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像是一個血色漩渦。


    把屋外庭院裏的濃霧,以及霧中影影綽綽的妖魔,都吸了進去。


    一時間。


    院子裏竟是空了下來,沒了濃霧,也沒了妖魔。


    人們不明白外頭的妖怪為何會舍他們不顧,一股腦兒鑽進正堂,但他們卻知道,這是最好的逃命時機。


    這當頭。


    馮翀卻獨自留下,吞下幾粒丹藥,閉目調息。


    不。


    還有一人留了下來。


    “馮道長。”


    薄子瑜滿心疑惑與憤怒。


    “為何如此?”


    為何要逃跑?為何留下李長安一人獨自麵對妖魔。


    馮翀睜開眼,深深歎了口氣。


    ……


    李長安其實不太了解自己的本事。


    說來慚愧,他一路來斬妖除魔,除了便宜師傅傳授的微末道法,如今已不咋用得上,大多依靠黃皮書給予的變化神通。


    通幽、劍術、斬妖、禦風、驅神。


    可就是這幾樣神通變化,他雖也努力摸索,但始終沒有吃透,事日漸長,冷不丁就發覺有新的東西可以挖掘。


    譬如劍術。


    剛開始隻以為能讓自己成為武林高手,可後來卻發現,自己還隱隱能與劍通靈,甚至輕鬆駕馭凶戾難馴的飛劍劍胚。


    又譬如這次入夢。


    入夢前,李長安其實有些不安。


    薄子瑜和張易兩人不通術法,而馮翀要主持壇儀與魘鬥法,要是遇到什麽突發危機,恐怕倉促之間,難以應付。


    道士便突發奇想,既然魘能把人一半魂魄拉進夢中,一半魂魄留在體內,那麽自己能否做到呢?如此一來,豈不是既能去夢中救人,又能在夢外護身。


    馮翀卻潑了涼水。


    凡人神思散亂,魂魄容易離散。修道之人魂魄圓融,等閑難以分離,而一旦強行分開七魂六魄,輕則損害道行,重則危及性命。


    但李長安心裏卻隱隱有一種“我能行”的預感,稍稍一試,“通幽”之變自行發動,還真成功了!


    隻不過。


    分離出來的,隻有一道命魂而已。


    人有三魂。


    天魂胎光、地魂爽靈、命魂幽精,各有所司。


    其中,天魂是本我,地魂是智識,命魂是欲念本能。(我胡咧咧的)


    李長安在夢中行事百無禁忌,誘惑當前,也不起半點兒雜念,就有命魂分離的緣故。


    可問題恰恰也在於此。


    畢竟隻有一道命魂,若真出了張易、薄子瑜和馮翀加起來都解決不了的狀況,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李長安便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飛劍劍胚也給留了下來。


    這劍胚窮凶惡極,李長安平日也不敢亂用,唯恐一個不小心,就傷及無辜。


    可眼下,掌控飛劍的卻隻有一道僅憑本能行事的命魂……留下命魂,封住劍胚,就是以防萬一,存了萬不得已時,拚命甚至於玉石俱焚的打算。


    所以李長安事前再三告誡馮翀:


    “一旦解開飛劍,喚醒命魂,不要猶豫。”


    “逃!”


    ……


    “實情便是如此。”


    馮翀指了指自己血淋淋的胳膊,那是劍胚出匣時,被散逸的劍氣剮蹭所致。


    “若非及時逃開,怕是我們也得被飛劍所殺。”


    “那你在屋中說的那句話是?”


    馮翀扭過頭來,瞧見虞眉、張易領著眾人去而複返,他咧嘴一笑,這個板正的學院派道士,難得露出少年人的活脫。


    “我唬他的。”


    但很快收斂笑意,皺眉反問。


    “你們怎麽又回來了?”


    虞眉指了指依舊籠罩在金府外的霧牆。


    “那霧氣是門厲害的妖術,進來容易,出去卻難。”


    說罷,找了個幹淨地兒盤膝坐下,也是自顧自調息起來。


    留下薄子瑜一個抓耳撓腮,逃跑逃不了,進屋拚命又恐怕會被誤殺,隻得在外頭幹瞪眼。


    “現在咱們該怎麽辦?”


    馮翀呼吸悠長。


    “等。”


    …………


    李長安橫劍而立,雙眸低垂。


    濃霧翻騰著,夾雜著無數隻利爪與血口,仿若潮水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


    就在臨身的一刹那。


    紅光乍現,築起海堤。


    洶湧的“潮水”頓時凝止,然後紅霞漫卷,“潮水”便化作濤濤血雨,撲簌四濺。


    從始到終。


    李長安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湧上來的妖魔就這麽輕描淡寫,被飛劍通通絞成血沫。


    可是。


    霧氣裏的妖魔縱然鬼魅可怖,實則不過是些不成氣候的小妖怪,虎姑婆一流而已。薄子瑜帶上符籙,按下恐懼,豁出性命,也能砍死它三兩隻。


    但這種雜魚,霧氣中還潛藏著更多,更重要的是,郎中身邊的妖魔……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彷如擂向大地的鼓點。


    郎中身邊,那隻曾以肉身崩裂張易手中百煉鋼刀,渾身漆黑無(和諧)毛的猿妖,已然大踏步撲殺而來。


    作為侍衛在郎中這個幕後元凶、妖魔頭子身邊的妖怪,猿妖自然不是那些個一劍都扛不住的雜魚可比。


    紅光襲至,它隻抬手護住臉麵,然後硬碰硬一撞。


    鏘!


    紅光頓時寸寸破碎消散,露出青銅短劍的本尊。


    李長安也終於抬起了眼皮,卻不是看向近在咫尺的猿妖,而是群妖侍衛下皺眉打量的郎中。


    這般赤裸裸的無視,理所當然地激起了猿妖的怒氣,但見他一把拍飛黏在身上的飛劍,揚起蒲扇大的爪掌,朝李長安兜頭拍下,帶起風威赫赫,儼然要砸爛道士的腦袋。


    但它可是誤會李長安了,道士此刻隻剩一道命魂,哪裏有“輕視”這種高級情緒?


    李長安之所以隻盯著郎中,不過本能的覺得,猿妖沒有威脅而已。


    嗡。


    這一聲劍鋒顫鳴,急促且尖銳。


    被拍飛出去的劍胚,像是一尾活魚,靈巧打了個擺尾,便以更加迅捷更加凶猛的姿態,再度電射而來。


    不過這一次,赤紅的劍光不再漫漫散開,而是凝結成了一束。


    緊接著。


    茲拉。


    撓心刺耳的金屬劃響之聲。


    猿妖周身驟然爆出大蓬的火星。


    它拍下的巨掌頓時一滯,臉上的猙獰迅速轉為驚恐,鐵塔樣的身軀在劍光縱橫裏顫了顫,而後,竟是哀聲嘶吼著,轉身就跑。


    可惜,才跨出第一步。


    身上便抖出無數血珠。


    第二步。


    皮肉爛成碎糜,撲簌直下。


    第三步。


    儼然隻剩一副白骨,踉蹌兩下,撲倒在地。


    李長安依舊沒有看它一眼,隻是直勾勾地盯著郎中。


    然後。


    突然一偏頭。


    微風卷過,道士臉頰上無聲無息裂開了一條細長的傷口。


    斜上方。


    郎中身邊那隻形似巨鼠、爪似鉤鐮的鐮鼬,悄然現身於此。


    鐮爪一展,已然斜劈而下。


    比鐮爪更快的是飛劍。


    劍光一轉,劍胚飆然一射,電掣而來。


    後發而先至。


    鐮鼬立時被飛劍擊中,身軀當場散開,卻不是化成血沫,而變作一團旋風。風中帶著絲絲銀線,銀線交錯時,鏘然有聲,仿佛千萬條利刃交錯回旋,向著李長安席卷而來。


    如果說猿妖是想把道士砸扁,這鐮鼬就是要把他絞爛。


    對此。


    李長安簡簡單單一劍斬下。


    劍上青芒吞吐,正是“斬妖”。


    沒有什麽異響,更沒什麽別樣的動靜。


    隻有劍鋒落處,旋風潰散。


    旋即,鐮鼬再次現身,卻已然被攔腰斬斷,拖著滑出腹腔的腸子髒器,滾落入地上淤積的血泊中。


    管它有形無形,盡皆一劍斬之。


    ……


    血霧飄飄灑灑,劍胚在其中愉悅穿梭,而李長安更似在身上披了一件血衣,數不盡妖魔性命織成的血衣。


    一時間,群妖噤聲。


    連那霧氣都好似不再翻湧。


    而後。


    道士眸光混沌,邁步向前;郎中麵帶微笑,轉身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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