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夢境是什麽樣的?


    剛開始大抵是畫風粗陋。


    房子像拚接在一起的幾何形,街上的行人如同飄來蕩去的紙人,處處透著經費不足的模樣。


    一路走過來。


    李長安隻覺得是在玩兒一份兒九十年代出土的3d遊戲。


    可漸漸的。


    眼睛看到的畫麵越來越精致,腳下傳來的觸感也越來越真實,不需馮翀傳言提醒,李長安便曉得這場夢境的主人就在前方了。


    道士抬眼瞧來,周遭的場景很是熟悉。


    兩條筆直的長街夾著條寬闊水道,兩側街鋪林立、行人如織,這不就是瀟水城的中心——酒神廟前的長街麽。


    隻是長街盡頭的神廟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台。台麵裹著純白的羊毛毯,下麵是絲綢打底,柱子上又紮滿了各色絹布,偏偏又有花藤攀附其上,引來蝴蝶翠鳥盤繞。


    又俗又雅,不倫不類。


    八成是夢境主人所在了。


    可李長安要想繼續往前走,就不那麽容易了。


    概因,前路上堵滿了密密麻麻的男人,一眼瞧過去,盡是些相貌英俊的青壯男子,看裝束,不是朱門公子就是秀才舉人。


    這些人神情狂熱,一齊高呼著:


    “神女!神女!神女!”


    不多時。


    萬眾歡呼中,高台上突然出現了一個身著羽衣、體態纖柔的女子。離得太遠,瞧不清相貌,但從登場方式、衣作、動作,女子都釋放出一個信號——老娘是美女!


    天上升起祥雲,雲端降下絲竹之聲。


    那女子便隨歌起舞,舞姿……嗯,隻能說不會的東西,作了夢還是不會。但舞台下,堵了半條街的英俊男子們顯然不這樣想,個頂個的如癡如醉。


    女子的舞蹈也跳到興起,腳步一點,居然飄飄飛起。仿若壁畫中的飛天,衣帶飄舞中,淩空飛渡而來。


    好的嘛。


    李長安正愁擠不進去,她就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要說夢境的妙處,便是能任憑想象變化萬物,但畢竟是別人的夢境,身為客人的李長安還是受到一些限(和諧)製,比如他想弄出一把手槍,結果懷裏卻多了一把弓箭。


    弓箭就弓箭,反正夢裏射箭自帶導航。


    於是張弓搭箭,等她飛得近些,一箭射去。


    這箭理所當然正中目標,女子發出聲驚呼,便輕飄飄地墜在了一艘畫舫上。


    這下可讓夢裏的男粉們發了狂,一個個爭相跳入水中,朝著畫舫蜂擁而去,愣是讓水麵上密密麻麻全是人頭。


    李長安幹脆踩著這些腦袋飛渡上了畫舫,剛上去,就同女子打了個照麵。


    “道士?”


    女子一愣。


    “好像也不錯。”


    頓時,旁邊幾個搶先爬上來的男人搖身一變,變成了道士和尚,唯一不變的,大抵就是那張英俊的臉了。


    女子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柔柔地看向李長安。


    “道長也是來送我花的麽?”


    花?


    李長安低頭一看,手頭的長劍赫然換成了一根碗口粗的樹枝,上頭簇滿了牡丹、月季、山茶、秋菊等四季花卉,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張嘴。”


    “啊?”


    道士眼疾手快,將這一樹花枝戳進了她嗓子眼兒裏。


    ……


    金府大堂。


    薄子瑜、張易守著入夢的倆道士,麵沉如水,刀把子攥得死緊,連累得一眾衙役也不敢吭聲,堂子裏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突然。


    “啊!!!”


    地上睡死的人堆裏猛地有人翻身而起。


    卻是個粗手粗腳的肥壯仆婦,捂著自個兒喉嚨又哭又鬧,把圍上來的衙役們撥了個東倒西歪。


    好不容易被人摁住,冷靜了些。


    一抬頭。


    又瞧見了八卦陣裏那個短發的道人。


    發了白的臉兒頓時發了紫。


    “哇”的幹嘔起來。


    “兩位道長究竟對人做了啥?”


    薄子瑜看得心裏直嘀咕,緊繃的臉卻透出一點輕鬆。


    入夢救人的法子起效了。


    …………


    第二場夢境。


    瞧著眼前熟悉的金府大院,李長安略覺一絲輕鬆。


    如此老實的場景,想必也會是場老實的美夢吧?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光屁(和諧)股趴在馬廄裏的男人。


    年紀不大不小,枯瘦得像根柴火,漫不經心趴在一堆幹草上,嚼著雞蛋、豆子、穀物混成的精製飼料。


    旁邊還有一匹馬,一匹長了人手的馬,跪旁邊兒用小刷子給他洗刷“皮毛”,若刷得他不如意,他把尾巴——不曉得怎麽長的,又長又細像鞭子——甩過去抽馬臉。


    那馬也不發火,而是口作人言,“爺爺”、“祖宗”的叫喚著,伺候得越是小心。


    “這特麽什麽鬼夢?!”


    這邊李長安還在莫名其妙,那邊院子裏有鑼鼓聲開道,一幫子沒臉兒的仆役初擁著兩個貴人來了馬廄當前。


    這兩人入夢前聽得薄子瑜介紹過。


    麵相和善的是金府的老爺,身材高壯的是金府的夫人。


    夫人打了聲招呼,那馬便把那人牽了出來,趴下來要請夫人上馬,不,是上人。


    好嘛。


    夫人身量雄壯得賽過張飛,一條大腿就比那人腰杆子都粗,這騎上去非得坐斷了不可。


    果然。


    那人一蹶子就蹬夫人臉上,留下了個五指分明的黑腳丫,把夫人氣得發狂,抄起鞭子把旁邊伺候著的馬抽了個滿地打滾。


    李長安算是看明白了。


    這廝是金家的馬夫吧?


    在夢裏撒氣來了。


    道士正尋思怎麽破壞掉這場“複仇”,馬廄那邊,金家老爺牽進來了一匹毛色順滑的牝馬。


    馬夫昂起頭“唏律律”了兩聲,踏著小碎步回了馬廄。


    而後。


    起身趴在了牝馬屁(和諧)股上。


    “……”


    李長安。


    “艸!”


    他黑著臉跳進院子,搖身一變,變成個身穿皮裙的匠人,肩上扛著一捆粗麻繩,手裏提著柄帶鉤的小刀。


    大步上去,揪住馬夫的頭皮。


    “你看看我是誰?!”


    那馬夫正在忘情輸出,冷不丁遭了打擾,怒衝衝一回頭,卻差點兒魂飛魄散。


    騸匠!(給家畜閹割的)


    他也顧不得什麽愛馬仕了,急忙大叫:


    “等等,我是種……”


    李長安手起刀落。


    ……


    啊!


    馬夫一下從地上蹦了起來。


    二話不說。


    扯下自個兒褲子,低頭一瞅。


    呼~


    兄弟還在。


    他剛鬆下口氣,卻發現周遭有些不對勁。


    茫然四顧。


    迎上的是捕快們詫異的圍觀,以及仆婦遮遮掩掩羞澀的注視。


    他沉默了幾秒。


    提起褲子,趴回了地上,再扯起衣服,默默把腦袋埋了進去。


    …………


    李長安真是低估了古人的奇思妙想,做起夢來,一個賽一個不正經。


    有變成小鳥,專門往人頭上拉稀的熊孩子;有把情郎變成樹,自己變成藤,年年歲歲常相伴的懷春少女;有甘願變作廟裏泥像,坐著什麽都不幹,就能換來衣食、酒肉、住所的懶鬼……


    反觀李長安的應對,就沒這般天馬行空了,他隻把鳥烤了、把樹燒了、把廟拆了,將他們挨個兒從美夢裏踹了出去。


    一番折騰。


    金家三十七口,沉湎夢中的,隻餘兩人。


    ……


    夢中。


    依舊是金府。


    一間普通廂房。


    推門而入。


    卻是別有洞天。


    門內是一座寬敞至極的大殿,殿內燈火通明,各處飾滿了琉璃、瑪瑙、金箔、銀粉。腳下不是磚石,而是小腿深的淺池,裏頭盛滿的也不是水,而是各種美酒。酒麵上飄著許多銀盤,盤上全是各色珍饈。


    數不盡的女子穿梭其間,個個容貌嬌豔、衣衫輕薄,或嬉鬧、或歌舞、或奏樂,極盡媚態。


    酒池中央擺著一張大床,這場美夢的主人——金家老爺便躺在一群鶯鶯燕燕中央,享盡豔福。


    好吧。


    李長安瞧了半響。


    這還算是正常的。


    徑直提劍上前,好讓這位金老爺早日麵對現實。


    可剛挨著床邊。


    那金老爺忽的轉過臉來,醉眼惺忪:“美人,來,於我敬酒。”


    美人?


    李長安低頭一看,腳下的酒麵上,映出一個攥著浮塵的俏道姑。


    我特麽……


    李長安深吸一口氣,把浮塵往金老爺臉上一拍,抄起旁邊割肉的刀子,便往他胸口一捅。


    可刀鋒剛挨著皮肉,“噗”一下,變戲法似的化作了一把羽毛,撓得那金老爺咯咯直笑。


    “癢!癢!哈哈。”


    他翻了個身,把勾腚懟了過來。


    “來,換這邊。”


    道士無語良久,隻得換了個法子。


    尋了個美人與他親熱之際,當著他的麵,忽然出手割斷了美人的喉嚨,把血淋淋的傷口拉開,抵到了金老爺的眼前。


    可那熱血噴湧而出,卻化作美酒落入碗中,金老爺大口痛飲。


    “好,好,好,再來!”


    這什麽人呐!


    李長安有些沒轍。


    老師說過,難的題留到後麵再做。


    幹脆退出酒池,推開門,跨入另一個人的夢境。


    一片黃沙莽莽的戰場。


    ……


    殘陽如血,風裹狂沙。


    荒蕪原野之上,兩軍對壘,甲光映日,箭陣如雲。


    一員身披金甲的大將,騎著汗血寶馬,提著方天畫戟,在敵陣之中來回馳突。


    斬將奪旗,如同探囊取物。


    每斬殺一員敵將,軍士便齊聲高呼。


    “虎!”


    一時間,“虎”聲連綴不休,敵軍終於大潰。


    在三軍高呼“萬勝”之中,渾身浴血的金甲大將解下兜鍪……


    呃。


    是金夫人。


    李長安莫名感到一絲前路坎坷。


    他想了想,搖身一變,變作個丟盔卸甲的敗軍之將,點了一隊兵丁,將自個兒反剪雙手,假裝用繩子困住,壓到了金夫人麵前。


    金夫人橫刀立馬。


    “來者何人?”


    “敗軍之將得見將軍天姿,不敢為敵,故自縛來投!”


    這通馬屁拍得金夫人甚是舒坦,大笑著下馬來為李長安解開繩子。


    道士趁機掙開繩索,搶過旁人的佩刀,在她愕然之際,一刀砍掉了她的腦袋,想來個出其不意,將她嚇醒。


    可那衝天而起的頭顱還沒墜地,竟是被金夫人猿臂一展,給撈了回來!


    混不顧“噗呲呲”噴血的脖頸,一聲大喝:


    “賊子受死!”


    千軍萬馬一擁而上。


    ……


    李長安決定換個法子。


    大軍還營。


    中軍大帳裏歡聲震天,三軍齊賀。


    李長安變作個宦官模樣,闖進大帳,捏著嗓子:


    “聖上有旨,將軍功在社稷,名震神州,封為冠軍侯,食八百戶,任天下兵馬大元帥。”


    金夫人虎目含淚,上來謝旨。


    李長安趕緊奉上一壺美酒。


    “這是半壺酒是聖人特意送來的,剩下半壺在聖人手中,囑咐我要讓將軍與聖上同飲此酒,遙慶這場大勝。”


    “末將敢不從命。”


    金夫人抄起酒壺便是一口飲盡。


    待她“噸噸噸”完,李長安笑眯眯問道:“好喝麽?”


    她嘖巴嘖巴嘴:“好酒!莫不是瑤池仙釀?”


    “鶴頂紅加牽機毒,豈不正是仙釀?”


    金夫人聞言一愣,腹中驀然升起一股難言的劇痛,麵前的宦官已然躍後一步,戟指罵道:


    “逆賊,你中計了!養寇自重、恃功傲上,天子聖明,命我將你鳩殺!”


    理想破滅,這下該醒了吧?


    豈料。


    金夫人“哇”地狂叫起來,掏出刀子,刨開自個兒的胸膛,把腸胃掏出來,擠出了毒酒,又塞了回去。


    混不顧“噗呲呲”噴血的傷口,一聲大喝:


    “賊子受死!”


    千軍萬馬一擁而上。


    ……


    這都什麽人呐!


    李長安蹲在金夫人中軍大帳外頭直撓頭。


    這夫妻倆,一個怎麽著都不願醒,一個怎麽著都嚇不到,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畢竟是人家的夢中,李長安能做到的有限,順水推舟而已。


    若是硬來?


    也不是不行。


    李長安一開始想到的法子就是硬來,即是招來雷霆,用神雷之威將夢境震滅,將一幹人的三魂六魄連帶夢魘一並震出去,然後慢慢收拾就是。


    隻是神雷威力莫測,要是一個不小心,把人魂魄給震滅了,豈不適得其反。


    兩廂合計,還是馮翀的法子對受害者更安全些。


    隻是沒想到,這夫妻在夢裏如此死皮賴臉。


    夫妻?


    道士摩挲下巴,突兀喚道:


    “馮道友?”


    耳邊立時響起馮翀的回應。


    “何事?”


    “可否將這兩人的夢境連接?”


    虛空傳來肯定的回答。


    “可以。”


    ……


    李長安又換了個打扮。


    裝成仆役模樣,慌張張闖進大帳。


    “夫人,不好啦!”


    “呔!”


    金夫人眉峰倒豎。


    “大呼小叫壞我酒興,來人,給我拖出轅門斬首。”


    “老爺空閨寂寞,要納妾啦!”


    納妾?!


    金夫人把酒杯一擲,也顧不得什麽慶祝大勝了。


    “遭瘟的老東西,翻了天了還!”


    李長安趕緊把上來捉他的士兵踹到一邊,引著金夫人,掀開簾幕,踏出大帳,進了金老爺的酒池肉林。


    夢境相合。


    夫妻倆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彼此。


    金老爺當場就打了個抖,哀嚎一聲,就要往床底下鑽。


    奈何床底太小,身子太肥,擠不進去,心急之下,猛地一竄,竟是變作了一隻大老鼠。


    “你個老不修,還敢跑?!”


    金夫人一邊叫罵,一邊大步猛撲上去,落地便化作一隻老虎大的貓,一巴掌就把床榻拍了零碎。


    之後便聽得尖叫、討饒、叫罵聲不斷,兩人追逐不休,打翻了銀盞,撞破了瓷杯,把一池美酒攪作了一灘濁水。


    但終究老鼠不敵貓。


    很快金老爺就被逼到了牆角,眼看就要落入夫人爪下。


    金老爺卻突然雙腿一蹬,“噗”一下,消失了個無影無蹤,而他那些個美人兒,也都同夢幻泡影,與他消失不見。


    正在氣頭上的金夫人四下一瞧,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撒氣的人,於是又回頭,一把揪住給她通風報信的李長安。


    “那老東西躲哪兒去了?!”


    李長安笑道:“夢醒了,自然回家去了。”


    夢醒?回家?


    金夫人放開了李長安,又嘟囔了半響。


    忽的。


    撿起一把刀,幹淨利落地抹了脖子。


    ……


    瞧著金夫人的屍體在酒池中漸漸消散無影。


    李長安才終於歎了口氣。


    總算是完事兒。


    今兒可看了不少辣眼睛的東西,回頭得多念幾遍經洗洗腦子。


    眼前的夢境漸漸崩塌,黑暗的虛空圍攏上來。


    李長安靜待夢醒。


    片刻後。


    他再次睜開眼。


    清冷的長街空寂無人,抬起頭來,一輪血月懸在天際,


    這決計不是現實!為何還在夢中?


    “馮道友?”


    “馮翀!”


    虛空中無人回應。


    …………


    “兩位道長怎麽還不醒?!”


    金府眾人一一醒來,反倒是入夢救人的兩個道士不見清醒。薄子瑜急得是六神無主、嘴上冒泡,手下的衙役見他心急火燎的,都偷偷溜了出去,省得挨罵。


    隻有遊俠兒張易還守在法壇邊,卻隻是閉目凝神,不搭理他。


    這讓薄子瑜愈加焦躁不已。


    “薄頭!”


    一個衙役突然慌慌張跑進來。


    “外頭……”


    薄子瑜不耐煩道:“讓外頭的兄弟老實些,我這還哪兒顧得上他們?”


    衙役卻帶起了哭腔:“外麵有妖怪!”


    妖怪?


    薄子瑜聞言一愣,下意識瞧向了兩個道人。


    “我守住法壇。”


    張易終於開了口。


    “你出去看看。”


    薄子瑜臉色變化一陣。


    “交給你了。”


    急匆匆快步而出。


    …………


    深沉沉的夜泛起濃霧。


    小小的庭院像是被隔絕了起來。


    古怪的風聲從牆外鑽進院子,勾得人頭發慌。


    高高的牆頭上。


    本該隻有被濃霧遮掩的、一灘毛刺刺的月亮,可如今,卻飄蕩著兩團人頭大小的綠色火光。


    薄子瑜心一橫,將一根火把擲了過去。


    火光一閃而逝,牆內的眾人臉色卻霎時變得慘白。


    驚鴻一瞥間。


    眾人窺見,濃霧之後,一張巨大的猙獰麵孔爬伏在牆頭,幽綠的火光是充滿惡意的雙眼,一張巨口吞(和諧)吐著霧氣。


    原來。


    方才的不是風聲,是那妖魔的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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