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爺揮下劍柄。


    姿勢決絕得像鐵匠捶打鐵石,沒想到回饋來的聲響也像是打鐵。


    鐺!


    一支包裹銅皮的劍鞘突兀橫出,格在斬龍劍下。一隻筋骨分明的手握住劍鞘另一端,穩如鐵砧。


    周老爺瞪起牛眼。


    “狗膽!誰敢”


    話未說完,隻覺手腕一痛。


    斬龍劍便脫手而出,高高拋起。


    緊接著。


    一條黑影在眼前急速放大。


    啪!


    兩顆後槽牙連帶兩百來斤的肥肉打著旋兒飛下祭台,一路趟著石階往橋下滾。


    忠心護主的仆役們烏泱泱堵上去,打保齡球似的被撞了個東倒西歪,但好歹止住勢頭,沒一路滾下河。


    趴在地上昏頭暈腦一陣,努力翻了個身,才看清,原來多管閑事的是個陌生的短發道士。道士正端詳著手裏的斬龍劍,而後隨意挽了個劍花插在腰間,伸手向了龍王像。


    周老爺滿腔的怒火頓作慌張。


    嘴皮子哆嗦著還沒待出聲。


    哇


    嘹亮的啼哭驚呆古橋了兩岸。


    短暫的沉寂後,人群沸騰。


    “真有孩子!”


    “嘖,好狠毒的心腸。”


    “噓!別讓他家人聽著。”


    嗡嗡議論聲愈來愈高漲,疑惑、激憤、嘲諷種種情緒在交頭接耳間擴散,但最多的卻是興奮。


    對的。


    哪兒能不興奮呢?


    從女人冒出來哭訴到周老爺親手揮劍,再到道人上台阻止,最後嬰孩一聲啼哭,事情發展跌宕起伏,簡直就像話本裏的故事與人物照進了現實。


    這種稀奇事兒可不多見,橋下的看客們都差點兒喝彩賞錢了。


    不過麽,“舞台”中央,李長安卻平靜得多,畢竟他之所以上橋,就是聞到了龍王像裏飄出的人味兒。


    但也說不上全然淡定,因當他真看到本尊——一個皺巴巴的、醜醜的、舉著短短的手腳哇哇大哭的女嬰。


    年輕的道人難免手無足措。


    慌了幾秒,才注意到嬰孩在秋日的寒風中,身上連張繈褓也無,趕忙脫下道袍,將孩子裹起來,輕輕攏在懷裏。


    有時候,李長安懷疑自個兒身上是不是長了刺,但凡有小孩兒落他手裏,就沒有不哭的。


    就像懷裏這女娃娃,哄了幾下,反倒哭得更起勁兒,實在無奈,隻好去尋孩子生母,而這麽一轉身,就同周老爺撞了個對眼。


    此時此刻。


    周老爺臉上被劍鞘抽出的紅痕猶在,神色卻從慌張變得漸漸猙獰。


    他死死瞪著道士,臉上橫肉疊疊堆積,真讓人疑心,他所有的肌肉是不是都長在了臉上。


    “抓住那牛鼻子!”


    “我要剝了他的皮!”


    仆役們一哄而上。


    都是些普通鄉下漢子,不必見血。


    李長安懶得拔劍,提起劍鞘,就把當頭的一個抽了個原地打轉。


    豈料小孩子的喜怒就跟女人一樣,沒端端無由來,見人轉著圈兒喊疼,竟拍著小手,“呀呀”破涕為笑。


    道士於是精神大振,努力讓每一個“陀螺”都多轉上幾圈,每一圈都轉得更漂亮些。


    奈何“陀螺”們實在不經抽打,沒一陣,個個都躺下裝死不肯起來,就剩周老爺還愣愣杵在原地,滿臉的橫肉都垮下來,鬆成了一個大大的“呆”字。


    這樣人物,這樣神情,李長安走南闖北司空見慣,接下來的發展也不出所料。


    先是告饒。


    “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


    再是色厲內荏地叫囂。


    “你不能動我!我是周家的家主,縣尉是我的妻舅,太守是我家的故交”


    最後麽。


    “不是我的注意,不是我要殺孩子,她是橋神索要的祭品我家的孩兒與你何幹,要你多管閑事快快離開,把孩子留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隨著李長安步步逼近,周老爺癱倒在地,漸漸語無倫次,開始還是推脫哀求,後麵就變了味道。


    道士本不想搭理他,但這人的頑固和愚蠢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不免搖頭失笑。


    “蠢材,斬龍劍是不能沾人血的。你祭拜的是哪家的橋神?”


    周老爺聞言,口中呢喃頓住,慢慢垂下頭。


    李長安看到他的麵皮像放進了蒸籠,迅速變得通紅,然後猛地抬起頭,惡狠狠對視過來。


    “你個妖道!假牛鼻子!休想用假話騙我。大師明明說,隻要把”


    他說著,突兀愣住,隨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聲呼喊起來:


    “大師,大師!”


    可是,任他如何呼喊,如何支起脖子張望,他口中的大師都不見人影。但好在,石橋兩岸還有千百雙眼睛幫著他找。


    很快。


    脫下顯眼彩衣,不知何時溜下了橋頭的巫師暴露了行藏。


    他低頭掩麵想要悄然離開,但看客們卻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齊齊挪動腳步,堵住道路。


    幾番下來,直到周老爺一聲飽含希冀的呼喊,巫師終於接受了走脫不得的現實。


    巫師無奈轉回身,環視著兩岸觀眾,深吸了一口氣。


    “諸位父老鄉親們啊”


    聲情並茂。


    “周老爺獻祭那孩子是為了周家嗎?不!是為了大家夥,是為了在場的每一位!”


    “這座橋,年歲太久了,已經成了精怪,有了妖法,惡了龍王爺爺,惹得龍王降下了災劫。”


    “若不速速用人祭破了妖法,讓龍王動了怒,大家都得遭殃!”


    說著,他突然指向人群。


    “許三兒,你家的貓狗近來是不是夜夜無故嚎叫?”


    人叢中小聲嘀咕。


    “張老黑,你家母雞新下的雞仔是不是有三隻腿?”


    人叢間交頭接耳。


    “周家太婆,你家剛出生的幺孫是不是眉發皆白?”


    人叢裏嗡嗡議論不停。


    “這些怪事,都是龍王爺爺發火的預兆啊!”


    他又指向橋下蜿蜒的蛇溪。


    “最大的預兆就是這條河本身!諸位父老,今年斷續下了幾個月的雨,山裏的道路都泡垮了好幾段,依往常,河水都該淹上田坎了。可現在呢,橋墩都沒有沒過。”


    “你們看看,這就是龍王在警告我們,再不破了妖法,來年就得幹旱啊!”


    李長安在橋上聽著連連點頭。


    蛇溪這點兒水流量的確少得奇怪。


    所謂“事出反常即有妖”,自個兒居然沒有注意到。


    橋上如此,橋下就更別說了。


    “鐵證如山”,人群裏已然出現了大量讚同巫師的聲音,許多人說起了近來的怪事,譬如“打葉子牌把把輸錢”、“交公糧力不從心”等等,原來都是龍王惹的禍。


    巫師見火候差不多了,事不宜遲,趕忙把火燒到了李長安頭上。


    “那個道士就是橋妖所化,是他,想要害得咱們來年顆粒無收、家破”


    這時。


    “孽障!”


    “安敢妖言惑眾。”


    突兀一聲大喝。


    法嚴自人叢中大步而出。


    三兩步就到了巫師跟前。


    伸手一抓,便牢牢捏住了巫師的脖頸。


    巫師也是個身形魁梧的大漢,竟奮力掙脫不得,隻好又搖動起唇舌。


    “好哇!怪不得老橋早不作祟,晚不作祟,偏偏這時作祟,原來是勾搭上了山裏的精怪。諸位鄉親,這和尚是山裏老熊所化,快快動手,打殺了他!”


    周圍的鄉人們大多已被巫師言語蠱惑。


    老成的一旁勸解,要和尚放開巫師。


    莽撞的已經摩拳擦掌圍了上來,管它孰是孰非,先把人拿下再說。


    法嚴不為所動,隻是


    “阿彌陀佛。”


    一聲佛唱彷如洪鍾大呂壓住了滿場喧囂。


    “還不速速現形!”


    話音剛落。


    圍過來的人們忽如草叢裏驚飛的鳥群哄然散開,一個把自個兒絆倒的男人麵色慘白坐在地上,哆嗦著手指著法嚴的方向。


    “妖妖怪!”


    但見法嚴手中捏著的,哪兒還有什麽巫師,分明是一條大蟒蛇。


    嘶嘶


    蟒蛇吐著長長的蛇信,將海碗粗細的長軀一圈圈纏住法嚴,而後緩緩收緊。


    如此絞殺,足以將岩石磨碎,能夠把骨肉絞成爛泥,但法嚴卻如廟宇裏鋼澆鐵鑄的護法金剛,愣是衣角也沒褶皺一分。


    反而,當他鐵掌稍稍握緊,蟒蛇卻痛得口吐人言。


    “禿驢,你怕是個尼姑變的?用點兒力氣!今兒你要是弄不死爺爺,明兒你爺爺我要活吞了你。”


    法嚴平靜如故。


    “蛇妖,是誰讓你在此地煽動人祭。”


    “哈哈哈,禿驢還有那個牛鼻子,晚了!”


    “什麽晚了?”


    “當取下斬龍劍的時候,你們就已經來晚了!”


    蛇妖的回答沒頭沒腦,更兼不停探出蛇信發出“嘶嘶”氣聲,吐字含混不清,但法嚴偏偏從中提取到一股教他毛骨悚然的不安。


    手掌不自覺用力,擠壓得蛇妖眼珠外凸,它卻大張蛇吻,噴吐出狂笑。


    “來了,來了!”


    什麽來了?!


    然而已經不需要提問了,法嚴已經聽到了答案的一部分。


    那是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隆隆”聲響,仿佛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甚至於腳下的大地如同被擂響的鼓麵,開始震顫,開始躍動。


    法嚴猛然抬頭。


    遠處的山林群鳥驚飛,各類野獸在林莽間狂奔嘶鳴,周圍的人群更是早已亂做一團。


    有人如沒頭蒼蠅橫衝直撞。


    有人匍匐在地不知叩拜著哪家神佛。


    還有人大聲哭喊著:


    “地龍翻身啦!”


    地震?


    法嚴直覺告訴自己沒這麽簡單,他不由望向石橋,尋找那個也許可以給他答案的人——李長安按劍而立,凝望遠方——法嚴稍稍一愣,同行許久,他第一次在玄霄道人身上看見如此神采。


    仿佛寶劍生出毫光。


    他不由循著道士的目光望去。


    在身後,蛇溪蜿蜒而來的重重青山層疊處,那一望無垠的青黛正被大片的白色塗抹。


    那白色不是山間升起的雲霧,也不是天上降下的雨幕,而是沿著河道奔湧而出的滔天巨浪!


    洶湧洪流卷起萬丈波濤,一時鞭撻群山轟隆作響,一時翻上青天與雲層相連。


    一如銀河漫卷。


    一如海天倒扣。


    尋常洪水絕不可能有此等偉力。


    果然。


    洪峰高處,一個巨大如丘陵的蛇首浮出波濤。


    此乃大蛇行洪!


    餘杭城東門外有一片河灘。


    水流經此放緩,帶來泥沙淤積,孕育出大片大片的蘆葦叢。


    若在秋日,在月光明朗的晚上,江上細波粼粼好似月色潺潺流淌,恰逢蘆花開放,團團素白花絨隨風搖擺,恰似月光裏飄搖著雪花。


    難得美景,願意賞玩的人卻很少,尤其是晚上。


    概因地勢緣故,上流的漂浮物常在這片河灘擱淺。這年頭,河上飄著的多是什麽呢?死人罷了。


    然而今夜,這孤零零的河灘偏偏有了兩位來客。


    那是個女人,提著油燈,荊釵布裙,年紀在二十多快到三十歲的樣子,輪廓還帶著年少時的秀麗,眉宇間卻已流露出歲月與疲憊。


    對,還有一位小客人,是隻窩在女人懷裏的大黑貓,圓頭圓腦肥肚皮,兩隻碧綠的眼睛炯炯警惕著周圍的動靜。


    一人一貓剛到河邊。


    女人就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河灘上仰躺著一個和尚,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渾身濕漉漉的,多半也是上流飄下來的擱淺物。


    驚訝後女人竟沒有害怕,反而小心靠近,放下貓兒,俯身去探和尚鼻息。


    “姑娘放心,和尚還是活人。”


    女人嚇得一個哆嗦,手忙腳亂舉起油燈。


    前邊,蘆葦叢一通搖晃,又鑽出來一個短毛和尚。


    短毛和尚渾身也是濕透,懷裏抱著個嬰孩,用幹燥的蘆葦絨花裹著,抿著拇指,睡得正香。


    “姑娘莫怕,某不是歹人。”短毛和尚又說,“附近有大夫麽?這孩子好像生病了。”


    女人聽了細看。


    才發現嬰孩的臉頰上透出不正常的紅暈。


    連忙上來。


    “讓我看看”


    話剛出口。


    “喵嗷!!”


    黑貓突兀跳出來,炸毛嘶吼。


    女人迎上去的腳步一頓,仔細看了短毛和尚兩眼,臉兒霎時變得慘白。


    忽然抱起大貓,連油燈都顧不上,拔腿就跑。


    一陣風似的沒了影。


    留下短毛和尚——或說李長安莫名其妙,心說自個人長得也不像土匪惡霸,甚至逢年過節,七大姑八大姨給他介紹相親時,還誇他長得周正哩,怎麽遭也不至於嚇跑大姑娘呀?


    他左瞧右看,好半天,終於找著了端倪。


    天上月光朗朗照人,自個兒腳下卻見不著自個兒的影子。


    哦


    李長安恍然大悟。


    原來我變成了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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