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該是人的臉。


    左邊那一張是孩子的。又長又深的橫紋自額頂一層層鋪下來,把眼睛遮掩得隻剩兩點兒幽光。往下,是奇峰突起的巨大鼻頭。再往下,便唯有一對支出唇外的大門牙和幾乎沒有的下巴。


    像一隻幼鼠。


    右邊那一張是母親的。她的麵部覆著淺淺一層短毛,臉蛋兒圓,眼睛更圓。一對豎眸嵌在眼珠子裏,在燈火下,映著幽綠的慘光。


    似一隻老貓。


    貓母鼠子?


    李長安已然按劍在手,隔著燈火,冷眼對視。


    他從母子倆的眸子瞧見了蓄勢待發的自己,想來母子倆也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彼此。


    於是……


    “吱。”


    鼠子首先作聲。


    李長安神色一凜,劍才出鞘半寸,卻訝異發現,對方沒撲向他,反倒往地上一滾,見得一條光禿禿的又細又長的肉尾巴從褲子裏甩出來,在空氣中打了個響,人已化作團模糊的影子,貼著地麵,猛地躥了出去。


    “喵嗷!”


    耳後淒厲的貓叫直讓人汗毛倒豎。


    李長安連忙回轉目光,桌邊卻空無一人,隻一套衣衫遺留在地。


    哪兒去了?


    他連忙再看。


    卻見在燈照的邊沿裏,一副豐潤而白皙的身子蹲伏著,脊背微微彎曲,勾勒出一條柔和的曲線。


    她的一隻手貼在唇邊,舌頭慵懶地腆舐著,另一隻手,卻死死壓住了一截尾巴尖。


    鼠子的尾巴尖。


    “吱吱吱!”


    鼠子怪叫著四腳亂蹬,拚命掙紮,可那看來柔弱的手臂卻紋絲不動。他掙脫不開,急切之下,用大門牙回身撕咬。


    啪!


    卻被一巴掌拍在頭上,暈乎乎栽倒在地。


    貓母慢條斯理腆了腆手背。


    突然俯身。


    刺啦。


    血液噴濺,腥臭蔓延。


    竟是咬掉了自己孩子的一條手臂。


    而後毫不在意地隨口甩到一邊,拿手背拭去嘴角的殘血,均勻地塗抹在臉上。


    鼠子痛極之下,又是一陣死命掙紮,這次倒是掙脫開身子,卻沒跑出兩步,母親輕巧一躍,鬼魅一般攔擋在了前路。


    啪!


    又是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貓母不著急乘勝追擊,隻是用四肢著地慢悠悠踱步,饒有興致等著鼠子換個方向亡命狂奔,然後再度攔擋上去,拍打回來……


    如此極盡戲弄七八次。


    鼠子終於沒了逃跑的力氣,雙目無神仰躺在地,口鼻與斷臂處滲出的血液匯成一灘小小的血泊。


    貓母扒拉了幾下孩子的身子,卻換不來一絲反應,旋即發出聲不滿的貓叫,給他翻了個身,摁住脊背,張開血口,衝著後頸便啃咬下去。


    噗。


    李長安覆滅的燈火。


    屋內重歸黑暗,也重歸寂靜。仿佛方才的貓鼠戲隻是燈火造就的幻覺,隨著燈火的熄滅一並消失,直到……


    黑暗中亮起兩對幽光。


    猩紅的,是鼠子的眼睛。慘綠的,是貓母的雙眸。


    它們不再望向彼此,而是直勾勾地盯著李長安。


    嗬。


    原來點燈又滅燈後,便是這樣的劇情發展。


    李長安滿足了自己作死的好奇心,拔劍出鞘。


    砰!


    這自然不是劍出鞘的聲音,而是房門突然被撞開。


    月光湧入暗室,屋內霎時大明,晃得正欲撲殺的母子倆稍稍一楞,一個人影已然趁機閃入,扣住李長安的肩膀。


    “走!”


    帶著道士拔地而起,衝開瓦頂,踏月而去。


    …………


    “讓你不要點燈,你偏生不聽。”


    “這到了夜裏,人人都有可能變成妖怪出來作祟。隻是有些人容易,有些人難一些,差一個契機而已。舒大娘家裏算是好的,隻消不讓母子倆在夜裏瞧清對方麵孔就是。可你這道士卻偏生不聽勸。這下好了,上哪兒給你再找戶庇身的人家?”


    月夜下。


    李長安緊緊綴著少女,彷如腳底生出風翼,在牆頭、屋脊、樹梢間一路飛馳。


    這位自稱“女俠”的少女雖然嘴上抱怨得凶,但忘得也很快,已然開始為道士物色新的人家。


    “周秀才家不行,她家那口子雖不吃人,但也纏人得緊。”


    腳下是個雅致的小院,遠看白蒙蒙一片,仿佛新雪初覆,但離得近了,才發現全是厚厚的蛛網。


    “朱屠夫家也不成,他家裏人口太多,這道人毛躁,指不定就把哪個惹得妖變了。”


    左邊兒是個緊促的宅子,黑洞洞的窗戶都敞開著,隱隱瞧見許多猩紅的眸光晃動。


    “衛員外……不成不成,他昨兒才妖變了哩,全家上下都讓他吃了個幹淨。”


    右邊兒是個占地頗廣的宅邸,可裏頭死寂一片,一點聲息也無。


    少女左挑右撿,通通不如意,卻不曉得後頭的李長安,心裏卻在盤算別樣的心思。


    魘本身不會做夢,所能控製與利用的不過是他人的夢境。那麽,這一場意料之外的夢境必定有主,且八成就是眼前的少女,如果按照之前的法子,突然動手捅她一劍……


    “你要做什麽?!”


    女俠猛然回頭。


    道士腳步一僵,訕訕看了眼自個兒手裏出鞘的長劍,變臉也似的。


    “女俠行俠仗義之餘又要斬妖除魔,實在是辛苦了。所謂寶劍配英雌,我這把寶劍正要送給女俠你,以報救命之恩呐!”


    李長安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膽氣,也從未相信過自己的演技,豈料……


    “真噠!”


    少女虛起的丹鳳眼一下子鼓得溜圓,居然毫不起疑,劈手搶過李長安手裏的長劍,好似得了心儀玩具的孩子,嘿嘿呀呀耍弄起來。


    李長安搖頭失笑。


    是為少女孩子氣的舉動,也是為自個兒方才的胡思亂想。


    不知是被夢境影響,還是急昏了頭,居然冒出那麽一個餿主意。


    須知,金家三十七口能夠脫離夢境,是因為入夢前就備下了符籙為他們接引神魂。而少女顯然在計劃之外,哪裏事先備得符籙?就算背後捅了人家刀子,也不過徒勞損害精氣甚至神魂而已。


    還是再想想其他的辦法吧。


    隻是,夢裏著了妖魔的道,夢外的狀況又會如何?


    正思索間。


    城裏突然聽得雄雞唱曉。


    回望東方。


    天際漸白。


    …………


    “快!快!快!”


    “抵死門窗!”


    金府正堂。


    狂風呼嚎,吹得屋內火光閃爍不定,吹得門板窗扉瘋狂擺動,吹得梁上瓦片翻身“簌簌”作響。


    屋外,夜霧濃重如鐵鑄,無數或龐大或怪異的影子在其中狂笑、梟叫。


    屋內,薄子瑜領著捕快,金夫人帶著仆役,頂著狂風鎖死門窗,封上符籙,而更多人隻縮在屋裏瑟瑟發抖,哭嚎、哀求、咒罵、尖叫,然後涕淚與屎尿齊下。


    薄子瑜心裏一片冰涼。


    他如何還看不出來,自己等人遭了妖魔的道,這金家就是一個陷阱!


    在兩個道士沒有按照計劃醒來之後,夜霧突然變得濃重如鐵石,將整個金府圈禁起來,且出現了許多妖魔,將所有人都趕到了這小小的正堂。


    薄子瑜隻得領著眾人,用馮翀以防萬一留下的符籙據屋困守,可區區幾張符籙與四麵牆壁就能抵擋住妖魔?


    薄子瑜的目光不由投向房間正中的法台,兩個道士雙目緊閉,絲毫不見醒來的跡象。張易守在他們身邊,一步不曾移動,也不讓任何人靠近。


    人在極端的情緒下,總會做出愚蠢癲狂的舉動。


    譬如,恐懼。


    “我不要死在這兒……”


    人堆中,一個衙役抱著腦袋神色恍惚。


    突然。


    他尖叫著衝出人群,推開了窗戶,竟是作勢要翻窗而出。


    薄子瑜悚然一驚。


    “回來!”


    話聲未落。


    一隻鬼爪從陰影中探出,抓住這人,拖進了夜霧之中,留下一連串淒厲的慘叫。


    可很快,這點慘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讓人不寒而栗的咀嚼聲。


    隨後。


    “噗。”


    就如同人吃橘子吐出果籽,一灘嚼得稀碎的骨頭伴著血水被噴進了屋內,薄子瑜和幾個膽子大準備去關窗的人頓時被噴了一臉血腥穢物,其他人都在恐懼與嘔吐中刹住了腳步,隻有薄子瑜硬著頭皮獨自衝了上去。


    關上了這最後一扇窗,封上了最後一道符。


    符籙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狂風一下子消停了許多,妖魔的怪聲也隨之不聞。


    薄子瑜胡亂抹了把臉上的髒東西,回頭瞧著惶恐的眾人,勉力一笑:


    “諸位放心,有馮道長留下的符籙在,隻要咱們不自亂陣腳,一定能撐到……”


    砰!


    這是一聲足以讓人絕望的撞響。


    被桌椅死死抵住的大門轟然洞開。


    先前在牆頭窺視的猙獰巨臉闖了進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煞七十二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祭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祭酒並收藏地煞七十二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