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後,海霧日稠。


    今兒晨鍾都敲盡了,錢唐仍深陷霧中,襯著城門外等候入城的蜿蜒隊伍,似沉在濁水裏將死的長蟲,半死不活地向前挪動。


    這般遲緩,不是因昨夜的騷動,而是從今日起,錢唐城破天荒收起了城門稅。


    法王立廟是闔城共參的盛舉,衙門自不例外,奈何庫房空空隻住耗子,何來銀兩?老爺們一合計,錢唐大埠,商旅如流,盡可加征一道城門稅,隻征車馬與商賈,不刮窮人油水,豈不兩全其美?


    老爺們隻管要錢,可差事到了城門吏這頭,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些個車馬相連的豪商,鬼曉得背後是哪尊大佛,豈容小吏隨意伸手。


    隻好靈活應變。


    你包裹裏總帶有物件吧,如何證明不是販賣的商品?你得繳錢。


    你口袋裏總有傍身的銀錢吧,如何證明不是買賣的本錢?你得繳錢。


    就算既無物件,也沒銀錢,你人進了城,如何保證不去市上做買賣?你得繳錢。


    總而言之,你得繳錢。


    如此“一視同仁”,門前豈能不慢?


    一個老翁排了許久,眼瞧到了門前,忽覺頭上濕潤似有小雨滴落,往前一步就能進城門洞中避雨,可周遭擠滿了人,動彈不得,更兼汗氣熏蒸,惡臭逼人。


    他受不住方要罵娘。


    旁邊一老嫗瞧他一眼,怔了稍許,竟尖叫起來。


    隊伍紛紛聚來目光。


    頓時。


    驚叫聲此起彼伏。


    人群嘩地散開,在本來擁擠的城門前騰出好大一片空地,留得老翁茫然立在原地。


    “雨水”沿著額頭流進眼角,刺得眼球作痛。


    老翁抬手一抹,滿掌血紅。


    這下嗅得分明了,方才聞到的哪裏隻是汗臭,分明還是一股腐臭。


    他臉色霎青,哦~伏地幹嘔。


    幾將胃囊翻出喉嚨,再吐無可吐。


    老翁一個激靈,顫顫向上望去。


    彼時,天光大亮,燎開霧氣,露出了埋在霧裏的東西。


    那是一顆高懸在城頭的頭顱,須發亂如披麻,赤眉倒豎,獠牙外支,望之非人,迎光一沃,皮肉泛出團團血沫漸漸消融,滴淌腐水沿著城牆淋漓而下。


    下方幾個血紅大字,大多被腐水模糊,隻三個字兒清晰得刺眼。


    解冤仇!


    …………


    一場騷動突兀到來。


    兵荒馬亂的功夫,一個中年漢子招呼同伴,趁機逃稅入城。


    他緊緊拽著個頻頻不甘回首的年輕人,嘴上罵著:“傻大膽,失心瘋啦?咱們是什麽熱鬧都能看的?還得……”


    “是啦,是啦。”許是聽慣了念叨,年輕人搶先道,“得養家糊口嘛。”


    中年漢姓牛,行六,平輩的叫他六郎,小輩的叫他六叔,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眉梢眼角都往下垮,見誰都是一副苦相。


    他的口頭禪便是“養家糊口”,也人如其言,一心養家糊口,旁的閑事概不摻和。


    初到錢唐的流民慣愛拜香入社,他不摻和。


    富貴坊常常舉辦祭典饗神祭鬼,他不摻和。


    前些日子,大夥兒齊心協力給華翁修糧倉,他也不摻和。


    唯獨那場大火,他沒法不摻和:火勢席卷,把他家的窩棚燒了個精光。


    街坊裏暗道“報應”的不少,可真要提起他,各種閑言碎語裏,卻少有不加一句:這漢子確是個有能耐的!


    他是前年從河南道逃荒來的,這一路艱險難為外人道也,其中那闔家死絕的,妻離子散的,落下殘疾病根的都數不勝數。


    可他不但自個兒全須全尾活蹦亂跳,更連帶著老母妻子兒女一家七口人全都好生生帶到了錢唐。


    他一沒權勢,二沒勇力,三無強宗大族庇護,此舉堪稱奇跡,常有人打聽他有何秘訣,他總擺出苦相,笑著說:


    “不過是養家糊口。”


    終究無人知曉。


    或因這本領,他帶著幾個同鄉,早早在城裏尋到一份生計。


    …………


    富庶的標誌是大量的垃圾。


    別看錢唐各家各戶門前光鮮亮麗,可進了後巷,多是穢物山積、臭氣熏天。


    神靈喜潔,自難容忍。


    可當真雇人清理,又麵臨一樁難處。


    各處排汙的陽溝總連著更深處的暗渠,清理汙穢雖好,可若不慎衝撞了地下的鬼神,結局不言自明。


    事情陷入兩難,自當求助神靈。


    由城隍廟出麵,在配下新置十來個鬼神,喚作“食穢鬼”,專為巡神開道,清理城中汙穢。


    但得此職司的畢竟是鬼神,又怎可操持賤業?


    於是,食穢鬼們又降下神通,各自托夢招來信徒——多是城外流民——來疏通溝渠、清理穢物。


    牛六郎正是“信徒”之一。


    或說,這也是他不願摻和閑事的緣由之一。


    …………


    牛六與同鄉負責的區域在春坊河末尾一帶。


    長長一條窄巷被幾家酒樓、伎館、屠攤共用。


    趕到位置時,穢物已堵塞陽溝,汙水溢出巷口,衝出許多油汙、糞水、枯枝爛葉、食物殘渣以及浮沫。


    蒼蠅先到一步,嗡嗡群起撲人。幸虧天氣漸涼,否則就更兼臭氣蒸人了。


    幾個附近人家在破口大罵,嫌汙水髒了街麵。


    牛六沒敢嗆聲,連連賠笑,解釋在城門口耽擱了,沒歇口氣,招呼同鄉帶著家夥事赤腳淌進了巷子。


    裏頭垃圾更是山積,須得用鏟子鏟到桶裏,一桶桶挑出去,鏟子夠不到的,得鑽進溝裏用手掏。


    大夥兒齊心協力,擺開陣仗,幾條鏟子下去,臭水裏翻出好多吃食,泡脹的餅子、混入爛泥的飯糜、大塊的牛肉、整條鯉魚、甚至看來就金貴的糕點。


    不必問,定是哪家酒樓伎館昨個兒招待了貴客。


    哪怕混著臭水,也叫幾個窮哈哈咽起口水。


    “呸,呸!驢入的!”叫罵的是同鄉裏最年輕的,叫做郝仁,他口水咽急了,吞了隻蒼蠅,“多好的東西,盡糟蹋了!”


    “怎的?饞啦?”同鄉調笑,“淘洗淘洗,興許能吃。”


    “去,去,去。”郝仁沒好氣揮手驅趕蒼蠅和玩笑。


    “你小子還嫌棄上啦。”


    郝仁談不上嫌棄,逃荒路上,為了活命什麽沒吃過?可這些吃食混了糞水,今兒落了肚子,明兒就得活活拉死,哪兒是活人能消受的。


    真若饞慌了,與其惦記這個,不若指望東家犯了失心瘋,給每天的雜麵饃饃裏添些油水。


    郝仁把鏟子往水裏蕩了蕩,佯裝拋給同鄉。


    “來,先給你解饞。”


    玩笑間。


    後巷一家伎館後門“茲拉”打開,閃身出來個少年人,臉上傅粉,描了眉毛,手上提著個糞桶。


    “食糞佬。”


    他喊了句,嘴上“嘬嘬”兩聲,揚桶一潑。


    “吃屎來!”


    立馬又閃身回去,留得房門未關。


    大夥兒不及躲閃,濺了一身屎尿,都爹娘老子的亂罵。


    郝仁年輕,氣不過,要闖門進去施展拳腳。


    牛六曉得厲害,趕緊把他拖住。


    “他縱是個龜公,也是個本地人,何苦與他置氣,咱們還得養家糊口!”


    郝仁氣還沒消。


    “養家糊口?怕是養不成囉。”


    那龜公沒離開,從門裏探出個頭。


    “法王爺爺四下收錢,咱後眼兒被撅出二兩血,都得交上一兩。似你們這等吃鬼神飯的,能逃得脫?還想養家糊口?不若早早賣去南洋吧。”


    這下牛六也罵起娘。


    你縱是本地人,卻是個龜公,有甚好神氣的?


    他操起鏟子作勢要砸。


    那龜公把門一關,拋出一串尖銳大笑。


    …………


    笑聲似根刺兒橫在了大夥兒心裏。


    熬到下工,去供奉“食穢鬼”的廟子結算工錢。


    他們任務最重,下工也最晚,正好撞見幾個工友從廟子出來,個個臉上悶悶不樂。


    牛六心裏咯噔一下,拉住工友正在詢問。


    便聽著廟裏鬧出好大動靜。


    慌忙進去,見著郝仁攤手托著把銅子兒,胸膛起伏,臉漲得通紅。


    “食宿錢五文,工具折舊五文,供廟的香火錢五文,交給鬼頭的保錢五文,你抽的牙錢二十文。這活計日給五十五文,扣下來,當是十五文!”


    可他手裏分明隻有十個銅子。


    “算得挺清楚。沒人告訴你麽?”對麵肥頭大耳是大夥兒的東家,也是廟子的廟祝,他抱著臂膀,臉上滿是譏笑,“法王立廟,人人有份。上頭有吩咐,從每日工錢裏再抽五文。”


    郝仁愈加氣憤:“工錢按例延後半月發放,這今天的吩咐如何扣到十五天前的工錢?!”


    熟料。


    “爺爺想從哪天扣,便從哪天扣。”


    廟祝不耐煩,撒起了潑。


    瞥見郝仁手攥緊銅錢幾要流血,嗤笑一聲。


    “怎的?想跟爺爺耍橫?”


    他把腦袋遞到郝仁麵前,拍了兩下肥臉。


    “來,來,夠種的往這兒來!”


    郝仁紅了眼眶,牛六連忙進來,連推帶罵將年輕人攆了出去,自個兒菊花也似的在苦臉上堆起褶褶的笑。


    “年輕人不懂事,一時糊塗,我替他賠不是。”


    廟祝依依不饒。


    “不懂事?我看是狼心狗肺,要翻天哩!”


    牛六腆著笑臉,低聲下氣說盡好話。


    “若非是我心善,看誰肯收留你們?”


    牛六又連連作揖,長長躬身。


    “千萬別忘了自個兒是個什麽東西!”


    他連忙趴下,重重磕頭。


    如此這般,好不容易應付過去,各自結了工錢。


    …………


    牛六回到家時,天色將暮。


    妻子兒女已翹首等候許久了。


    他沒急著招呼家人,先從懷裏仔細取出兩個布包,一個幹淨些,一個髒些卻滲出點油花。高高提起,向著四周展示一番。


    倒不是炫耀。


    實在是他自個兒雖長著一張苦臉,兒女卻生得周正,平素總有些浮浪少年過來招惹,大火之後,來得愈勤,動作言語也愈發露骨。虧得周圍同鄉聚居,互通聲氣,又有褐衣幫彈壓,他們倒不敢硬來。


    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蕩子罵咧咧走了,牛六才鬆下口氣。


    他把幹淨的布包打開,裏頭是兩個雜麵窩頭以及一些碎塊碎末。完整的,是他自己省下的。細碎的,是同鄉們從嘴裏摳出來送他的。


    妻子小心接過,要拿去加野菜、草籽煮成糊糊。


    孩子嘴饞眼尖,伸手去夠髒布包。


    牛六一巴掌拍開小手,大搖大擺到了房前——從廢墟上重新搭起的小窩棚——把老娘攆出來,自個兒躺進去,把“門”關嚴實了。


    哎呀一聲,舒舒服服攤開雙腿,窩棚不大不小,正好似口棺材容人。


    不多時。


    “棺材”外傳來歡聲笑語,是糊糊煮好了。


    孩子們在狼吞虎咽。


    妻子低聲嗬斥。


    老娘用漏風的嘴抱怨,到了錢唐,日子還不如路上好過,路上隔三差五尚能吃著肉脯哩。


    此時天光墜盡,晝夜無聲輪轉。


    窩棚似的棺材裏,牛六掛滿苦相的臉龐漸漸幹枯、漸漸灰敗,很快成了一顆幹枯的死人頭,原本還算健壯的身子,四肢軀幹上的血肉迅速消失,露出根根白骨,幹淨得似用刀子細細割取盡了。


    他打開髒布包,裏頭是反複淘洗過也難去糞臭的肉菜。


    鼻子湊去,深深一口,汲走了食物殘留的精氣。


    他側耳聽著外頭家人的歡笑。


    輕輕的歎息在黑暗裏微不可查。


    “唉,得養家糊口嘛。”


    這就是他的秘訣。


    他早就是一隻鬼啦。


    …………花開兩朵…………


    錢唐人的酒桌從不寂寥,雖大潮難靖阻隔了海外奇聞,鬼神威重緘默了陰陽怪談,但善於發現的人們又從文殊坊掘出了一則上好談資。


    時人戲謔,稱為“孝子留爺”。


    說的是一戶姓阮的官宦人家,老家主曾為一方大員,致仕後避居錢唐,在文殊坊購下大宅安置家人。


    某日,阮老太公突發急症,臥床待死,他的兒女們不忍老父離去,使盡法子要從閻王手裏搶人,給老太公續命。


    先是,放下了身段,使盡了臉皮,延請各路名醫,不分中外,無論華夷,前個醫者擺手說難治,後個醫者就重金請上了門。


    而後,買盡了市上人參,把參湯作水給老太公吊命,老人病重沒了吞咽能力,用管子捅進喉嚨,接漏鬥灌進去。


    再是,求來寶藥外敷全身增補陽氣,但老人皮鬆肉馳以致藥力大減,就用溫火架起大甕,熬煮得老太公皮膚晶瑩紅潤,手一掐能出水兒來!


    最後,這份孝心請動了一位神醫,大名葉無憂,最擅銀針刺穴。


    神醫攜三百六十五枚銀針上門,使盡了針法,刺遍了老太公周身大穴,硬給老人又延了七日性命,換得老太公渾身針眼沒一處好皮。


    神醫不忍。


    “諸位一片純孝世人皆知,但人的壽數自有天定,一味強求不過是虛耗錢財,又徒增病人痛苦,不若順其自然。”


    兒女們麵麵相覷,無奈葉無憂是他們能請到的最好的大夫,隻好由老大出麵,將神醫請至僻靜處,轉彎抹角道出實情。


    原來鬼王立廟需得一批優質信徒裝點門麵,阮太公名頭好,跟腳淺,被窟窿城指名道姓召為座下侍者。其人是個性情執拗的老儒生,豈甘為惡鬼所欺?一時不忿,飲了毒酒。


    這下可急死了阮家一幹兒女。


    老太公是一死了之,卻也折了窟窿城的臉麵,惡了鬼神,豈不給後人留下了禍患麽?


    所以阮老太公千萬得活!


    名醫聽了,拂袖而去。


    當天老頭就利索咽了氣,當夜阮家就鬧起了鬼。


    有仆役發狂毆打主人;有婦孺被鬼影所驚墜入池塘;有冷風掀起黑氣陣陣掀翻屋瓦……一夜折騰。


    第二天大早,阮家老小惶惶無措之際,有個法師登門。他說,老太公魂魄雖去,然因兒女一番努力,軀殼卻一氣尚存。昨夜的動靜正是無主肉身引來幾隻惡鬼爭奪的緣故。他有秘法,能夠驅逐邪鬼,令死者還陽。


    阮家兒女深以為然,並把法師攆了出去,上次的教訓他們可還記得哩,連忙備下重禮,往文殊寺求助。


    下山來的還是上回的粉麵和尚性真。


    比和尚來得更早的是左右街坊,保持了個恰當的距離,把阮家大門圍了兩三層,賣瓜子的,賣馬劄的,賣藥飲的……穿梭其間,好不熱鬧!


    就這麽萬眾矚目下,性真和尚挾著香風陣陣,擺起僧袍翩翩,落拓拓進了阮府大門。


    聽得一聲嗬斥,兩聲譏笑,三聲“啊呀”!


    一頭大白豬飛過牆頭。


    啪!


    眾目睽睽,摔在了大街中間。


    圍觀的大夥仔細一瞧,白生生的不是褪了毛的豬,而是被拔了衣服的和尚。


    和尚七暈八素爬起來,楞楞一陣,不遮前頭,也沒擋後麵,隻蓋住臉,落荒而逃,留得一團哄笑。


    止此,不算奇談。


    打這兒之後,阮家再上文殊寺,性真已然閉關不見外客,再請其他大師出手,又說僧人的本份是念經參禪,驅邪治鬼實乃外道,施主還是去找道士吧。


    阮家轉頭去尋道觀,道觀卻說,錢唐的規矩向來是各坊之事在坊內解決,他們不便越界,連重金求一兩道符籙,亦是不許。


    所幸,阮家在錢唐也結識了一些人物,有人指點他們:守規矩是好事,可而今鬼使的神祠都立在了文殊坊,形勢變了,規矩難道會不變麽?你家中惡鬼敢戲弄寺觀高僧,豈是尋常邪祟?而那法師能一口點破,又豈會是尋常的野法師?


    你們呀是一心求神,卻拜錯了廟!


    阮家恍然,多方尋覓,終於找到了那位法師。果不其然,這法師主祭的神靈正是十方威德法王。


    這法師大度,並不為先前的齟齷為難阮家,但坦言,驅邪還陽之法非是尋常小術,須得耗重資費大精力。


    欲行此法,需齋戒三日之後,與老太公一齊鎖入密室。室內不可見天光,也不能見火光,不可沾人氣,更不能沾鬼氣,如此作法七日,方可令死者蘇生。


    事後須得設續命燈七盞,禳祭北鬥四十九日,才能徹底功成。


    除此,還有三樁。


    先是要備下紙衣、紙人、紙馬、紙車並香燭元寶,都要用最好的。這一樁是為了消解惡鬼戾氣。


    阮家一口應下。


    再是這七天裏,前宅後院每日午時都得屏退生人,並擺下四十九張席麵,都要用錢唐最好的酒樓裏最好的酒菜,且在每一個席位上,得用黃金作紙、白銀作墨,擺上賓客名帖。


    這一樁是為了打點各路鬼神。


    阮家商量幾句,同樣應下。


    最後需備置金條、銀錠、銅錢若幹,最重要是得奉上一件奇珍重寶,因為此法是借助了法王的神威與慈悲,這一樁是為了還神!


    阮家各人相覷一陣,吵嚷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數日齋戒後,阮家用黃布與符紙布置好密室,將老太公與一幹紙紮、冥器送入其中,待法師進去後,以鐵鎖封死大門。


    並備好了宴席,各房退回個各院,人人緊閉門窗,屏氣凝神。過了半個時辰,約麽在午時,阮家眾人忽的聽著庭院裏有車馬聲、寒暄聲、呼朋引伴聲、談笑聲、勸酒聲……如此惴惴捱過午後,聲響一時俱滅。眾人顫顫出來,見著四十九張席麵上名帖都已不見,酒菜亦被食盡。問在外守候的仆人與湊熱鬧的坊民,都說不見有人出入,也沒聽著任何動靜。


    阮家由是對法師服膺。


    對布置愈發上心,也拿出了還神的寶物,一張由宮中禦賜的金雕銀繪玉拱紫木千工拔步床。


    終於,七日過後,晨光推開密室房門,法師扶著老人顫巍巍走出了密室。


    老太公,活了!


    止此,仍不算怪談。


    阮家的怪事並未消停。


    老太公還陽之後,時而清醒,時而癡傻,時而暴躁,好似換了裏子,尤其是在每日朝時家人聚餐,他的胃口大得出奇,怎麽也吃不夠,十幾人的飯食全進了他一人的肚子。


    家人害怕他吃破腸胃,隻好改聚餐為分餐。


    可就在當夜。


    巡夜家丁見著庖屋房門大開,裏頭有人影閃動,以為有賊,大呼之下,主人家領著一幫仆役衝了進去,燈籠一照,竟是阮老太公。


    庖屋一片狼藉裏,他癱坐在地大口嚼食生肉生米,腹脹已如瓠,食物冒出了嗓子眼,也不停口,一邊嘔吐,一邊吞咽。


    阮家眾人急忙上去阻止,卻被發了狂的老太公反過來打傷數人。


    此後,阮家便夜夜鎖緊了庖屋,並遣壯仆看守。


    沒消停幾天,某日清早,女婿醒來卻驚覺自個兒睡在了床腳邊上,起來一看,見老太公光溜溜躺在床上,正在吸吮小女兒的乃水!


    各房兒女連同女婿都沒有聲張。


    老太公是阮家的擎天柱,他的名聲沒了,阮家如何在錢唐立足?


    各房兒女隻得夜夜鎖緊門窗,睡覺也得睜隻眼閉隻眼。


    可從此起,老太公便常常在府中徘徊,一時罵朝廷不仁,一時罵子孫不肖,甚至用各種汙言穢語夾坊間的閑碎流言來侮辱錢唐寺觀。


    兒女悚然。


    老太公出身名門養尊處優,哪裏得來的這些個街頭俚語零碎故事?


    阮家又找著法師,具言怪像,拐彎抹角詢問,還陽時莫非召錯了魂?


    法師一口否認,說老太公魂魄曾墜入幽冥,軀殼又為惡鬼所據,還陽後,神誌難免為鬼氣所亂。


    阮家又問,可有醫法?


    法師嘿然無語。


    阮家早不堪苦楚,來之前有閉門商討,其實早有計較,試探著詢問,前番還陽之事,阮家已對法王表示順服,當不至再惹窟窿城誤解。而孝順孝順,孝之在順,後人既已解了禍患,可否就此順遂了老人意願呢?


    熟料,法師還是搖頭。


    老太公軀殼內藥力積鬱,精元堅固難朽,又經秘術加深了魂與肉的聯係,而今,即便撤去命燈,散了法術,也隻會是不人不鬼一具活跳屍。


    除非……


    兒女們懷著這個“除非”沉墜墜回了家,緊閉祠堂又是一夜深談。


    次日。


    長房老大翻出了老太公剩下的半副毒藥,恢複了家裏早上聚餐的傳統,並讓廚子備上好大一桌子酒菜。


    餐坐上,兒孫們沒一個動筷子,各式的心思,各色的眼睛,默默瞧著老太公狼吞虎咽。一大桌飯菜食盡,老太公忽的喉嚨中“咯咯”有聲,隨即,伏地嘔血。


    兒孫們沒慌張,也沒叫大夫,隻將老太公攙扶回臥室,緊閉門窗,守著那“咯咯”聲從清晨到黃昏。


    可第二天,又是早上聚餐時辰,老太公白著臉,似張紙片飄上了飯桌,仍是狼吞虎咽,留得一雙雙錯愕的眼睛。


    當夜,二房夫妻悄悄打開了房門,彼時夜色深深,府內靜得稀奇,他倆穿廊過道進了老太公的房間。


    床上,老太公熟睡正酣;床前,二房夫妻踟躕不定。


    忽的,窗牘響起輕微的抓撓聲,夫妻倆驚惶看去,窗戶推開了一絲縫隙,縫隙裏簇擁著好多雙眼睛。


    眼睛催促著夫妻倆,催促著他們用厚絲被捂住老太公的臉,老太公登時驚醒,掙紮得厲害,老二一咬牙叫妻子身體壓上去捂緊,自個兒騰出手掐住了老人幹瘦的脖子。


    唯恐他軀殼頑固。


    用力。


    用力!


    直到“嚓”一聲。


    被子下沒了動靜。


    老二惡狠狠回頭,窗戶縫隙裏的眼睛慌張散去。


    又是清晨,又是聚餐,阮家人恍惚圍坐。這時,門口有仆役驚呼,竟見得,老太公耷拉著脖子,搖搖甩甩進門落座,以一種奇怪的姿態狼吞虎咽,留下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兒女怕極了,可箭在弦上如何不發?但再要人動手,卻各個推脫不肯,這等陰私事也不好交給旁人,爭吵埋怨一陣,終於想起他們還有一個不被承認的家裏人。


    阮十七站在老太公門前,夜深深月冷冷,朦朦霜霧迷迷裏並不寂靜,細細難察的竊竊聲潛藏其間,一如當初院子鬧鬼情形,但阮十七曉得,那絕非是鬼。


    他拔出懷裏的短刀,跨過了門檻,片刻之後,他顫顫撞出了門,手裏刀子鮮血淋漓。


    次日。


    當老太公依舊出現在餐桌前時,阮家兒女們竟無太多驚訝,隻把目光投向阮十七——他第一次得到了上桌的資格,以為他昨夜臨陣退縮。


    但當老太公狼吞虎咽肚子飛速發胖,撐開了衣衫,也揭開了事實。


    他的肚皮似張破布被利刃劃得稀爛,粗粗咀嚼的食物順著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舊沒死。


    好在,阮家結識的那位本地人是個有能耐的,他不知從哪裏得了個中詳情,又給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門路誠然沒錯。


    不過,想讓沒死透的活,自是尋法師還陽;但要讓沒活夠的死,不該去尋煞神勾魂解煞麽?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尋了供奉煞神的巫師,將始末裁剪道出。


    巫師直言難辦,老太公遭這一番折騰,戾氣必然遠超尋常死人,即便一時勾去魂魄,也難免會返家作祟,除非……


    阮家人怕極了“除非”,可還是得配合搭話“除非如何”。


    巫師道,除非老太公願意成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鎮壓凶頑。


    阮家人個個為難,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誌癲狂,如何勸他回心轉意。


    巫師卻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誌不清,可由親屬代為應承,隻消大多數血親訂立契書、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們大喜,紛紛簽字畫押,唯恐效力不夠,甚至拉上了阮十七。


    自古以來都是爹娘賣兒女,而今兒女們聯合起來如何賣不得爹娘呢?


    巫師業務熟練,動作很快。


    阮家人動作卻更快。


    前腳送了煞,後腳就敲鑼打鼓拉起棺槨去城外安葬。


    隊伍出清波門時,抬棺的阮十七回頭張望,城頭上的頭顱早被取下,血汙卻浸入牆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塊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卻是前頭有人踩空,帶歪了整個隊伍。


    棺槨由此翻倒,棺蓋豁開。


    裏頭竟空無一物!


    孝子賢孫們連忙收拾好棺材,無人有詫異之色。


    他們當然不會詫異,概因巫師早有言,老太公死得倉促,塵緣未盡,又添為法王侍者,可得陽世寬宥,容他節慶返家探親,留得軀殼在家方便再敘天倫。


    阮家人急著下葬,是怕事情反複,借著送煞下葬的流程,以鬼神背書,給老太公生死定性。


    送了煞,埋了土。


    如此一來。


    死了活、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徹底死透啦!


    …………各表一枝…………


    一場大雨突兀造訪錢唐,街巷一下滿了,也一下空了。


    倒襯得盛和樓裏愈發熱鬧。


    樂師、伎子“咿咿呀呀”演唱著時興的曲目;跑腿的夥計、斟酒的婦人伶俐來去;賓客滿座,個個衣衫體麵,出手闊綽。


    可若瞧仔細些,在場賓客無不是青壯漢子,涇渭分明各自抱團吃酒耍樂。酒酣耳熱之際,偶爾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間或流露出惡形惡相。


    曲定春穿行其間,憎惡、忌憚、敬佩……種種目光紛至遝來,他一概不顧,隻杵著拐棍拖著殘腿,步步登上樓梯,穿過飛橋,到了最高最好的“和”字雅間前。


    雅間裏,一張大圓桌上早已備好酒食,圍坐著十來個賓客,衣著更是華貴講究,可一一觀之,“刀頭鬼”、“石肝腸”、“餓鬼六”、“塞鳳雛”……竟都是各坊市有名有姓的潑皮頭頭,其中不乏結有血仇的死對頭,眼下卻“和和氣氣”坐在了同一張桌麵上。


    江湖不總是打打殺殺,亦有坐下說話的時候。


    盛和樓,就是說話的地方;今天,正是說話的時候。


    曲定春杵拐欲前,門前兩個漢子卻架起臂膀。


    “曲大莫非忘了規矩?”門裏說話的是“塞鳳雛”,人如其號,醜得嚇人,他斜著一對三角眼瞅著曲定春手上拐杖,“盛和樓是說話的地方,哪個許你帶家夥進來的?”


    “直賊娘!”門外的曲定春沒言語,門裏的“刀頭鬼”看不過去拍案而起,“滿嘴放屁!那是拐杖!”


    “拐杖怎麽?拐杖就打不死人?”


    “一條棍子也能嚇破你的醜膽。”“刀頭鬼”抄起一根啃淨的羊骨,“這玩兒近來也殺了不少人,予你這醜鳥拿去防身。”


    作勢欲擲。


    可“塞鳳雛”輕蔑一笑:“你敢在盛和樓動手!”


    “刀頭鬼”一口怒氣登時嗆在胸口,手裏羊骨扔也不是,放也不甘。


    “劉兄弟。”


    曲定春喊住他。


    點頭。


    “多謝。”


    把手裏拐棍塞進門口嘍囉懷裏,目光沉沉刺進房裏。


    酒桌主事人位置上,一身蜀繡錦袍的牛石比先前富態不少。


    仿佛小憩方醒。


    “曲大來啦。”他臉上笑起疊疊的肉,“快快請坐。”


    曲定春默然入席。


    房門在身後徐徐關閉。


    …………


    樓外斜巷。


    兩個夥計百無聊賴守在偏門簷下。


    說是夥計,卻都膀大腰圓、眉目乖張,招呼客人,怕是不用殷勤,隻用拳腳。


    大雨白茫茫一片,巷子裏,忽見一高個戴著鬥笠提著兩木桶,匆匆冒雨而來。


    倆夥計上前一攔。


    “對不住,今日恕不待客。”


    “瞧清楚了。”高個昂起脖子,鬥笠下露出一張馬臉,“是你家爺爺龍濤。”


    “呀,是龍二爺。”夥計嘴上恭敬,腳下卻沒讓半步,“先前瞧著你家大爺上樓,身邊沒你的影子。兄弟們還以為你失了寵,被人頂了哩。


    “盡放屁!我去張家鋪子要了兩桶包子給兄弟們嚐嚐鹹淡,讓雨給耽擱咯。莫再放屁,忒大的雨。”


    他說著,便要進樓。


    可兩個夥計非但沒讓,還架起了臂膀。


    笑著道:


    “二爺曉得,今日不比往常,進門都得搜查。”


    “狗入的!”龍濤不可置信,“我時時在你家耍錢,不曉得做了多少回恩客。你這廝不搭把手也罷,倒要來攔我?”


    “龍二爺,上頭有吩咐,你見諒則個。”


    “見諒你老娘!盛和樓開了幾十年,哪個敢在大夥兒談話的時候鬧事?不怕,半座城的好漢一齊打他麽?你這廝以為我龍濤發了癲?”


    “龍二,這是規矩!”


    “好!好!好!”


    龍濤那張馬臉上一對細長眼挑起大片眼白。


    把兩木桶往夥計腳下一跺,


    “搜!由你搜!”


    …………


    “牛某新近接手盛和樓,各位叔伯兄弟不以我資望淺薄,倉促相邀,卻無不應邀而至,牛某人銘感五內。”


    “理事客氣了。”


    “牛理事是眾望所歸。”


    ……


    一番客套後,牛石舉杯繼續道:


    “牛某有幸接到千金貼,宴上得了法王青睞,受賜座下侍者。得此殊榮,常懷憂愧,唯恐不能報答法王恩寵。我等行當與窟窿城幹係頗深,凡有所得,必有供奉,可謂善信。而今法王要在人間立廟,錢唐各行各業雲集響應,我輩又豈能甘於人後?!”


    座席間又是一陣附和。


    可冷不丁。


    “房門都關嚴實了,還扯什麽虛頭巴腦的場麵話?”


    還是“刀頭鬼”,他抱著臂膀,很是不耐。


    “魚吃蝦鱉吃魚,道理在這兒,沒人有二話。今天來為了啥,在場哪個心裏沒數。牛石,牛理事。要多少錢,盡管明說!”


    直白話語戳破了場麵和氣。


    牛石也不惱。


    “劉兄弟快人快語。”


    笑得愈發和善。


    “判官使者勾掌錢糧,我與他老人家商量過,未免賬目繁雜,不再另立名目,隻在各家每月供奉裏多加……”


    他舉起一根手指。


    “十兩?”刀頭鬼挑眉冷笑。


    “夢話回你姘頭床上去發。”塞鳳雛譏諷一句,也是猜測,“當是百兩。”


    可剛出口,就有人拆台。


    “你家地盤富得流油,我家卻清湯寡水,一樣的數目未免不公。照我看,當是一成。”


    席上由此吵嚷起來,鬧了一會兒,又想起知情的就在眼前,忙把話頭轉向牛石。


    “理事莫要再賣關子。”


    牛石笑著應下,開口卻仍舊繞圈。


    “牛某也是從街麵上廝混出來的,曉得大夥兒不易。縱得錢財,上下打點了,還得緊著手下兄弟們的嘴巴。”


    一番推心置腹卻叫席間大夥兒目光閃爍,暗道不妙。


    “我多番拜謁判官,千求萬請才得了這個數目……”


    他十分誠懇。


    “加一倍。”


    …………


    夥計拿開木桶上的蓋子,又揭開一層白布。


    大蓬的熱氣騰騰升起。


    麵粉,油脂,薑蔥,香料的氣味兒調勻了徐徐散開。


    桶裏的是包子,當然是包子——白生生一個個點著朱砂玲瓏小巧密密堆起——難道還能是刀子?


    誠如龍濤所言。這關頭,敢在盛和樓生事,無異於衝著與會的大潑皮們的臉麵上吐口水,回頭人召集兄弟,分分鍾將你趕盡殺絕。


    今時今地,別管有多大火氣,都得自個兒忍著!


    這夥計斜覷眼陰沉著馬臉的龍濤,嗬笑一聲,抬手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兒蹭了蹭,就著這髒手在包子桶裏胡亂扒拉。


    也不怕燙,把手攪得更深。


    哎?


    冷不丁的,在軟乎乎的包子中摸著硬物,不止一個。


    提了提。


    塞得頗緊。


    用力一拔。


    “鏘”的一聲,手裏寒光閃閃,赫然一把解腕刀。


    “哢嚓。”


    輕微的脆響。


    他下意識回頭,瞧見同伴已伏倒在地,臉扭到了背後。


    幾乎同時。


    龍濤瘦長的麵孔一下占據了視線,神情冷冷不見一絲人味兒,一手捂住了夥計未及出口的怒喝,一手奪過了解腕刀。


    噗嗤~夥計隻覺肋下一涼,自個兒好似成了個破水囊,渾身的氣力都順著那點兒涼意飛快消失,無力的身軀被龍濤托著慢慢倒地。


    他怒目圓瞪,似有話語。


    龍濤撤開手,附耳過去。


    “鬼紋龍。”夥計嘴裏冒著血沫,“我入你……”


    話聲戛然,氣息已盡。


    大雨依舊隆隆遮天蔽日,一轉眼,屋簷下就隻剩一個活人。


    龍濤揭開路邊溝渠的石板,把兩具屍體並自個兒沾了血的衣衫都丟了進去,溝渠裏濁水滾滾,屍體眨眼不見。


    挪回石板。


    龍濤蹲在簷下,坦著上身,就著雨水,仔細清理了雙手與刀上血跡。把刀子藏回桶裏,合上白布與桶蓋,提起木桶。


    這下,再無人阻攔。


    在他跨過門檻的一刹,他背後刺滿脊背的大鬼紋身,在筋肉的動作間,眉目睥睨欲活,仿佛躍躍欲試。


    …………


    “加一倍!莫非戲言?!”


    “一次兩次能用積蓄湊一湊,可若成慣例……”


    “個個占著街巷而今又在叫窮?”


    “咱們哪個不是錢過手如沙,抓得多,留下的少。都供奉了,家裏吃什麽?手下兄弟吃什麽?”


    “蠢材!多抽些頭錢便是。”


    “傻卵!頭錢自有定額,是想加就能加的?”


    “沒膽子?怕啦?”


    “怕你有命要,沒命拿。”


    街頭好漢吵起架來,跟坊間潑婦也沒啥區別,口水直飛,指頭亂抖,鬧哄哄似一群鴨子誤入了雅間。


    忽然。


    啪!


    一隻瓷杯砸爛在地,茶水四濺。


    在座好漢紛紛愕然看來,牛石卻隻用帕子慢條斯理擦拭手上水漬,輕輕道:


    “曲大郎為何一言不發?”


    曲定春自入席來,一直一言不發仿佛木偶,眼下牛石問起,他終於有了反應。


    在座的所有潑皮頭頭裏,便是這兩人勢力最大,牛石錢多,曲定春名重,同時兩人矛盾也最深。


    場中一下收了吵鬧,十來雙眼睛注視著兩人。


    曲定春沒急著說話,他仔細打量著在座的每一張麵孔,挑釁、躲閃、忐忑、友善……神情不一,但從先前的言語神態早能瞧出,他們中的大部分與那牛石事先已有所默契。


    就像自己。


    曲定春目光迎向牛石。


    “在場的許多朋友跟著你牛理事說話,曲某說與不說又有何用?”


    牛石笑道:“牛某做事最重公平,人人把話說開了、說定了,也免得事後反複,曲大盡管說話。”


    “翻一番。”曲定春搖頭,“不是小數目。”


    “奉神向來隻怕少不嫌多。且牛某私以為錢唐盡得世間繁華,吞吐天下金銀,咱們守著金缽缽,卻要不著二兩飯!緣何?”


    他放慢了語速,字字砸下來。


    “得錢少是因著分的人多!”


    “街頭廝混全憑一條爛命。”曲定春神情莫名,“錢,是拿血換來的!”


    “曲大郎,曲大團頭!”牛石連連撫掌,語氣很是苦口婆心,“今時不同往日啦。盛和樓是說話的地兒,咱們今天把事說定了,出了這門,拿得出是善信,拿不出,也自有鬼神上門說理。何必你我張口閉口打打殺殺,見了血豈不徒增晦氣?”


    “牛社首好算計。那日我倆割肉下酒,你肥我瘦,鬥狠下來,你傷了,我瘸了。如今,又要故技重施麽?”


    “曲大說的什麽話?”牛石的笑仿佛釘在了臉上,“榮華富貴,橫屍街頭,從來各憑本事。”


    “要沒本事呢?”


    “沒本事你開什麽堂口。”


    …………


    香醇的美酒,靡靡的絲竹,腰肢纖細的女子與燒得正紅的炭爐,大雨隔絕了盛和樓,卻也壓不住樓裏的熏醉與歡騰。


    一片暖烘烘、醉醺醺裏,兩隻木桶悄無聲息地在各個角落、各個漢子間流轉。


    龍濤沒多過注目,尋了個位置,斟了碗烈酒,望著戲台久久出神。


    戲台上演著近來錢唐私下最時興的曲目。


    之所以是私下,概因這曲目名為《報怨恨變文》,講的是一個自稱“報怨恨”的俠客掃除占據長安城內荒僻裏坊為禍一方的妖魔的故事,開頭第一則便始於一間鬼宅。


    隻要不癡不傻就曉得這所謂《報怨恨變文》裏子是啥,無外乎換了個名頭,換了個地方,講原本的故事。


    遮遮掩掩反倒助長了流行,尤其是在那顆腦袋明晃晃掛在了城頭之後。


    各家酒樓茶肆勾欄沒這則《變文》,客人都不愛上門。可若有這則,保準遭人舉報,勒令整改。隻有幾家大酒樓,敢閉起門來上演曲目,生意也由此紅火不少。有眼熱的嘀咕,說譴人盯著舉報的正是這幾家酒樓。


    瞧瞧。


    在錢唐這個處處規矩的地方,拿規矩壓人的處處皆是,可各顯神通想要跳出規矩的同樣處處皆是。


    台上,一曲唱罷,妖魔殞命。


    台下,兩個保義團兄弟從大門方向進來,倚在出口,微微頷首。


    龍濤舉起碗中烈酒一口飲盡。


    冷眼瞧著這滿堂的暖烘烘、醉醺醺、鬧騰騰。


    拔出了藏在桌下的解腕刀。


    …………


    樓上。


    氣氛凝如冰沉如鐵。


    牛石自斟自飲,似胸有成竹;曲定春埋著臉,看不清神情,像在積蓄著什麽。


    樓外雨聲嘩嘩,顯得自樓下傳來的咿呀唱戲聲尤為幽渺,可就這些許幽渺落在席上如坐針氈的其他人耳中,卻是格外地刺耳。


    “甚麽鳥腔,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曉得犯忌諱麽?!”


    一個綽號“刀口蜮”的潑皮頭頭忽的一拍筷子,騰地起身。他語句含混,好似含著一口水。


    “咱去叫樓下換上一曲,免得礙了酒興。”


    裝模作樣走向門口。


    罵咧咧一推門。


    撕拉~


    但見一張貼在門外的黃紙隨之裂開,飄然落地。


    霎時間。


    樓下一直微弱卻從來清晰可聞的種種酒宴歡鬧聲戛然而止,咿呀的俠客故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慘叫,是哀嚎,是砍殺。


    門外一具屍體血流未冷,旁邊的刀手循著動靜回頭,正與“刀口蜮”撞了個照麵。


    雙方短暫一怔,同時動作。


    刀手提刀衝來,和身捅刺。


    “刀口蜮”反應迅速往後一跳,張嘴吐舌,舌頭紅透腫亮,舌麵上刺青顯眼。


    “哈!”


    怪異的吐氣聲掀起一股腥風,風裏夾雜著數不盡無形的風刀,“鏗鏘”亂跳,於刀手拂麵而過。


    隻一刹。


    大蓬血霧飛灑,刀手似瞬間遭了淩遲,渾身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刀口蜮”匆匆一瞥,沒投去第二眼,心裏隻一個念頭:哪一家發了瘋?敢在盛和樓裏動手!


    目光不由自主轉向了曲定春。


    曲定春亦幽幽抬眸。


    雙方目光交匯的一刹。


    無需多言。


    曲定春猛然暴起,瘸腿難快,便奮力把自個兒扔了過來。


    “刀口蜮”亦不假思索。


    “哈!”


    刀風又起。


    幾個挨得近的潑皮頭頭破口大罵連滾帶爬躲避,曲定春卻一點不停,側身沉頜,硬生生衝進這千刀萬剮,血霧向後飛濺,身軀卻一往無前撞入“刀口蜮”懷中,兩人一並滾倒在地。


    他手腳並用按住了“刀口蜮”的掙紮。


    “刀口蜮”張口吐舌,正要放出刀風,眼前一張血肉模糊的猙獰麵孔驀地放大。


    砰!


    這是額頭撞斷鼻梁。


    咚!


    這是後腦砸入地板。


    “刀口蜮”已然不省人事。


    曲定春猛地回首,半張臉皮肉外翻,可見白骨。


    “還不動手!”


    席間一片愕然,“刀頭鬼”最先反應過來,他抄起酒壺,砸爛了鄰座的腦袋。


    下一刻。


    大批刀手蜂擁而入。


    除了有所默契又及時響應的,皆是揮刀就砍、逢人便殺。至於中立?你死我活,哪兒來中立?


    眨眼,這富麗堂皇的雅間成了廝殺地、屠宰場,赫赫有名的坊間好漢手無寸鐵、猝不及防被一一砍倒。


    但錢唐總是藏龍臥虎,不乏能人異士。


    有一喚作“神公”的潑皮頭頭,雖年過半百,卻身姿矯健,接連閃過刀手撲殺,被逼至角落時,忽而站定,雙手掐訣高過頭頂,同時連跺三腳。


    大喝:


    “師公助我!”


    他本來瘦如竹竿,衣衫又穿得寬大,行動起來處處兜風。此時,身形驀地膨大一圈,寬鬆衣衫正好合身,搖身成個十足的壯漢。


    似頭公牛橫衝直撞往屋外衝去。


    照麵正進來一個刀手,瞧見神公,紅著眼,持刀合身撞上來。


    刀子割破衣衫,卻隻在“神公”胸膛劃出一道紅線,自個兒倒被頂飛出去,砸爛了房門。


    然而,神公的腳步也難免一滯,更多的刀手撲上來。一個抱住他的雙腳,兩個拽住了他的臂膀,一齊將他掀翻在地。被撞飛的刀手一聲不吭爬起來,抄起旁邊小火爐上的銅壺,用刀子撬開“神公”的眼皮,將沸水澆灌下去。


    “啊!”


    白氣混著慘叫升騰。


    神公撒開瘋勁掙開束縛,捂著眼惶惶起身。


    奈何劇痛裏神氣已散,沒及時逃開,被刀手們拽倒,三、四把刀子撲上來,眨眼將他捅成了血葫蘆。


    “大哥!”


    又一大漢渾身浴血踉蹌進來,見著此幕,怒吼衝來,幾個刀手抽刀要迎敵,神公迸起餘力張臂將他們摟住,大漢順勢用搶來的刀子將他們胡亂砍死。


    大漢攙起奄奄一息的神公,忙慌要走。


    可剛回身。


    迎麵一條臂膀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頸。


    發力間。


    臂膀主人結實的脊背舒展,背上大鬼紋身仿佛因飽飲鮮血而呲牙狂笑,正是龍濤。


    他掐住大漢,騰騰幾步,提力一舉,又將其重重摁倒在大桌上,手裏刀子抵住大漢腰腹,用力一送。


    “神公助我!”


    大漢怒目圓瞪。


    刀刃才刺入肚皮,未及內髒便不得寸進,似被鐵鉗夾住,刺不進,拔不出。龍濤幹脆放開刀子,利落操起桌上一根羊骨。


    尖利斷茬照著大漢麵孔,狠狠鑿下。


    一下!


    兩下!


    大漢嘴裏“嗬嗬”吐著血水,伸手去扣龍濤的眼珠,龍濤更是凶橫,竟張口咬住大漢手指。


    三下!


    四下!


    ……


    血珠亂濺,爛肉飛起。


    直到大漢手腳軟綿沒了動靜,龍濤終於停手,吐出口中斷指,急促喘著氣,抹了臉上血汙,抬頭四顧。


    曲定春尋回了自己的拐棍,作了榔頭敲斷了敵人的腿後再敲爛他們的腦袋;“刀頭鬼”和“塞鳳雛”雙雙糾纏在地,死死掐緊對方的脖子……屋內血流滿地,又被無數隻腳踐踏得爛糊粘滑,雙方便在這一室之內,在這滿地血泥裏拚盡一切廝殺。


    終究是有心算無心,“神公”、“塞鳳雛”……一個個街頭好漢挨個身死,除了……


    行走江湖不宜太肥,牛石艱難解決了兩個刀手,渾身贅肉都在打顫,可未及勻上一口氣,便正對上龍濤凶戾的眼神。


    他悚然一驚,踉蹌後退時腳下踩著碎瓷片。咚!兩百來斤重重砸地。可顧不上喊疼,在血泥膩滑的地上撲騰幾下,勉強撐起身子,那龍濤已然提刀站在了眼前!


    慌亂中,撿起一根不曉得哪裏掰來的棍子,胡亂揮舞。


    卻被龍濤一把攥住。


    唯見刀子高高舉起,旋即,快快落下。


    “二郎!”


    一隻手伸進來。


    “罷手。”


    曲定春低嗬著,緊緊抓住了刀身。


    然後推開了殺紅了眼而今稍稍清醒的兄弟,站在了牛石麵前。


    雙方相較一如先前,曲定春胸膛還在急促起伏,臉上被刀風刮得盡是爛肉,渾身是血,宛如惡鬼;牛石雖衣衫髒了些,肥肉抖擻了些,但瞧來仍舊體麵如富家員外。


    兩人默然對視一陣。


    曲定春緩緩俯身把牛石攙扶起來按在座上,手上鮮血染紅了那身漂亮蜀繡。


    “對不住,牛理事,讓你見了血。”


    “曲大要殺我?”


    “足下已是鬼王侍者,誰敢殺你?!”


    “你要如何?”


    “牛理事先前的話,對!也不對!錢少,確因分的人多。但街麵上有街麵上的活法。”


    “錢!”


    廝殺已然結束,倒下的多,站著的少,放眼沒一個囫圇好人,人人佝僂,個個浴血,喘息著似串鬼影聳立在曲定春身後。


    “我們拿血跟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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