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都停止了。


    李長安走出妖巢。


    看見密集的雨點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看見角落裏,抱著三娘子的張易,淚水在腳麵綻出花朵。


    看見庭院中,相繼轉醒的人們又定住了身子,仿佛一座座雕塑。


    一路走來。


    世界一片死寂。


    能聽到的,唯有自己的腳步聲、心跳聲、呼吸聲,以及衣料摩擦聲。


    突然。


    簌~


    有聲音!


    他猛然循聲扭頭。


    一道黑影從牆根躥出。


    李長安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


    黑影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李長安不得不用了一張神行籙,才能勉強跟住他。


    一追一逃。


    很快就到了酒神廟前的長街。


    那黑影也不再飛竄,而是轉身撞上了街邊商鋪緊閉的門板上,竟沒把薄木門撞碎,而是自個兒散成一團濃墨,融進了門上的一幅人物圖畫。


    門神?


    李長安落下來細瞧。


    不對。


    哪兒有把門神直接畫在門板上的,而且,瞧著人物形象古怪,也不像門神,反倒是像水月觀壁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猖兵猖將。


    李長安點亮火光望向周遭。


    但見沿街的牆麵、窗戶、門板、梁柱上都鋪滿了“猖兵猖將”的圖畫。


    這是什麽個意思……嘶~一陣涼風夾著雨點滾入脖頸。


    道士縮了縮脖子,卻又怔住。


    時間都停止了,怎麽還會有風?


    世界又活了?


    他環顧周遭,然後瞧見了一副奇景。


    停滯的大雨再度流動,卻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倒卷天河。


    衝散雨雲,露出了雲後不斷旋轉著的燦漫星漢。


    如果方才是摁下了暫停鍵,現在就是後退鍵。


    時光回溯,鬥轉星移。


    目眩神迷之際。


    嘎吱。


    眼前的房門突兀拉開。


    道士嚇了一跳,趕緊後退戒備。


    卻見門裏出來一人,打扮像是看店的夥計。


    雙目無神,表情僵硬,像個被艸縱的木偶,呆滯的眸光沒在旁邊的李長安身上停頓哪怕一秒,關上房門,就徑直離開了這條街。


    任憑道士如何試探呼喚,都沒有反應。


    同時,門扉開闔聲不絕於耳。


    但見整條街上,所有的鋪麵房門都被打開,許多男女老少走了出來,同樣的呆滯,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掩上房門走入街麵,匯成浩蕩而無聲的人潮,湧向長街之外。


    不消片刻。


    人群便離去一空,給李長安留下了一條空蕩蕩的長街,以及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


    是的。


    鬥轉星移之後,便是晝夜更替。


    光暗變換得太快,李長安的眼睛不適應,隻得稍稍偏開目光。


    卻詫異瞧見。


    原來不止是方才那一麵牆繪著兵將,而是整個長街兩側,每一道牆垣,每一扇門窗,每一根梁柱,都有粉黛青紫黑白各色顏料匯成的猖兵圖畫,活靈(和諧)活現,在上麵遊走。


    動作間,微微側身,似在聆聽某個方向傳來的命令。


    李長安順勢看去。


    原來,猖兵伏拜的方向,長街的盡頭,酒神廟前,此刻立著一座特別的法台。


    尋常法台再如何豪奢,也不過是在法器、裝飾、人員上下功夫,可這座法台卻別樣不同,它是由十二張大桌子,一張一張往上疊。


    高可數丈。


    甚至超過了酒神廟的尖頂,以至於台上的人物仿佛置身於紅日當中。


    這台子喚作登雲台,是閭山法脈的東西。


    而整個瀟水城,又有幾個人是閭山教徒呢?


    李長安虛起眼,漸漸適應了光明,也瞧清了台上之人。


    華麗而繁複的法衣裹著佝僂殘軀,五彩的神額束著蒼蒼皓首。


    果然呢。


    水月真人於枚。


    …………


    登雲台擺在長街盡頭,李長安卻在街口。


    距離太遠,飛劍也夠不著。


    於是衝於枚高聲喊道:


    “於真人為何在此登台,又作法引晚輩到此,究竟有何指教?”


    登雲台上,於枚隻是垂手無言。


    李長安眉頭一蹙,正要上去,前麵的梁柱後,卻突然轉出了一員高大威猛的武將。


    披銀袍,穿金甲,背後插著五色彩旗,一張臉塗得青白相間,跟台上的戲子似的,一開口也是抑揚頓挫。


    “吾乃法主坐下佘神將,吾主法駕在此,道人還不速速下拜!”


    神將?


    李長安拿眼一瞥。


    身形略帶虛幻,的確不是凡人。


    可細觀之,清氣中藏著妖濁。


    猖將才是吧。


    道士沒搭理他,隻向於枚繼續高聲追問:


    “原來虞大人口中的援兵就是真人,當日金府的猖兵想來就是閣下的手筆。如今擺出這副陣仗,到底意欲何為?”


    高高登雲台上,於枚依舊無言無語。


    反是身前的猖將卻勃然大怒。


    “大膽道人,膽敢對法主無禮。”


    他抬手一招,青光湧動,化為一杆大槍,紅纓吞(和諧)吐槍刃,譬如青蛇出洞,直取道士胸腹。


    “受死!”


    李長安一直都在警惕,第一時間閃身躲避,同時揮出了手中長劍。


    噗。


    長劍輕易地就貫入了甲胄空隙,倒教李長安愣了愣。


    這是猖將?怎麽這麽弱?


    詫異的功夫,那猖將卻埋著臉,口中不住喃喃。


    “痛、痛、痛、痛、痛。”


    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大,越來越含混不似人聲。


    終於。


    “痛煞我也!”


    他昂首長嘶。


    一張人臉迅速開始扭曲變形,身形也急速膨脹,白袍撐裂,甲片崩飛。


    李長安才抽劍疾退,緊隨著,便有一道腥風襲來。


    他又是翻身躲開,再抬眼。


    身邊的光線卻是突兀變得暗淡。


    身前被一麵蠕(和諧)動著的“牆壁”攔住,牆上遍生青白二色的鱗片,原來是條巨蛇盤軀將自己圍在了中央。


    抬頭看,一個碩(和諧)大的三角蛇頭探出毒牙,口吐人言。


    “吞了你!”


    猛撲而下。


    下一瞬。


    “斬妖。”


    青色劍光暴起,顯出本相的猖將眨眼間便四分五裂,化作一地亂滾的肉塊。


    血雨灑落,肉山崩解,露出道士身形。


    他正瞧著被釘死的蛇頭若有所思。


    雖說猖兵猖將本就是妖魔鬼怪,被道門捉來役使,聽來不上台麵。但實際上,對妖魔而言,這也是一條十分難得的正道修行之路。


    按說對皈依了正道的妖怪,隻破邪煞的“斬妖”,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至少不會像方才,跟切豆腐似的,被斬成零碎。


    除非。


    它本就是被邪法所攝,不是正兒八經的“護道兵馬”。或者,是法主墜入邪道,讓它沾了血食或犯了惡行。無論是哪一種……李長安冷眼看去,於枚已然在登雲台上跳起一種古怪的舞蹈。回旋踏步間,法衣招展,神鈴晃響。與之同時,一個又一個猖兵猖將從畫中躍出,轉眼,就堵塞了整條街市,目光森冷,湧向道士……都已是無需再廢口舌。


    李長安長劍一振,抖開妖血。


    “邪魔外道。”


    神行籙毫光微放。


    他縱身一躍,往群魔叢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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