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魙。”


    這是黃尾今夜吐出的最後一個字眼兒。


    下一刻。


    那股子邪氣突而大漲。


    頃刻間淹沒了整間庭院。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古怪的寒冷,它無關風雪,無關溫度的變化,而是發自於肉體的悚然與靈魂的顫栗。


    它是如此有侵迫性。


    蛇一般纏住身軀,叫人動彈不得,又慢慢絞緊,勒開皮肉,將寒冷灌入血管,送達靈魂深處,思緒都為之凍結。


    咚~咚~咚~


    那是霧中的巨影鑽過了牌坊,進入了庭院。


    李長安此刻連眼珠都轉不得,看不清它的全貌,隻能瞧見兩根比人還高的脛骨,站在了自己眼前。


    含混而巨大的,仿佛風穿過隧道的聲音在頭頂呼嘯:


    “和尚不行,貴客;老頭不行,太柴;鬼也不行,沒肉……”


    好似菜攤上挑挑揀揀的話語中,藏著讓人顫栗的事實。


    但在場的人中恐怕沒幾個能為之驚恐,因那寒氣早深入骨髓與魂魄,連感知到危險認識到恐怖這一過程,都被凍結得尤為漫長遲緩。


    至於李長安,亦無恐懼的閑暇,他從一開始就在奮力轉動神思。


    “斬~”


    那聲音又在頭上轟鳴。


    “謔謔謔,這個好,甚肥。”


    巨大骸骨盤腿坐下。


    緊接著,是咀嚼聲,是撕咬聲,是吮吸聲,是吞咽聲。


    沒有哭嚎與慘叫。


    隻有殘肢碎肉伴著淋漓鮮血自骸骨間淅瀝落下。


    一個圓滾滾皮球樣的東西自盆骨中跳出來,一路滾到道士眼前。


    是個富態男人的頭顱。


    他好似還沉浸在美酒與琴曲當中,遲遲未醒。


    麵帶著舒緩的笑意與李長安四目相對。


    “妖!”


    青光乍現,斬滅邪氣。


    思維頓鬆,渾身束縛稍緩。


    正要動手。


    “孽障!”


    飽含怒氣的金焰轟然而落。


    眨眼間就將那尊巨大的骷髏燒成黑灰。


    不對!


    那些黑灰四下飄灑,見風就漲,甚至反過來將光焰吞沒,彌漫四宇。


    與之同時。


    黑灰深處傳來翅羽撲騰之聲,立時有黑色鳥群衝出,直投人群而來,李長安隻來得攔住投向拾得那一隻。


    人群這才如夢初醒。


    黃尾以及眾鬼直接兩腳一蹬、翻到在地,但李長安略作檢查,卻訝異發現除了被邪氣短暫侵襲以致魂體稍有不穩外,死人們都並無大礙。


    反倒是活人們,都一下子發了瘋,在黑沉沉的灰燼裏開始不住哭喊、嚎叫,用額頭在地上砸出血,用指甲在脖頸撓翻肉,仿佛都陷入了極度的悲慟與痛苦之中。


    直到。


    “阿彌陀佛。”


    伴著佛唱,有白光摻入漫天灰燼。


    那光芒柔和而溫暖,蘊含著撫平一切苦痛的力量。


    人們在這光芒中漸漸平和,追逐著光望去,無塵端坐在大殿之前,寶相莊嚴。


    周遭佛光籠罩,照徹長夜。


    光輝中隱隱勾勒出一個又一個披甲執刃的武士虛影,那是護法神。


    “菩薩顯靈了。”


    “大師慈悲。”


    清醒的人們紛紛向他合什謝禮,甚至於俯首叩拜。


    李長安卻注意到,他手中折扇已然破裂,唯餘扇柄,竹片割破了手掌,滴滴鮮血濺落案幾上一封紅帖之上。


    道士目光轉回自個兒手中,方才所捉住的原來並非什麽鳥雀,也是一封帖子,一封黑貼。


    打開來。


    十六個紅字刺眼。


    “八月初八,鬼王壽辰,受此貼者,獻禮拜見。”


    無塵身披佛光,步出大殿,所過之處,如湯沃雪,黑灰迅速消融。


    他一直走到坍塌的牌坊前,往下眺望,眉頭緊鎖。


    道士三兩步綴上來,同樣往下張望。


    但見石階之下,一團龐大的黑氣盤旋呼嘯,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不一陣,推倒佛像,撞開山門而去。


    恰巧。


    山下街市的霧氣裏,慘慘綠光彌漫,一隊夜遊神壓著孤魂野鬼正與那黑氣迎頭撞上。


    那些在死人當前不可一世的鬼差們,這一刻,竟如受驚的鳥雀四下飛散,可憐孤魂野鬼們被枷鎖絆住,來不及躲避,頓時被黑氣吞沒,攜裹著衝入餘杭城幽深曲折的暗巷深處。


    竟就這麽消失不見!


    李長安:“那鬼怪去了哪裏?”


    無塵麵沉如水:


    “窟窿城。”


    …………


    宴席不歡而散。


    客人都已離去,唯有無塵還立在原地,長久沉思。


    直到——


    輕盈腳步靠近。


    一件大氅披上肩頭。


    靜修柔聲勸道:“夜裏風冷,莫著了涼。”


    不知是因這夜風,還是因為驚懼未消,靜修的臉上蒼白了許多,眉目間含著憂鬱,惹人憐惜。


    無塵問她:


    “邪魅已被擊退,師太何故還怏怏不樂?”


    “還不我那何家妹妹。執意要夜半離去,實在教人擔憂。”


    無塵頷首:“今夜可不安生。”


    “如何不是呢?”她輕歎道,“但經那惡鬼一鬧,連我自個兒呆在庵裏都覺得瘮得慌,又怎好勸她呢?”


    聽了這話,無塵忽然抖開雙袖,似那台上戲子跨出幾步,向靜修作揖唱到:“卻是無塵連累了靜修。”


    逗得美人捂嘴輕笑:


    “這話教他人聽了,不知怎麽編排靜修不識好歹了。”


    “不知庵內損失如何?”


    “倒了些佛像,破了些門窗,都無甚要緊。隻是可憐了幾個姐妹,驚懼之下自個兒抓破臉,以後隻好青燈古卷、參禪念佛了。”


    “這可不成。”無塵收起唱腔,“怎能因和尚壞了美人?我明日就去藥王廟求幾味神藥,定要保美人容顏無虞。”


    說著,他又想到:


    “還有善均師兄。”


    “他們也是被殃及池魚,錢唐做鬼不易,師太且幫我贈些銀子於他們,好渡過此劫。”


    當無塵提起黃尾時,靜修已然收起笑意,等他說完,已然冷下了臉。


    “你清淨僧要慈悲為懷,盡管自己去,何必拉上我?”


    拋下話語,徑直離去。


    無塵笑了笑,沒再言語。


    他看向庭院一角。


    幾抹黑色的粘液,仿佛腐爛的毛蟲爬過後留下的涎痕,散發著使人身心不適的怪臭。


    那是黑霧消融後留下的殘痕。


    無塵轉頭眺望著錢唐萬家燈火。


    目光閃爍。


    …………


    故老相傳,女子、孩童、老人、沉屙之人或運道不濟之士不宜夜中獨行。


    概因,淒淒夜色中徘徊著那無處容身的孤魂野鬼,他們常年忍受著饑苦寒冷,欲尋供養而不得。


    而上述人等陽氣衰微,最易為鬼魅所趁,或附身於影子或尾隨於腳步。


    若因故不得不夜中獨行。


    切記。


    萬不可遺失貼身之物。


    因鬼魅們可以借助物品上主人殘留氣息,魚目混珠,蒙騙神靈,而後侵入宅院,作祟人家。


    ……


    何五妹獨自行走在霧障重重的長巷。


    手中提燈發出的光昏沉而黯淡,將她背負琴匣的影子投映在青石牆麵上,拉扯得龐大而又扭曲,仿佛有什麽東西潛藏其中。


    風聲、水聲、蟲鳴聲還有許多不知來處的聲音,它們融進了腳步的回音中,形成一個古怪的混響,踩著她的腳印,亦步亦趨。


    何五妹不敢看,不敢聽,隻是抱緊了懷裏的貓咪,埋頭快走。


    她不是一個膽大的人,為何冒犯代代流傳下的忌諱,夜中獨行呢?


    或許是出於和靜修師太的交情。


    或許是她真的急需這筆報酬。


    也或許是慈幼院裏新收下的孩子,著了涼受了驚,一直在發燒,常常驚哭,家裏又老的老小的小,需要自己回去照料。


    無論如何,當她走出這條太過冗長的巷子。


    心裏稍稍放鬆。


    隨即又猛地提緊!


    手帕丟了!


    古老的傳說一下子湧上心頭,額頭霎時急出了一層薄汗。


    她連忙回頭。


    呼~還好,手帕就落在巷口不遠處。


    正要去撿回來。


    忽而一陣冷風,吹起一身雞皮,那手帕也晃悠悠飄進巷子深處。


    就好使什麽無形之物,拿這手帕作餌,引誘她回到深巷。


    燈光晃動。


    照得逼仄的巷子兩側石牆上,斑駁的苔蘚似一個個沉默矗立的怪影,靜候著自己走入其中。


    方才才經過長巷,怎麽突然變得如此駭人?


    她佇步不前。


    猶豫了稍許,悄悄對懷裏的肥貓說:


    “炭球兒乖,幫忙把手帕撿回來。”


    貓咪抖了抖耳朵,圓腦袋在她懷裏拱了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唉,懶骨頭,壞貓兒。”


    嘴上如此,卻不舍得將貓兒強拋過去。


    遲疑了稍許,又一陣寒風催人。


    “一方手帕而已……”


    她如此安慰著自己,快步轉身離去。


    夜霧在她身後合攏,將那手帕慢慢拽入了黑暗當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煞七十二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祭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祭酒並收藏地煞七十二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