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


    “李長安!”


    道士恍然驚醒。


    “你咋的了?”


    旁邊鮑春華滿眼的古怪,在他的眼中,沒有什麽宮裝女神,隻有這個年輕的記者突如其來的呆滯停機。


    “莫事。”


    道士隨口回了一聲,再瞧棚子裏,鮑誌雲抱著神像又蜷縮了回去,而他懷中的泥塑菩薩已然沒了先前的神蘊。


    李長安呼出口氣,回想起剛才看到的幻想,莫不是這懵懂神明給與的最後的指引?


    他看著女神先前指著的方向,若有所思。


    這時,鮑春華又笑眯眯地開了口。


    “看起來也問不出啥子咯,害你白跑一趟了。”


    聽這口氣,是要李長安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但這時候,哪兒能一走了之。


    道士腦筋飛轉,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主意,在腦子裏琢磨了一下,便笑道:


    “也沒白跑,其實我這次來,除了采訪鮑誌雲老先生,還有另外一個任務。你們這兒不是紅茅種植示範村麽?”


    鮑春華不動聲色。


    “對。”


    “我們主編覺得紅茅公司帶動農村發展很有看頭,讓我順便來做一個鄉野調查。”


    …………


    “紅茅集團是好樣的哦,幫了我們農民的大忙,帶領了大家致富。”


    “洪總是好人,村裏頭的公路還有小學都是他帶頭出資建成的。”


    “我們村有很多貧困戶、五保戶生活困難,洪總每個節假日都發生活用品給他們。”


    “原來一年下地累死累活才種點兒口糧,現在每天輕輕鬆鬆,每個月除了分紅還有工資,你說愛不愛意,洪總要不要得嘛?!”


    ……


    李長安沿路挨家挨戶問下來,得到的全是對紅茅的歌功頌德。


    不過這倒也不出乎意料,照袁嘯川所說,這紅茅集團在地方盤根錯節多年,要沒點兒本事,早被連根拔了。


    道士打發走一個結結巴巴背完台詞的大嬸,旁邊鮑春華就腆著肚皮湊了上來。這人像個牛皮糖,粘著李長安不放,但你還甩不掉他,因為這貨居然是豐順村的村長。


    此時他臉上掛滿了得意。


    “怎麽樣嘛?李老師對這采訪結果還滿意不嘛?”


    “滿意。”


    照他們說的,你們洪大善人都快功德圓滿、白日飛升了。李長安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聽了這麽多,我就得你們紅茅集團也不單是賣藥酒的,還賣的是慈善,賣的是良心。”


    “對頭。”


    鮑春華剛點下頭,就覺得這話怎麽有點不對頭,但還沒咀嚼出什麽味兒來。


    旁邊傳來一陣嬉笑。


    “傻子。”


    嘿!


    鮑村長氣衝衝轉過頭去,隻一眼,卻是更加氣急敗壞了。


    概因笑話他是“傻子”那人,正躲在路邊的小樹叢裏,髒兮兮的臉上頂著雞窩一樣的頭發,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傻子!


    鮑春華抄起一塊石頭就砸過去。


    “你個傻婆娘,滾一邊去。”


    可這傻子反倒不依。


    “我不滾,我也要接受采訪。”


    這麽一句倒是把鮑春華給逗樂,而旁邊的李長安卻有點詫異。


    婆娘。


    “女的?”


    老實說,人髒成了這樣子,實在也辨不出了男女。不過她頭上“雞窩”頗短,李長安一直以為她是個男的。


    旁邊,鮑春華聽了,給李長安解釋道:


    “這是我們村裏頭的一個女娃娃,小時候發高燒把腦殼燒傻了。後頭,那年地震,婆婆爺爺爸爸媽媽全遭滑坡埋了,剩這麽一個孤零零、傻搓搓也是可憐。平常,都靠各家送些米糧蔬菜,不然,早就餓死了。至於她那個頭發,可能是遭理發的割走了。”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


    “這邊兒差不多都采訪完了,我們去下一個地方麽?”


    道士卻搖搖頭。


    “哪裏采訪完了?”


    他指著那傻子。


    “這不還有一個麽?”


    鮑春華難以置信。


    “她是傻子哦。”


    “傻子好嘛。”


    李長安笑道。


    “有些話,傻子才敢說嘛。”


    …………


    “你叫啥子名字嘛?”


    李長安遞過去一顆薄荷糖。


    “鮑小慧。”


    一雙髒兮兮的手把薄荷糖接過去,剝開糖紙,放進門牙漏風的嘴裏,接著,同樣髒兮兮的臉昂起來,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


    道士仔細打量這張臉,在蓬亂頭發與臉上汙垢下,確實掩藏著年輕女性柔和的五官與輪廓。但美麗清秀是萬萬談不上的,隻能說二十來歲年華給與的東西,還沒被艱苦帶來的粗糲徹底磨滅罷了。


    “你曉得紅茅公司不?”


    李長安又遞了一顆糖果過去。他手上這袋薄荷糖,是剛才在附近的小商店買的。道士和包小慧約好,每回答一個問題,就給她一顆。


    她接過薄荷糖,依舊包進了嘴裏,而後,拍手唱出些亂糟糟的調子:


    “穿新衣,戴新帽。要想發財,枇杷鏟了,種紅茅。紅茅深,紅茅高,一飛飛到李家廟……”


    老實說,語無倫次,不明所以。


    但李長安還是耐心等她說完,這才又遞過去一顆,問起了新的問題。而鮑春華倒也沒走人,隻抄著手冷眼旁觀,全不似先前采訪時那般熱心,亦或說,那般警惕。


    想來也不奇怪。


    這傻子說的話,平常人哪裏聽得懂?哪裏又能去相信?


    好比這小慧,嘴裏包著薄荷糖,絮絮叨叨說了幾大段。


    零散、細碎、跳躍、詞不達意、前後矛盾種種問題是條條都占。若是本村的鄉民,這村前村後、左鄰右舍的事兒都門清,也許能從隻言片語裏估摸出點兒東西。


    但李長安一外地人,哪裏聽得懂?


    可是。


    道士聽不明白,旁邊不有人能聽明白麽?


    於是乎。


    李長安明裏用糖果勾著小慧不斷說話,暗裏卻悄悄觀察鮑春華的反應。


    當小慧說道“穿新衣”,鮑春華麵露喜色。


    嗯,這條信息沒用,略過。


    當小慧說道“枇杷鏟了”,鮑春華目光透出點焦急。


    很好,這條有用,趕緊追問!


    不一陣,鮑春華的臉色黑成了鍋底,道士手裏的筆記本卻密麻麻記了幾頁。上頭全是根據鮑春華麵色陰晴變化,從小慧話裏整理、歸納出來的信息。


    其中有一條很是值得注意:


    李長安先前途經的那處紅茅種植基地,早幾年實際上是承包給一個果園老板種枇杷的。後來,紅茅的人進來,要求人家低價轉讓,果園老板當然不肯。他們就通過這位鮑春華,召開了個村民代表大會,現場每家發了一百塊錢,承若高價租地,通過了單方麵合同轉讓的決議。然後,就把人家的果苗給鏟了。


    然而第二年,人就把租金給降了回去,給得比果園老板都低,村民鬧騰了一陣無果,還被收拾了幾頓,眼看著茅草越長越高,再想種其他的作物也十分麻煩,一個個也就偃旗息鼓了。


    這是流氓撞見了土匪,沒甚好說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期間,某個領頭鬧事的失蹤了一陣,與鮑誌雲的情況十分類似……


    李長安趁著鮑春華沒反應過來,再接再厲。


    “小慧,你認不認得到鮑誌雲啊?”


    他嘴上問著小慧,眼睛卻使勁兒往鮑春華臉上瞧。


    而小慧則是點了點頭。


    她現在嘴巴裏包滿了糖,隻能一邊拿手捂著,一邊口齒不清的說道:


    “主持爺爺要給鹽水娘娘報仇,遭采石場的妖怪……”


    話到這裏。


    李長安突然發現鮑春華一下子變了臉色。


    “你個傻婆娘,亂說啥子?哪兒來的妖怪!”


    他嘴上咒罵,更是作勢要去打小慧。李長安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手腕攥住。鮑春華一張白胖的臉頓時漲了個通紅,這次卻不是氣得,而是疼的。


    等到道士放開,他手腕上已然青腫一片,他倒也是個識時務的,灰溜溜的滾到一邊,屁也不敢放一個。


    但小慧被他這麽一嚇,卻是滿嘴的糖包不住,全給噴了出來,現在正在撿地上的糖往嘴裏塞。道士見了,趕忙製止了她,抓了一大把糖遞給她。


    “接著說,采石場的妖怪怎麽呢?”


    小慧卻把手裏的糖還給了道士,隻留下一顆。


    “一個問題一顆糖。”


    她鄭重其事地說道,然後把這顆糖剝開,依舊包在嘴裏。


    “采石場的妖怪要吃人的魂兒,腦殼長得五顏六色的,嚇人得很!好多人遭妖怪捉進去,把魂兒吃了,吐出來,就像……”


    像啥她沒說,隻雙手抱膝蜷縮起來,臉上作出一副誇張的呆滯模樣。


    李長安默默點頭。


    妖怪什麽的,李長安是不怎麽相信的。


    畢竟這末法之世,恐怕難有妖怪敢在人類社會興風作浪,更何況,道士在鮑誌雲身上半點妖味兒都沒聞到。


    但采石場……裏頭恐怕有些貓膩。


    …………


    鮑春華已然滿頭是汗。


    一半是痛的,一半卻是急的。


    苟日哩姓李的,手勁兒這麽大;苟日哩傻婆娘,嘴巴不把門。


    他麵上神情變幻了一陣,還是一咬牙小心喊道:


    “李老師?”


    “怎麽?”道士回頭看來,笑了笑,“剛才心急了,沒注意輕重,你手沒得事撒。”


    “沒得事。”


    才怪!


    他心中已然罵遍了道士的祖宗十八代,卻仍麵帶微笑問道:


    “我有個電話打進來了,我可不可以去旁邊接個電話?”


    說罷,他緊張地盯著李長安,生怕對方強行扣住自己,不許自己與外界聯係。


    不料,道士卻完全不以為意。


    “不用管我,你先去忙嘛。”


    “好,那你們先聊。”


    這鮑春華一連跑出去幾百米,這才收斂起假笑,惡狠狠瞪了道士一眼。


    “怪不得聽得懂傻子的話,原來是一對傻子!”


    他拿出手機,撥打了某個號碼。


    “遭了,出事了,露底了。”


    “村頭的人都通過氣,平時也教過該怎麽說,但哪個曉得他跑起去采訪一個傻子嘛。”


    “那傻婆娘一天沒得事就到處亂跑,也沒得哪個管她,總是哪天不小心遭她看到了嘛。”


    “嗯嗯,要得。放心,我會拖住他的。”


    …………


    不多時。


    鮑春華去而複返。


    李長安故技重施,卻發現這鮑春華也不曉得是想明白了,還是別的原因,臉上四平八穩得很,讓道士的法子失了靈。


    但好在該了解的東西,已經基本了解了,他收拾起東西,站起身來。


    小慧顯然還對剩下的薄荷糖依依不舍:


    “不采訪囉?”


    “不采訪啦。”


    道士笑著把剩下的整袋糖全遞給她。


    “都送你啦。”


    “送我?”


    小慧歪著頭看著李長安,慢慢點了點頭。


    接著,竟是轉過身去,趴在地上,熟練地撅起屁股對著道士。


    “來嘛。”


    她回頭看著李長安,眸子清澈見底不含一絲異色,而後,隨手撿起一塊木頭,咬在嘴裏。


    “你來嘛。”


    模糊不清地又喚了一聲。


    道士先是愕然,接著是憤怒,再然後卻是一臉複雜之色。


    旁邊的鮑春華卻是簡單直白得多,他氣得渾身發抖。


    “你個不要臉的賤貨!”


    他叱罵著,抬腳就踢過去,卻被道士起身擋住。


    李長安讓鮑春華閉住嘴,扭頭看著被嚇得蜷縮起來的小慧,千般話語在嘴裏滾了一圈,卻遲遲出不了口,最後,隻是柔聲道:


    “你起來嘛。不需要。”


    “不需要?”


    “不需要。”


    小慧“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又剝了一顆糖放進嘴裏,絲毫沒意識到,方才那一幕,旁邊人是何等的心緒起伏。


    良久。


    李長安才又開了口。


    “小慧?”


    她抬頭看來。


    “你想不想去福利院嘛?”


    “福利院是啥子?”


    “一個有好多朋友陪你耍的地方,還有好多好吃的,而且不得讓你像剛才那樣。”


    她勾著頭想了想,咧著嘴,笑出了鼻涕泡。


    “哦,我曉得嘞。”


    她忽的指著李長安。


    “你是人販子!”


    然後一下跳起來,抓著糖袋子,一直跑到對麵的田埂,才隔著水田喊道:


    “爺爺說我不能跟人販子走。”


    …………


    又走訪了幾個村社。


    道士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


    “鮑村長。”


    “李老師,啥子事你說。”


    “我看今天的采訪差不多完成了,這邊不好趕車,麻煩你幫我喊個摩托啊。”


    “沒得問題。”


    鮑春華答應得很是幹脆,喊的車也來得很快,不過不是摩托,而是一輛麵包車。


    “刷”一下,車門打開,跳出了十幾條大漢把李長安團團圍住。


    “李先生。”


    接著,一個頭發梳得油光水亮的斯文敗類走了出來。


    “我們又見麵啦。”


    是啊。


    李長安瞧著麵前的楊三立和周遭的十來條大漢。


    可終於把你們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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