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為敵是怎樣的感受?


    此時此刻。


    李長安大抵淺嚐到一點滋味。


    ……


    幻境。


    天穹降下風暴,刮起白沙滾滾填塞天地,四野茫茫難辨東西。


    大地翻起地殼,豎起如峰如林的“刀槍劍戟”,向著木鳶劈砍攢刺。


    虞眉竭力操縱,控製著木鳶驚險地越過一重又一重阻攔。


    仿佛穿梭於驚濤駭浪中的海燕。


    然而。


    鳥兒再如何機警靈巧,又如何逃得過精心布置的網羅?


    當木鳶又一次閃過如刀如斧劈下的山峰時。


    大風突而猛烈。


    挾著滾滾沙塵如洪流傾瀉而下。


    壓得木鳶雙翼嘎吱欲裂,迫得它低飛,再低飛,幾乎貼近地麵。


    這時。


    四周如林的山峰瞬息間盡數崩塌。


    亂石滾滾而下。


    木鳶不得已盤旋躲避間。


    大地突而豎起無數山壁,山壁上有生出無數地刺,飛快四麵合攏,好似個巨大的鐵刺鳥籠將猝不及防的木鳶圍困其中。


    轟隆。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悶響緊隨其後。


    但見一尊龐然大物撞開沙塵,現身這險惡天地之間。


    那是一張巨大的麵孔,眉目齊天,下顎連地,以鯨吞之勢張開巨口,要將鳥籠連帶籠中的一切一口嚼碎。


    千鈞一發。


    突有紅光割開混茫。


    又有黑色雷霆緊隨其後。


    巨口才堪堪咬下。


    鳥籠一角霎時崩塌,彷如紮破的氣球,混亂的氣流夾著黑色砂礫順著缺口噴薄,小小木鳶乘之扶搖而出。


    ……


    李長安穩穩站在顛簸的木鳶上。


    收劍歸匣,舉目回望。


    巨臉再度被甩在身後,又被沙塵淹沒,隻隱隱露出龐然的輪廓。


    但天地間卻仍舊充斥著它混沌的咆哮。


    那聲音並不是單純的嘶吼。


    像是在呼喚,像是在哭訴,像是無數的人發出無數的聲音,但重疊起來,卻隻餘一片渾濁,一片煩悶,一片刺耳。


    李長安並不想聽,但那聲音卻追逐著他,鑽進耳朵,攪進大腦,揪住心髒,讓人直想將……


    刺啦。


    胸前傳來陣陣刺麻。


    細小的電弧灼燒空氣,焦臭味兒讓李長安稍稍清醒。


    他隔著衣襟按住貼身佩戴的符籙。


    告訴自己。


    還不到時候。


    或者說。


    早已錯失了最佳時機。


    誠如幻蝶所言。


    雙方剛照麵那一瞬。


    李長安就該果斷用出自己最大的底牌——風火雷。


    事到如今。


    一步慢,步步慢。


    屍孽氣候已成。


    神雷固然威力絕倫。


    單單一道風火雷,未必能在擊穿幻境之後,還能焚毀這集合了數萬妖魔的怨氣與血肉的屍孽。


    而幻境既是孕育屍孽的子宮,也可說是暫時拘束它的囚牢,若不能一擊建功,反而會讓屍孽提前出世,介時底牌盡出且精疲力盡的兩人更無反製的手段,情勢恐怕更加糟糕。


    可若想一擊建功,就得繞過幻境這層外殼,以雷火直擊屍孽本體。


    先前李長安心裏還有些成算。


    可現在……


    四野茫茫,白沙漫漫。


    除了身後緊追不舍的龐然大物,視線所及就隻有不斷刺出煙塵的怪異山峰。


    大地也幾經遷移、翻覆、扭轉,原本的方位已經不能用作參照。


    酒神廟渺無蹤跡。


    反觀己方。


    道士已把身體與法力都壓榨到了極危險地步,這還是他有意識留力的結果,而虞眉……雖還是那副冷清清的樣子,但總有些搖搖欲墜。


    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了。


    實在不行,也隻好……


    “終於找到你們了!”


    酒神?!


    ……


    “方才屍妖睜眼那一刻,原本行將崩潰的幻境,忽的又成了鐵板一塊,愣將我攔擋在外。萬幸道士你用神雷鑿出的縫隙仍在,我才能勉強護住廟宇,探查你們兩人所在。”


    “怨氣不斷在彌合縫隙,我恐怕堅持不了多久,我來引路,你倆趕緊過來,我好將你們拔出幻境。”


    “唉!能操縱這百年積怨,那妖魔絕不是屍妖那麽簡單,俞梅呀俞梅,你都死了還要折騰人啊!嗬,不過事已至此,說什麽都遲了。”


    “不,你老當真是及時雨。”


    李長安咧開嘴角。


    哪怕沙塵灌得他咳個不停。


    仍舊放聲大笑。


    “來得正是時候。”


    …………


    四野依舊沙塵漫漫。


    難以辨物。


    但這一次。


    卻有無形的指引照亮前路。


    虞眉調轉木鳶。


    周遭的風變得愈加猛烈。


    先前,它們隻是無序地攪動沙塵。


    現在,卻逆著航向挾著砂礫猛烈吹拂。


    但這點小伎倆又有何用?


    黔驢技窮而已。


    虞眉毫不遲疑服下最後一粒丹藥,慘白的臉上浮現一絲殷紅,一邊張開法界,一邊駕馭木鳶。


    木製的翎羽切開沙暴,小小鳥兒破風而出。


    沙塵盡數甩在身後。


    眼前的世界變得清晰,卻也古怪得讓人咋舌。


    如果說先前的幻境是一幅平鋪的畫卷,那麽現在的幻境則是被熊孩子胡亂揉成一團的產物,扭曲混亂,分不清哪方是天,哪方是地。


    而在這破碎且怪異的世界中,在這一片斷壁殘垣裏,依然屹立的酒神廟格外刺眼。


    “快!”


    酒神連聲催促。


    “它追上來了。”


    身後。


    巨大臉孔咆哮著,領著那接天連地的、由妖魔屍骸和城市殘渣匯成巨浪洶湧而來。


    虞眉不敢怠慢,架著木鳶,化作一道流光,投入酒神廟。


    下一刻。


    “浪潮”摧枯拉朽。


    吞沒一切。


    …………


    在大地“隆隆”的震動中。


    酒神窯像是風暴中的船隻,晃動不休。


    頂上,建築殘渣簌簌直落。


    窯內,煙塵肆虐彌漫。


    俄爾。


    “咳,咳,咳。”


    靠近窯口,一段幾要坍塌的環廊上,一隻手推開殘磚碎瓦,緊接著,李長安拉著虞眉鑽了出來。


    此時的道士灰頭土臉,衣衫破爛,渾身都是割傷、擦傷,傷口還嵌著許多木刺、瓦礫,稍有動作,就往肉裏紮深幾分。


    可他卻沒工夫去清理。


    概因在上空,在窯井外。


    外部華麗宏偉的廟宇已被徹底摧毀,露出上方旋轉著的天空……不,應該說是世界。整座城墟此刻都翻卷豎立起來,環成巨大的萬花筒,繞著一方小小的天地緩緩旋轉。


    而一切的最中央是一張巨大的、不斷變幻著的麵孔。


    細細看。


    巨臉實則是由無數張小的臉孔組成,男女老少不一,神情各異,或流淚大笑,或癲狂嘶吼,或驚駭恐懼,或呲牙裂目;而巨臉的神情變幻,也是由這些麵孔不斷幻滅,不斷彼此撕咬、追逐而成。


    虞眉倚在欄杆上,望著天上一張又一張,口中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


    “鄭通,錢大誌,三娘子,嚴鬆……”


    她臉上殘留著病態的嫣紅,抿著薄唇,卻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俱是妖魔怨恨殘留。”


    酒神幽幽一歎,雖不見其形體,但卻能聽出言語中的唏噓。


    “道士,是時候了結這百年惡果了。”


    李長安無言抬頭。


    疲憊的雙眼望見了那些麵孔,而它們也看見了李長安。


    霎時。


    “李玄霄!”


    千萬張麵孔露出千萬種神情用著千萬個腔調一齊嘶吼。


    聲音疊合聒噪刺耳,餘音在窯內回蕩不休,震得煙塵顫動,擾得人耳中嗡鳴、胸悶欲嘔。


    “你該死!!!”


    “呸。”


    道士還以一口帶血的唾沫。


    戟指天上巨臉,破口大罵:


    “叫!叫!叫!叫你媽個頭!”


    頓時間。


    天地仿佛愈加為之暴怒。


    地上震顫愈急,擠壓得窯井內牆不斷皸裂變形;而天上更是旋轉愈快,那些怨恨凝成的麵孔們被道士激怒,嘶吼、咆哮、咒罵,爭先恐後洶湧而來,仿佛帶著整個世界轟隆墜下。


    道士則依舊昂著頭。


    目視著頭頂不斷旋轉坍塌的城市與天穹,目視那些個猙獰麵孔湧至眼前。


    電花雀躍環繞周身。


    他並指作劍訣立於眉心。


    扣齒作聲。


    “吾今勃召,速出絳宮。”


    “急急如律令!”


    轟!


    神雷一震,萬魔滅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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