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兒樓。


    狹道裏掀起腥風血雨。


    十幾盞提燈掀翻,解開束縛的火舌舔舐著窗紙、布簾、木欞……火光熊熊,煮得殺聲益沸,酒香益醇,血腥益濃。


    亂妖叢中,李長安仗劍起舞。


    劍鋒所過,皮肉迎刃而開,鮮血隨之揮灑。


    可是……似乎有點不對?


    是妖怪們轉變得太突兀?還是妖怪們比想象中更孱弱?道士的劍輕易就割開了它們的長頸,剖開了胸腹。這變成妖怪跟沒變妖怪有什麽區別?


    心中疑慮,劍下也難免遲鈍。


    一個分神,差點被亂刃砍中。


    好在這些衙役雖變成了妖怪,但手下還是原來那一套,提著刀子耍凶鬥狠而已。


    李長安持劍連撥帶打,身形一鑽便突出重圍,順手還放倒了兩頭緊追不舍的長頸妖怪,再看向場中,卻是一愣。


    妖怪們並未追殺過來,反是抽刀砍向了周遭。


    他們居然在自相殘殺!


    空氣中酒香愈濃,勾得頭腦裏熏醉愈重。


    道士稍稍恍神,回過頭來,場中已然決出最後的勝者。


    它杵刀立在血泊裏,長頸盤在肩膀,隻剩一張嘴的麵孔無聲無息對著李長安。


    而後。


    揮刀而來。


    勢大力沉,然發力過猛。


    道士的劍斜斜迎上,觸擊時,劍鋒黏住刀身畫出一個半圓,刀勢便被輕巧引開,然後,劍尖順勢一送。


    噗呲。


    冰冷刀刃刺入溫熱胸腔。


    幾點鮮血飛濺,沾上眼簾。


    道士眨了眨眼。


    卻是再度怔住了。


    泛紅的視界裏,眼前的“妖魔”哪裏還有那長長的脖頸,有的隻是黃捕頭疑惑而慘白的臉。


    他的聲音細若遊絲,漸不可聞。


    “道長?為什麽……”


    李長安的手不由顫了顫,黃捕頭的屍體便失了束縛,軟軟地向後倒去,從劍下滑落,跌入滿地殘屍積血當中。


    而這些屍體,無論是道士所殺的,還是自相殘殺的,此時此刻,通通都成了正常人的模樣,通通都有著一張迷惑不解的臉。


    幻術?


    是誤殺同伴?還是眼前是虛假的幻像?


    火光映入眼眸。


    道士神情冰冷,已然作出了不好的猜想。


    此時。


    遠處傳來轟然爆破聲,伴著斷斷續續的敕咒。


    “驅火雷,撼火鈴,攝丙丁,騰火雲……”


    火鈴咒?


    馮翀?


    在庭院!


    是了,大夥兒明顯遭了妖怪的惡當,現在可不是猶疑的時候。


    李長安最後瞧了一眼眾衙役的屍體,俯身想為黃捕頭合上雙眼,卻又堪堪停住,道了聲“無量天尊”,轉身離去。


    …………


    狸兒樓,道士來過不少次。


    從前麵酒樓到後麵庭院的路還算熟悉。


    七歪八拐便要鑽出廊道。


    前頭突然冒出一個人影。


    貌似個捕快。


    見著道士。


    捏著嗓子就尖叫起來。


    “妖怪!”


    撒腿就跑。


    可架不住道士腳快手快,兩三步就把他逮了回來,見他還在胡亂掙紮,“啪怕”兩耳光掄過去。


    “瞧清了,是我!”


    這人才定住了神,愣愣看著道士。


    “李道士?李仙長!”


    道士皺眉,“你……”


    沒說完,那人“哇”的哭出了聲。


    “妖怪!好多妖怪!大夥兒都變成了妖怪!”


    “都要來吃我,我害怕,想跑,可撞見了鬼打牆,怎麽也逃不出去。”


    他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好在道士也搞清楚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莫慌。”


    李長安抽出捕快腰間佩刀,塞進他的手裏。


    “跟著貧道就是。”


    說罷,提劍跨出廊道,步入庭院。


    ……


    大雨籠罩庭院。


    對麵閣樓透出些昏黃的光,映出庭中一個個嘶吼、哭嚎的影子,有人,也有妖怪。此時此刻,他們都著魔一般相互廝殺著,人與妖,人與人,甚至妖與妖,不分敵我。


    道士背上劍匣蜂鳴不已,好似被這雨中的瘋狂血腥勾動了凶戾。


    可即將出匣的一刹那,卻被李長安一把按住。


    方才樓道中那一幕在頭腦中閃過。


    眼前所見,妖真的是妖?人真的是人麽?


    比如自己身後那一位。


    李長安眼角的餘光裏,那個捕快正鬼祟著身子,悄悄抬起了手,指甲尖銳如鉤,探向了道士後腰。


    道士返身一劍斬去。


    然而。


    簌~


    突有厲聲作響。


    那是有東西撕開風雨破空而至。


    李長安與那衙役,或說妖怪,都是麵色一變,同時躍開。


    下一刻。


    鼓蕩氣流掀翻風雨。


    道士拂開袖子,把亂打來的雨點盡數撥開。


    再看場中。


    一人一妖之間,赫然多出了一隻巨大的鳳尾蝶。


    巨碟雙翼純白似雪,末端綴著長長的赤紅尾翼,在空中徐徐扇動,彷如一團浮動的光輝。


    這麽漂亮的妖怪還是第一次瞧見。


    道士情不自禁細細打量,估算著從哪個部位砍方便砍死。


    可他自作多情了。


    大蝴蝶瞧也沒瞧道士一眼,雙翅在雨中一振,化作一道霓光,直撲“衙役”而去。


    但“衙役”卻並不與其交鋒,三兩步躲入廊道遁去,大蝴蝶緊追不舍,卻被一道突兀出現的凜冽的冷光擊退。


    那是一隻大螳螂,渾身黑似鐵鑄,唯有一對鐮臂,白晃晃、冷森森仿佛兩柄百鍛鋼刀。


    揮耍開來。


    疾風暴雨一樣向鳳尾蝶潑灑而去。


    鳳尾蝶也不是易於之輩,扇動雙翼,在空中回旋折轉、忽進忽退,愣是讓鐵螳螂每一刀都砍進了雨幕。


    可即便如此,蝴蝶每一次試圖繞開螳螂,也會被鐵螳螂的刀網死死攔住。


    兩者彼此奈何不得,隻是纏鬥在一處。


    ……


    這倆大蟲子你來我往打得熱鬧。


    李長安在旁邊,神色卻愈加古怪。


    怎麽越看越覺得,鐵螳螂劈斬之間,法度森嚴,又不乏變化狠辣,頗似張易用刀;大蝴蝶進退折轉,如遊魚在水,又似風中枯葉,彷如虞眉的身法。


    難不成……道士想起樓道裏,是血濺上眼睛,才看見真實……他趕忙在身上找了條口子,沾了點血往眼皮上抹。


    可睜眼一看。


    蝴蝶還是蝴蝶,螳螂還是螳螂,都沒什麽變化。


    不知源起的酒香還在往鼻子裏鑽,李長安不禁撓頭,這幻術真真難纏。


    突然。


    腦後生出一道厲風。


    道士扭身一讓,一隻利爪拍下,砸得積水四濺。


    卻是條大狗在衝他齜牙咧嘴,李長安自信,自消提劍一刺,便能將犬妖斃於劍下。


    可是眼前看到的妖怪真的是妖怪麽?


    猶疑的功夫,犬妖身後,發狂的人、猙獰的妖蜂擁而來。


    ……


    李長安有些畏手畏腳。


    隻是一味兒躲閃、格擋,但撲上來的人與妖太多了,不一陣功夫,身上又開了幾道血口。


    好在這些家夥本就在互相廝殺,道士暫時間還能勉強應付。


    然而。


    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了一頭琉璃獅子。


    通體成半透明琥珀色,心髒處是一團熊熊火焰,不斷向周遭飆射出火光,燒得妖怪哇哇亂竄,也燒得李長安狼狽不堪。


    更倒黴的,它在庭院那頭,李長安在庭院這頭,中間那些人妖難辨的家夥被火光一烤,全往道士這邊躥。


    李長安漸漸難支。


    都快忍不住讓長劍飲血。


    身前突而流光溢彩,但見翩翩蝶翼飛旋,在漆黑夜雨中畫出一道燦漫光焰,也將李長安周邊的人和妖一並掃開。


    那邊琉璃獅子又投來幾道火光,也被大蝴蝶展翅攔下。


    這蝴蝶……是在幫我?


    還在尋思,眼前光影浮動,鳳尾蝶已然出現在道士身前,靜靜浮在雨中。


    大蝴蝶沒有攻擊,隻有一對觸角不住搖擺,好似向李長安傳達些什麽。


    李長安尋思:我要是隻蛾子,興許能看懂。


    可現在麽……他隻是木著臉,一攤手。


    這意思倒是準確傳達給對方了。


    大蝴蝶的觸角停頓下來,似乎作了什麽決定,忽的扇動翅膀。


    李長安眼尖。


    瞧見有什麽東西順風而來。


    他下意識便要閃躲,可在那一瞬間,他卻心思一動,若這蝴蝶真是虞眉……骨子裏的光棍勁兒冒了出來。


    與其讓妖怪愚弄,還不如冒一冒險。


    道士一狠心,強按下閃躲的本能,硬著頭皮接下了蝴蝶扇來的怪風。


    當然,手裏也不忘抓住了一枚桃木牌。


    這是“大軍”開拔前,衙門舍了血本,打開府庫時,道士從中挑取的物件,有些辟邪護身的功效,算是種廉價的法器。身為一個手段單一的野道人,對這種東西,李長安一向是多多益善的。


    閑話少提。


    隻說腥風拂麵。


    幾點溫熱粘上眼簾。


    好在手中的桃木牌沒有任何反應。


    道士心裏略微鬆了口氣。


    緊接著。


    他發覺眼中的畫麵突而顫動,模糊中,身前的鳳尾蝶撕開了表象,露出了真容。


    那是個臉兒清瘦,輪廓鮮明,眉眼間盡顯英姿的少女。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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