有那個長得像土匪模樣的了難師叔說過的一句話。


    “俺們三位祖師爺是世間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頭!”


    唉!


    小和尚一拍腦門兒,瞧我這烏鴉嘴。


    ………………


    就在本善胡思亂想的這功夫,老和尚卻已經走到了庭院的另一頭,那裏有一道園拱門,被門扉遮擋嚴實。


    老和尚探手推門,可挨著門扉,卻是突兀止住了動作。


    “本善……”


    他輕輕喚了一聲,小和尚這才回過神,茫然回道。


    “怎麽呢?師父。”


    老和尚沒有回頭。


    “還記得上山的路麽?”


    本善不假思索:


    “記得。”


    “還記得我與你說過此番寺中變故的種種麽?”


    這一問,小和尚卻遲疑著沒有回答,倒不是他忘記了,而是心中莫名升起慌亂忐忑,他追上了師父,伸手抓住了衣角,低著頭不發話。


    老和尚自是察覺了自家徒兒的舉動,卻仍沒回頭,隻是加重了語氣問了一句。


    “記得麽?”


    小和尚嘴巴嚅囁了一下,還是應道。


    “記……得。”


    “那便好。”


    老和尚笑了起來,再開口卻是一句。


    “如此,你便下山去吧!”


    小和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師父?!”


    “阿彌……唉。”


    老和尚本要作聲佛唱,可話到半截卻是歎了口氣。


    “我有我的職責,你卻也有你的使命……”了悟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他轉過了身來,摸著自家徒兒的圓乎乎光溜溜的小腦袋,臉上每個褶子都透著慈愛。


    “安心,你且下山,我隨後就來。”


    ……………………


    老和尚久久佇立,目送著小和尚一步三回頭漸漸杳無身影,這才轉身推開了院門。


    門後再無院落,隻有一整塊山岩探出峭壁,支撐起一道平台,上頭搭起一座樸實無華的八角鍾亭,其中懸著一尊遍生綠鏽的銅鍾。


    舊亭、鏽鍾,冷清清落在這山岩上,灰撲陳舊仿佛與這山石融成一體,渾不似身後的寺院富麗精致,整體看來,便像一匹錦繡上打上了一塊粗麻。


    可就是這塊粗麻,建寺之初便立在了這山岩上。


    老和尚猶自記得:當年,他還是小和尚的時候,師父領著他回訪千佛寺,先去了山下舊廟,再是化魔窟拜了三身佛,接著便是來瞧這口舊鍾。


    當時,師父告知他自己這一脈的職責時,罕見了用了些粗鄙之語。


    “咱們就是給這幫禿驢擦屁股的!了悟,記住,若是真有這麽一日,這口鍾就是關竅!”


    當時自己還腹誹師父犯了“嗔戒”,可現在麽……


    “禿驢!”


    亭子當前,了悟眼皮直跳。


    抵近了看,便愈是能感受到銅鍾的碩大沉重。約麽丈高的銅鍾已不必多說,單是旁邊的鍾杵就有一人合抱的大小,用手腕粗細的鐵索懸掛,質地堅硬泛著烏光,顯然不是尋常木材。


    可是……


    鍾杵尾端的鐵索赫然已經斷裂,鍾杵尾部深深嵌入了山岩中,縱使是日積月累所致,也足見這鍾杵的沉重。


    寺裏這幫混蛋,就沒想過修繕一二麽?!


    老和尚氣得直撓頭,也在此時,腦門上接著一點清涼,他仰起頭,驟雨撲麵。


    沒時間了!


    他收起怒容,快步搶入亭中,褪下僧袍,露出枯瘦蒼老的軀體,而後抱住了鍾杵。


    喝哈……


    老和尚赤紅的脖頸上青筋暴起,幹癟的軀體仿若注入了莫名的活力,那沉重的鍾杵竟被他一寸一寸從岩石中拔了出來。


    然後。


    又深吸了一口氣,咬緊了牙關。


    顫抖著,堅定的,奮力一送。


    “咚。”


    無形的聲波蕩開雨點。


    鍾聲沉鬱透徹,直抵心中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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