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水西角某處宅邸。


    厚實的大門在簷下的陰影中闔鎖嚴實,隻餘兩塊虎形的銅鋪首在昏暗中泛著幽幽的冷光。


    子時早過。


    不知從何時、從何處泛起的夜霧將長街內外封鎖,天上朗朗月光投下來,也隻能和霧靄與夜色調和成一片混沌,什麽也瞧不真切。


    唯有巷尾牆頭開得極盛的紫藤蘿,在昏沉暗霧中熏染出隱隱的紫色。


    “就是這家?”


    李長安打量著周遭,有些疑惑。


    那聲慘叫雖然短促,但足夠淒厲。周圍人家不少,按說總會引起了一些驚覺,甚至於恐慌。可當兩人聞聲感到時,坊內諸人家儼然都是一副安然入睡模樣。


    李長安望向自己的同伴,至少暫時是。


    可虞眉卻沒理會他的問題,反而說道:“且為我遮掩。”


    說罷。


    霧中身形漸漸變淡,已然遁形而去。


    李長安:“……”


    好吧,沒得商量了。隻是又該如何遮掩呢?道士尋思了片刻。


    “砰、砰。”


    幹脆上前,砸起門來。


    “誰呀?”


    出乎意料,門內立刻有了回應。


    李長安理了理嗓門,學起旅途中砍死的那些個土匪流氓攔路搶劫的腔調,一邊砸門一邊惡聲惡氣喊道。


    “衙門辦案,速速開門。”


    門內話語一滯,不多時,大門裂開一條門縫,一個老蒼頭探出小半個身子,手裏的提燈往門前一照,霎時間,就瞪圓了眼珠子。


    哪裏有什麽官差?分明是個腰懸利刃的惡道人!


    蒼頭趕忙縮回身去,急忙著要掩上門扉,但李長安搶先跨出一步,卡住大門,隨後和身一撞,硬闖了進來。


    蒼頭被撞了個趔趄,是又驚又怕。


    “你、你……”


    “你什麽你?”


    道士鼓起眼仁兒,一臉的蠻橫。


    “灑家道號玄霄,接了縣老爺的花紅,奉命夜巡城內,以備妖邪。”


    說著,逼到蒼頭跟前,仗著身高,居高臨下噴吐唾沫。


    “適才你家有人夜中驚嚎,怎的?可是妖人作祟?!”


    老蒼頭似乎吃了一驚,趕緊叫冤。


    “道爺說笑了,何來妖邪。我家主人噩夢驚醒而已。”


    “噩夢?”道士以從土味小視頻裏學來的演技抖弄起臉皮。“你是說灑家今兒白跑了一趟?活該空手而回?”


    他哼哼了兩聲,一對鼻孔裏,一邊寫著“要”,一邊寫著“錢”。


    把攔上來的蒼頭扒拉開,不依不饒吵鬧。


    “主人家在那兒?快快喚他出來見我。”


    到這時,這蒼頭反倒平靜下來,他的臉埋在陰影中瞧不真切,隻有兩點眸光在道士身上輾轉了一圈。


    “好的。”他說,“我這就帶你去見我家主人。”


    …………


    蒼頭引著李長安繞過一麵影壁,迎麵來是間不大的庭院。


    院中的霧氣似乎更濃一些,其中的假山、植樹,乃至兩側院牆廂房,看來都是模糊的、影影綽綽的。


    隻有那盞提燈散出些昏黃的光,勾勒出霧中兩人的影子,覆在腳下淤積的泥濘上。


    也不知為何,這庭院裏積滿了厚厚的泥漿,整個變作了爛泥塘。


    道士盡管時刻注意著腳下,盡量挑著好地麵下腳,卻難免沾了泥巴。


    “直賊娘!還說你家不是遭了邪崇?!”


    他大聲抱怨著。


    “近兩日天氣如此爽利,不見半絲雨水。平白無故,就你家泡在爛泥裏?”


    蒼頭腳步頓了頓,慢吞吞解釋道:


    “今兒打翻了水缸,院子裏的排水也堵塞了,所以才淤積了許多泥水。”


    “既然知道是排水堵了,為何不趕緊疏通?我看你家主人頗為富裕,家風怎生如此怠惰?”


    “粗野”的道人不依不饒,老蒼頭隻是唯唯應諾,引著他一步一步深入暗霧重鎖的庭院深處。


    而在兩人走過的地方,昏黃的燈光剛剛離開,暗霧再複合攏。


    瞧不出深淺的泥濘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潛伏而過。


    粘稠而渾濁的泥水隨之泛起片片漣漪,緊接著,那漣漪又破碎開來,化作一排排微小而細密的倒刺攢立。


    旋即。


    沒入泥濘,複歸平靜。


    …………


    院子不大,縱然泥濘難行,十來步挑挑揀揀也就過去了。


    到了正廳門前。


    “道長請。”


    蒼頭側身讓出身位,立在廊下的陰影中僵止不動。


    “我家主人就在房裏。”


    四周靜悄悄的,夜風灌入庭中,擾動霧氣,拂過頸後生寒。


    道士掃了眼弓著身子的老蒼頭,又看向麵前緊鎖的房門,裏頭沒有動靜,隻有窗戶紙上透出朦朦的光。


    “好。”


    他笑道,而後推門而入。


    然而。


    就在道士跨過門檻,背對蒼頭的一刹那。


    老蒼頭臉上的卑微神情忽的凝住,像是從一個活人,眨眼變成個精致的泥偶。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腳下的爛泥融化,繼而蠕動、凝固成個形狀粗陋卻尖銳鋒利的錐形,隨即悄無聲息地刺向了道士看來毫無防備的後心。


    也在這時。


    上空的霧氣忽而湧動,緊接著,一席紅裙飄然墜在蒼頭肩上,隨之,便是一道凜冽的劍光。


    那老蒼頭或說妖怪的動作戛然而止,手臂異化出的錐子泛出一種土褐色,很快便蔓延到全身,最後,更是在輕微的裂響中,整個人崩散成一堆泥塊。


    原是虞眉悄然現身,一擊建功。


    李長安將前後一切都收在眼裏,但臉上反倒愈加凝重。


    “當心……”


    話聲未落,院子裏……確切說是泥濘中,乍然響起密集的“嗾嗾”聲。


    緊隨著,整間庭院的泥漿都沸騰起來,但冒出的不是氣泡,而是一根根銳利的泥刺。


    繼而,那些泥漿竟是驟然揚起,彷如海上掀起巨濤,如浪更如牆,合攏、拍砸、擠壓下來!


    道士悚然一驚,正要退進房舍暫避,卻瞧見虞眉仍呆在原地,對圍砸下來的泥牆視若無睹,隻掏出一柄奇怪的法器。


    尺長的小刀,柄上纏滿紅繩,尾部銜接著一個大鐵環,大環上還串著許多小環,揮舞起來,“叮當”作響。


    李長安認得這玩意兒,它叫鈴刀或說師刀、響刀,是嶺南一帶某些同本土巫覡合流的法脈特有的法器,例如梅山教、閭山派。


    閑話略過。


    庭院裏。


    但見巨濤蓋頂之際,虞眉忽的將手中鈴刀插入腳下泥濘。


    “破!”


    一聲敕令。


    霎時間。


    無數細密雷火自刀下迸射而出!


    這些雷火很是怪異,行進跳躍間暴烈無比,可偏偏色澤幽深予人一種粘稠柔膩的矛盾感覺。但古怪歸古怪,威力卻也霸道得很,但凡所經之處,泥濤中的水汽甚至某些更玄奇的東西都一並蒸發一空。眨眼,將黑色的泥漿變作黃色的幹土。


    雷光來得快,去得也快。


    待到虞眉施施然收起鈴刀,那洶湧騰空要將兩人拍爛攪碎的泥濤,已然變作爬滿裂紋的幹土胚。


    而後,虞眉隻輕輕一敲,那些裂縫就彼此勾連擴大,轉瞬間,整個都坍塌下來,掀起土塵四濺。


    她腳步輕點,避開泥塵,紅裙飄然浮動,已然落到李長安身邊,猙獰麵具下一聲輕笑。


    “裝得挺像。”


    “見得多而已。”


    道士也收劍歸鞘,左右瞧了瞧,不由讚歎。


    “好法術。”


    “當然……”她冷清清的語調下,透著抑不住的驕傲,“此乃癸水神雷!”


    “謔,神雷。”


    李長安轉過臉去,在虞眉瞧不見的角度咧了咧嘴,同時,也裝作看不見對方逞強後,氣息的滯澀與動作間的不自然,隻是問道。


    “如何?”


    虞眉回道:


    “兩進的宅子,一戶人家加上奴仆至少也有十人,但我在前堂後寢、左右廂房都查過了,並無半個人影。”


    道士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鼻子嗅了嗅,目光一轉……


    “不用找了。”


    李長安拾起蒼頭掉下的提燈,往庭院的角落照去。


    醜時將盡。


    暗霧早已退散,隻有淺薄殘餘如絲如縷繚繞鋪陳於地。


    隨著提燈指照,慘淡的月光適時投下,映出角落散落的亂泥塊中,一隻纖長細膩、蔻丹猩紅卻色澤慘白的手探出薄霧,似曼珠沙華綻放於黃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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