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串“葡萄”掛上城頭。


    錢唐的坊間巷末似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可真要問個究竟。


    或因身在廬山,錢唐的人們反而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能含混道聲:這回與往回不同了。


    當然不同。


    先前兩次,那解冤仇譬如傳奇故事中的俠……狂徒,夜闖門戶,獨取頭顱而去。


    可這一次,那蔓上的腦袋一個纏著一個:跑南洋販賣豬仔的馬船主,手下管著百餘乞兒的段丐頭,善治鬼病的巫師姆徠……這些都是錢唐有名有姓的人物,卻在一夜之間,統統被人摘去了腦袋,悄無聲息掛在了城頭。


    先前,錢唐的人們隻把“解冤仇”當是身邊一樁奇事。


    好奇。


    他是誰?


    而今,怕該問。


    他們是誰?


    …………


    “定是過江的強龍!”


    窄巷裏,郝仁揮舞著鏟子,言之鑿鑿。


    “本地人似圈養的豬羊,肥則肥已,哪來膽量咬人?”


    牛六見他把不住嘴,麵上不悅,又要訓斥。


    郝仁忙道:“六叔,城裏城外人人都在說,沒見有啥壞事,咱們憑啥說不得?”


    “憑咱們是外地人。”


    牛六語重心長。


    “對你我而言,好事壞事,不如無事。”


    他又要講一番“養家糊口”的道理,卻見巷口冒出一肥頭大耳。


    卻是東家。


    他天天吃飽喝足後,成日在各處轉悠,但見手下人有停下歇口氣或聚在一團的,便如現在:


    “倡伎生出的醃臢貨”、“豬狗不如的懶骨頭”、“舅舅日出的雜種”……爹娘老子一通亂罵。


    大夥兒不敢吱聲,等他罵累了,牛六低眉順眼過去道聲“東家幸苦”。


    東家哼嘰兩聲,吩咐:


    “今日我要招待貴客,你們幾個早些下工,給我拾掇拾掇院子。”


    哪兒敢說不。


    等他背影走遠,郝仁含在喉嚨半響的老痰才啐了出來。


    “狗東西,成天淨使喚咱們。這逛窯子還得給錢哩,咱們竟不如婊子麽?!”


    “他們吃剩了,咱們或許也能混些油水。”牛六勸慰得很不得力,“罷了,也全是壞事。”


    “好事壞事。”郝仁活學活用,“不如無事。”


    人在屋簷下,又能如何呢?


    隻好亡命趕工,五個時辰的活計四個時辰幹完,早早去了東家宅子也是食穢廟應差。


    東家尚在外頭督工,家裏隻他婆娘孩兒。那婆娘便把孩子關進屋裏,把牛六幾個支使得團團轉。


    一會兒,收拾院子,不能見一根雜草。


    一會兒,打掃雞圈,不能聞著一點兒屎味兒。


    一會兒,清理屋頂,瓦隙間不能留著一片落葉。


    如此忙活到日入時分,大夥兒正憂心錯過門禁,便遠遠望見東家領著貴客回來。那婆娘趕緊把院裏唯一剩下的髒東西——牛六幾個攆進竹棚,免得汙了貴客眼睛,收拾笑臉倚門迎客。


    東家夫妻待客殷勤,丈夫敘舊句句甜似蜜,妻子勸酒聲聲柔如絲,但無奈,貴客的態度卻疏離得很。


    有一聲沒一聲的搭話。


    推杯換盞不過兩輪。


    說起了正事。


    “爾等小廟香火雖稀,平日也要上心收取,每月上繳更要及時,使者那頭著急取用。”


    東家:“是,是,是。”


    “這個月的‘建廟錢’數目是對了,時間卻遲了些,下個月千萬注意,宜早不宜遲。”


    “喏,喏,喏。”


    “解冤仇那賊匪近來為禍甚烈,戕害了許多良善。法王慈悲,令地上諸位使者率鬼卒護衛裏坊。未免怠慢鬼神恩情,各家得再供一筆‘治匪錢’。”


    “唯,唯……啊?!”


    東家愕然,忙聲叫喚。


    “這、這城裏收的除穢錢,城外賣的糞肥錢,大都上繳,小人哪裏再掏得錢來?”


    “蠢材!”貴客嗬斥,“需你出錢?你手下這許多工人,每人每日工錢裏抽取個兩三文,豈不綽綽有餘!”


    那邊,東家連聲“高見”;這頭,大夥兒不由驚怒出聲。


    貴客聽著動靜。


    “什麽聲音?”


    東家斟酒賠笑。


    “棚裏養的牲口鬧騰。”


    大夥兒恨不得當即衝出去質問,可終究怕丟了活計,不敢再有聲響,個個鬱鬱悶在竹棚裏。


    直到東家在外頭呼喚。


    牛六怕同鄉們一時衝動,叫他們呆著,自個兒出去應對。


    此時,城內晚鍾已起,宴席已散,剩東家一個桌上嚼吃酒肉。


    牛六瞄了眼席麵,菜色豐盛,卻顯然不入貴客法眼,沒動幾筷子。他暗道倒黴,瞧來剩菜是沒指望了。


    東家帶著熏醉:“‘治匪錢’的事兒你們都聽著了。”


    “是,是。”


    “場麵話我也不扯了,這錢啊推脫不掉。咱們既在一座廟燒一炷香,日子難過,你我還得互相體諒。”


    “喏,喏。”


    牛六嘴上應付,心裏撥起了算盤。


    日結五十五文,扣除食宿五文,工具折舊五文,香火錢五文,保錢五文,牙錢二十文,又繳建廟錢五文,入城稅五文,還剩五文。從今起,再繳治匪錢三文,便餘兩文。


    還好,還好,攢個十天半月的,也能給家裏添點兒葷腥。


    日子難過,多多忍耐,熬過這段年月,往後的日子會有盼頭的!


    “你們每天的工錢再抽六文。”


    “唯……啊?!”


    牛六駭然。


    “不是三文麽?!”


    熟料,東家白眼一挑,忽的抓起吃剩的骨頭,一把砸了牛六滿臉殘渣,竟立時翻了臉。


    “屮你娘的牛六,我不掙錢?我不養家糊口?!”


    牛六哪管其他,急切得幾乎語無倫次:


    “五文!五文!城門稅還有五文啊,東家!你這麽抽錢,我還倒欠一文哩。你千萬行行好,求求哪怕少收一文。否則、否則小的連城門都進不來,如何為您做工?再說,家裏家當都燒盡了,幹不了活,妻兒老母怎麽能活!”


    “啊呀!”


    東家嗬笑著橫起白眼。


    “爺爺予你生計,倒還扼殺你家小?”


    他醉醺醺起來,抄起盤中切肉小刀,強自塞入牛六手中。


    “爺爺既是惡人。”


    他扯開衣襟,坦出心口肥肉。


    “來,來!夠種的往這兒捅!”


    牛六哪兒敢動手,他“噗通”跪倒在地,死命磕頭,哀求不休。


    東家嗤笑觀之,等受足了響頭,才施施然再坐下。


    “你我好歹同燒了一炷香,不好叫外人說我不仁義。”


    牛六聽了,隻以為事有轉機,忙起身,拿袖子抹去臉上涕淚,又匆匆擦了擦手,腆著笑臉為東家斟酒。


    東家老神在在。


    “法王使者在坊中的神祠設得倉促,一時也沒合適的在座下服侍。聽人說,你那對兒女長得周正,正好可去鬼使座下作一對童……”


    東家話語突兀頓住,疑惑低下頭去,但見一柄切肉小刀深深刺入側肋。


    再抬頭。


    牛六怔怔瞪大雙眼,眼中血絲蔓延。


    拔出小刀,又要再刺。


    “狗東西!”


    東家咬牙喝罵,劈手就奪過了小刀,再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衝衝舉起小刀。


    未及落下,手臂被人扯住。


    張口呼喊,嘴巴又被人捂住。


    卻是同鄉們從竹棚裏衝了出來,與東家糾纏作一塊兒。


    這時。


    晚鍾敲去最後一聲,天地間暮光收盡。


    晝夜轉換,陰陽變遷。


    牛六緩緩化作枯骨模樣,同鄉們也一一顯出枯瘦厲相,連著東家,在酒爐炭火微微映照裏,竟也不見了影子。


    沒錯,牛六是鬼,他的同鄉是鬼,東家同樣是鬼!


    隻不過他廝混有成,不僅做了廟祝,也是廟中受祭的食穢鬼本尊,白日扮作活人,光明正大在陽間行走,還娶了妻子,收養了子女,接續香火。


    東家喉頭起伏,正勉力誦咒,院裏隨之有微微的香風起伏,那是他在調動廟裏的香火神力。


    小廟那點兒稀少的香火大多都上供了,但再微薄的神力一旦發動,也不是幾隻在人世苦苦掙紮的小鬼能夠抵抗的。


    香風漸盛的關頭,牛六深凹的眼窩裏猩紅閃閃,忽的埋首下去,牙齒咬入東家喉嚨。


    誦咒聲於是戛然。


    再奮力一扯。


    灰黑鬼氣如血噴湧。


    刺激之下,同鄉們或說餓鬼們,一個個張口埋首。


    “當家的。”屋裏響起他婆娘的聲音,“怎的啦?”


    身軀被啃食得殘缺不堪的東家已無法回應,他的手無力扒拉著牛六,嘴唇顫抖著,似在哀求什麽,可換來的,隻是幾對循聲抬起的猩紅眼睛。


    …………


    夜色迷離,霧氣漸濃。


    四下一片冷寂時,小廟裏卻朦朦亮起燈燭。


    緊鎖的房間內,清醒過來的牛六和同鄉們已幻化回人形,可此時臉上卻比鬼相還要難看,他們惶恐望著房中幾具血淋淋、不成人形的屍體,他們是東家的妻兒,至於東家,早就魂飛魄散了。


    “怎麽辦?怎麽辦?”


    牛六口中喃喃。


    殺了東家固然解氣,可後果又該如何承受?


    食穢鬼明著是城隍廟配下屬神,暗裏是窟窿城伸入人間的觸手。一下惡了兩者,怕是求活不能求死也難。


    “走?走。走!”牛六在屋裏打轉,“咱們一起走,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走不得!”


    郝仁一口反駁。


    “外頭兵荒馬亂,咱們拖家帶口的能去哪裏?!”


    牛六聽了,霎如瘟雞立住。


    “都怨我,都怨我!”


    他忽的狠狠扇起自己耳光。


    “好事壞事,忍著就是,何苦與他動手,萬不該發這瘋病,殺了東家啊!”


    大夥兒同樣心如亂麻個個無措,郝仁卻忽的上前一把抓住牛六。


    重重道:


    “誰說是咱們殺了他!”


    牛六:“啊?”


    “哪個親眼看著了?哪個親耳聽著了?六叔你是出了名的‘養家糊口’,咱們這夥背井離鄉的遇事哪次不是忍氣退讓?何來膽量和能耐殺一鬼神?!”


    郝仁深吸一口氣。


    “所以……”


    …………


    阮家人初來乍到,雖借著老太公的名頭結識了一些名流豪強。真要做個什麽事時,難免在本地人的圈圈繞繞裏四處撞頭。


    但當阮老太公榮賜法王侍者,一切大為不同。


    以往攆不走的東西,自行退散;見不著的人,笑臉相迎。


    別人談不下的買賣,阮家人能談下;旁人做不好的生意,阮家人能做成。


    抬眼一瞧,四麵都是笑臉;眉頭一皺,八方伸來援手。


    但出門去,哪個不高看一眼?不殷勤相待?


    譬如。


    這番,阮家出了家賊,偷了府裏的東西在外賤賣,卻被當鋪識破,當場扣押,連帶贓物一並送還了阮家!


    是夜。


    阮府祠堂。


    燭火昏黃,照著台上列祖列宗的神位一排排森森而立。


    各房的郎君娘子各自坐在兩側陰暗中,冷冷圍著跪伏在堂下的阮十三。


    長房阮延庭語氣失望:


    “十三,你原本不過是家中私奴,念及血脈之誼,破例將你列入族譜。我等待你不薄,緣何要做家賊?”


    “托人查清楚了。”二房接話,聲音尖利,“他被迎潮坊一私倡迷得神魂顛倒,可笑那倡伎年紀大得能作他娘!嗬,果然是賤種!”


    三房冷漠宣判:


    “我阮氏何等人家,不可留他玷汙名聲,遣回老家去吧。”


    短短幾句,已為阮十三注好結局——趕出城去,轉死溝壑。


    可這時,阮十三忽的昂起頭來,臉上不驚不怒,反而盡是譏諷。


    “族譜?家賊?空有名頭,不落實處,如何不做賊?諸位老爺不過嫌我十三礙眼,用完了要丟罷了。可笑的不是我,是在座各位。大禍臨頭尤不自知,還在耍弄陰私伎倆。”


    此話一出,各房好似夜裏驚起的狗一般,紛紛喝罵。


    阮十三尤自譏笑,更把腰杆都挺直了。


    “各位老爺聽過一個故事麽?”


    ……


    錢唐城南興善坊有一何家。


    海商起勢,一代驟富。


    家中有一獨子,喚作何齒,天性放蕩,性情乖張,慣愛傳奇故事,以遊俠兒自居。其父死後,無人管束,言行愈發無忌。


    某日,踏春飲宴。宴罷,朋夥散去,獨他遊興未盡,徘徊間誤入荒林,見一骷髏僵臥蒿草中。


    他一時故態萌發,趁著醉意將骷髏扶起。一邊飲酒,一邊解開腰帶溺入骷髏口中。


    “我飲酒,你吃尿,酒入吾口,尿入汝口,你我也算共赴一宴。快哉,快哉,此宴不盡興不罷休!”


    何齒大笑戲問。


    “盡興否?盡興否?”


    骷髏突兀回應。


    “不盡興,不盡興!”


    何齒大駭,毛發灑淅,倉惶而逃。


    歸家之後,漸漸恍惚,日日叫仆人置席。不見賓客,卻作與人對飲狀;沒備酒水,偏偏杯中飲之不盡。總是反複詢問:盡興否?盡興否?


    如是不過月旬,何齒已然形銷骨立、毛發森森。家人疑是邪祟,忙請了法師上門。


    那法師一眼就瞧出了究竟。


    正是那骷髏作祟,而杯中所飲的不是酒水,卻是何齒自個兒的精血。


    但這邪祟是飛來山下來的厲鬼,法師無力降服。


    欲致神祇襄助,卻被告知那厲鬼已先一步上告城隍廟,具言折辱之事。


    何齒過錯在先,法師無能為力,離開前告誡何家:月內,何齒身死則罷,若不死,定是厲鬼餘怒未消,要牽連家人。


    果然。


    何齒苟延數月,期間,其家人一一病死。死前,無不血枯肉敗,狀若骷髏。


    何府由此也成了錢唐最出名的鬼宅。


    “但這故事是假的,或說,一部分是假的。”阮十三幽幽道,“故事底下還有一則故事。”


    法師並非無能為力。


    他提出了一個法子:以鬼製鬼。


    他開壇做法,將何齒引薦入窟窿城,奉獻身心,拜了鬼王成其座下侍者。


    厲鬼畏懼鬼王威嚴,由此散去不複作祟。


    但何齒終究精血虧損太多,不久後,也病死床榻。


    何家從此平靜,或說,少了一個浪蕩家主,多了個便宜靠山,家勢反而興盛許多。


    直到數月後的某天,何家要典賣某處商鋪周轉生意。


    卻被牙人告知。


    何齒已經拜入窟窿城,依鬼神規矩,他在陽間的所有也該一同歸屬於鬼神,未得鬼神許可,這生意他不敢做。


    消息一出,各家船主、貨主、掌櫃、商行紛紛上門索債,何家生意鋪得太大,家當一時無法典賣,哪來現錢勾賬?


    最後闔家上了豬仔船,賣去了南洋抵債。


    何府也由此被活人所棄成了鬼宅。


    ……


    “你好大狗膽!”阮延庭急急起身,扯下溫情麵目,跳腳怒罵,“為了脫罪,竟胡言亂語編排鬼神!”


    其他各房紛紛應和,說“窟窿城若貪圖阮家財產,早早就得得手”雲雲。


    一片難堪辱罵裏。


    阮十三猛地站起,直直頂向阮延庭麵前,驚得他跌回座上。


    年輕人滿臉輕蔑,笑對戟指。


    “大老爺。”阮十三反問,“聽說你爭得了美人歡心,在康樂坊重金購下宅院金屋藏嬌?”


    又回身。


    “二老爺,據說你要趁著海運阻塞,斥巨資入糧行參股要操作糧價?”


    再扭頭。


    “三小姐,都說你在對岸買下了一片桑田,要盡數鏟了改種桃樹,方便春秋賞玩?”


    他環視周遭神情閃爍的“家人”,幽幽道。


    “諸位老爺小姐,存在各家錢莊乃至增福廟中的錢財都支取得差不多了吧?”


    祠堂中的叱罵一時平息。


    但仍然有人不肯相信:“胡說八道,你編這故事聞所未聞。”


    阮十三:“惡鬼要蒙蔽你耳目,旁人誰敢啃聲?你們身邊那些個與惡鬼坑瀣一氣的狐朋狗友?”


    “他們不敢,你那老倡婦便敢?”


    “她年老色衰又染病臭如爛魚,不定何時餓死街頭,一筆重金在眼前,她如何不敢?!”


    滿屋啞口。


    麵麵相覷,人人又驚又怒又疑。


    阮十三繼續說著:“我細細聽她說了,這套算是惡鬼、地痞與巫師的老把戲,以往用個一年半載文火細熬,力求麵麵俱到,不犯規矩。到咱們頭上,變得如此急切,一是窟窿城催錢催得急,二是那解冤仇動靜鬧得大。各位也別想著如先前明哲保身、予取予求,沒了錢財,想一想咱們來錢唐路上見著的路倒、河上的伏屍,想一想何家是什麽下場。”


    祠堂裏已有人麵如土色,但更有人還抱著僥幸。


    “咱們阮家待法王一向恭順,你說的,不過是一麵之詞。”


    阮十三沒再譏諷。


    “是真是假。”


    他站在神台前的光暈裏,仿佛中,他才是此間的主事人。


    “試一試便知。”


    ……


    過後幾天,阮家內外平靜,隻多了幾樁閑散雜事。


    先是阮老大偷養的外室被老妻發現,家裏倒了葡萄架子,無奈隻好遣散嬌娥,發賣金屋。奇怪的是,錢唐明明宅院緊俏,他數度降價,竟無人問津。


    再是阮老二靜極思動,打算把糧行的股本置換成現銀,溯流而上,去夷陵販茶。錢唐江海交匯,帆檣如雲,他卻愣找不著合適的貨船。


    又是阮三娘因膝下無子,打算將家產投獻給寺廟,換取將來能在寺中安度晚年。最初,和尚喜不自勝,一口答應。可沒兩天,便換了口風,說阮三娘塵緣未盡雲雲。


    ……


    阮太公生前老樹逢春,新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娘子臉兒嬌俏、腰肢柔軟,老太公活著時愛不釋手,死後也時時回魂與她再續魚水之情。


    起初,小娘子是忐忑的,拋開人屍之別,單講傳言裏男人死後,血液淤積那活兒不散,又冷又硬似個鐵棒。


    硬鐵攪進肉軟,可叫人如何消受?


    好在回魂了幾趟,她的忐忑便落下了,鼓搗沒幾下,便軟趴趴,跟活著時沒甚不同。


    這夜,老太公又回來耕耘,小娘子“嗯嗯啊啊”配合著,演唱了一陣,忽的瞧著外頭,花容失色。


    老太公察覺了異樣,興致大減,怏怏隨之望去,頓時火冒三丈。


    但見房門半開,門縫裏簇著好多雙眼睛。


    “狗曰的!乃公的牆腳也敢亂聽?!”


    他氣衝衝跳下床榻,踹開房門,正要大罵。


    卻見著阮家各房陰惻惻聚在門外,神情裏全無平日所見的恭敬。


    語氣臨時變軟。


    “你們……”


    話未盡。


    一個年輕漢子大步上來,高高揚起手中裹著黃紙的哨棍,二話不說,劈頭把他砸回門裏。


    其餘阮家人也噤聲不語,取出藏在身後的家夥,跟著一擁而入。


    ……


    祠堂裏燈燭昏黃。


    阮家人分列站在自個兒的位置上,冷風滲進來搖動燈芯燭火,燈光燭影便在各人臉上明滅遊移。


    他們一聲不吭,沉默得仿佛台上先人的牌位,靜靜對著祠堂中間一口棺材。


    棺材裏並不隻有老太公。


    方才動手時,未免慘叫驚動旁人,阮家人首先搗爛了太公的咽喉口舌,可沒想,亂棍捶打一陣,太公竟如泥巴漸漸變形,最後更換了身形與模樣,細細看,竟然是那個作法招魂的巫師!


    阮家大人驚,四下搜查,又從棺材裏找到了老太公的遺體,趁著血氣,又把老太公屍體搗爛,省得再有什麽東西借屍還魂。


    完了,把兩團爛肉都放入棺材,抬進了祠堂。


    然而,當熱血退下大腦,現實緊隨著爬上心頭。


    這一個是鬼王親點的侍者,一個是窟窿城配下的巫師,打殺了他們容易,卻又如何應對鬼神震怒?往後,怕是身賣南洋都成奢求!


    若非阮十三那小子攛掇……


    阮家各人目光飄忽飄忽,慢慢都落在了阮十三的身上。


    阮十三當然曉得自己這幫“兄弟姐妹”的德性。


    他輕輕說道:“誰說是咱們殺了他呢?”


    他把神情藏在昏暗裏。


    “錢唐誰不曉得,咱們阮家事親至孝、事神至誠,窟窿城但有所求,我阮家無不竭盡所有,又怎會大逆不道,毀壞先人屍骨,又毆殺了法師呢?”


    “所以……”


    …………


    錢唐往東有塊崖壁,沿岸高聳,底下礁石嶙峋更兼海流湍急,人墜下去,摔在礁石四分五裂,海浪一卷便了無蹤影。


    故老相傳,人若死在海中,魂魄便成番客,再無上岸歸家之時。


    所以這片海崖便成了某些人被失蹤的最好場所。


    “三當家的,你莫要怨我。做咱們這一行,跟錯了人,踩錯了路,就該當死無葬身之地。你家二爺在哪兒?說出來,我放你家小一條活路。”


    “曲定春,你個倡婦漏下的爛胎!你以為你壞了規矩,自個兒能落個好下場?!爺爺作了鬼也等著,等著牛理事把你這廝打入窟窿城,日日剝皮拆骨!”


    腥鹹海風吹拂,曲定春扯住被五花大綁的男人的發髻,將他懸在崖岸邊沿。


    “老虎餓急了,哪會管到嘴的肉,是豺狼,還是羔羊。窟窿城隻要錢,把你們掃了,我便有錢,也隻剩我能給錢。”


    男人啐了口血水。


    這時。


    “大郎,大郎!”遠遠一伴當跑來,大喊著,“找著那廝了。”


    曲定春聞言鬆開發髻,男人咒罵著跌落懸崖,可轉眼海浪吞吐,不見聲息。


    “在哪兒?”


    伴當神情古怪。


    “城頭。”


    ……


    曲定春佇立在城樓下,怔怔望著城頭許久。


    直到差人們姍姍來遲,七手八腳取下人頭串,衝去血跡。


    他才在同伴的擁護中回了城,當夜就在春坊河包下了一間大倡館,召集了散落各坊看場子的兄弟們一同來耍樂。


    在各家酒樓訂了好酒菜,又請遍了左近的花魁,若有不從,便武力相迫,近來保義團威風大漲,風月人家隻好屈從,來日再作計較。


    往常,曲定春並不貪享美色,今夜卻獨占了兩個胸脯最鼓囊、臉兒最嫵媚的娘子,惹得龍二來爭風吃醋,倆醉鬼從堂前撕扯到庭院,最後還是曲定春憑借酒量略勝一籌,抱得美人歸。


    連日荒唐。


    某日,天蒙蒙亮,曲定春早早從胭脂堆裏爬起來,雙股戰戰,虎狼之藥用得太狠,腳踩地上勝似棉花。


    胡亂用昨夜殘酒醒了醒精神。


    沒驚動任何人。


    獨自出了門去。


    一路穿街過坊,到了藏在雜巷深處的一間宅子前。


    這宅子門內外守著許多壯實漢子,甫一見著曲定春這瘸子,竟個個奔走呼喊、如臨大敵。


    概因,宅子大門上懸著三個字——“忠勝社”,這裏就是死對頭牛石的老巢。


    “去告訴牛石。”


    “曲大在此。”


    …………


    嘎吱~


    房門在身後匆匆緊閉。


    被丟在地上的曲定春勉力撐起身子。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被扔進了冰庫,周遭溫度低得古怪,仿佛一下從仲秋跨入嚴冬,可眼下一瞧,卻隻是間普通廂房。


    唯獨門窗闔鎖格外嚴實,留一扇窗戶微啟,漏下一指天光。


    憑著這點兒光亮,曲定春才瞧清那據坐堂上、房中唯二之人——上次見他還肥碩豐腴,眼下不過半月已臉頰凹陷,若非雙方爭鬥多年,幾能互相指認骨灰,哪裏能認出——此人竟是牛石。


    牛石身前置有矮桌,桌上有半扇羔羊,自顧自切膾生食津津有味,沒理會堂下曲定春一眼。


    曲定春不覺怠慢,既是勝者,麵目可憎些也無妨。


    他努力坐直些,徐徐道:


    “馬船主、段丐頭、許行首……這些個掛上城樓的腦袋,有些人,若非你我這等在街頭廝混多年,哪裏曉得他們暗中都在為窟窿城做事?這哪是一兩個外來強梁能做成的?以往,不是沒有過江強龍,不是沒有鬼神殞命,但而今那串人頭卻是頭一遭。錢唐要變天了,想來從此,窟窿城不僅要錢,更要索命!我的路走不通了。牛石,你徹底贏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


    “牛理事雖得窟窿城青睞,但法王麾下卻還有個潮義信。你要與羅振光相爭,憑你手下這點人馬遠遠不足。我的兄弟們盡是街頭廝混多年的好漢,知規矩,懂情理,若收服定是一大助力,隻不過,獨我一人礙事罷了。”


    說罷。


    曲定春把腰杆挺得筆直,又深深伏拜下去。


    “曲某今日來任憑處置,隻求理事給我保義團弟兄一條活路!”


    昏暗陰冷的房間內,回應他的,隻有“哢吱哢吱”的咀嚼聲。


    一顆羊眼球在牛石牙齒間輾轉。


    汁水四濺。


    曲定春忽的有些反胃。


    自打被厲鬼逼迫鬥狠後,他聞著羊肉味兒就犯惡心。牛石竟還能生食羊肉,全然不受影響,這或許又是他勝過自己的地方吧。


    他嘿然一笑。


    “理事若不信。”


    忽從靴筒中解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


    不作二話,幹脆一刺。


    沒想。


    隻挑破了一點皮肉,再無寸進。


    非是他臨陣畏死,而是此時此刻,自己的身體像被什麽東西死死纏住,動彈不得。


    欲驚呼,連口舌亦被緊縛,不得作聲。


    堂上。


    牛石的吃相愈加粗魯,他胡亂掰扯下一塊羊肋,塞進嘴裏便一陣囫圇撕咬。


    屋中空氣更陰冷了幾分。


    噶~吱~


    明明無風,那扇唯一開啟的窗戶竟在緩緩自行關閉。


    終於。


    最後一點日光消失。


    曲定春忽的聞到一股古怪的水腥氣,不止普通的腥澀,還夾著一股子極濃鬱的腐臭,依稀讓他憶起少年時在蘆葦蕩中玩耍發現的浮屍,似久泡在水裏的饅頭,膨大數倍,顏色蒼白得泛紫,頭發似水草纏住驚恐少年的手腳。


    真切得,恍惚近在眼前。


    不。


    確在眼前。


    曲定春放大的瞳孔映見裏,一個巨人觀突兀出現,蹲坐在自己身前,它的肩頭抵著房梁,腦袋折下來直直對著自己,長長的漆黑的濕漉漉的頭發一束束纏住了自己全身,蛇行著攀上口鼻鑽了進去,甚至能感覺到大股濕發在喉嚨、在食道、在腸胃裏摩挲。


    他連嘔吐也做不到,隻能驚恐地轉動眼球。


    卻又看見。


    堂上矮桌旁站著一隻惡鬼,四肢枯長如竹竿,偌大頭顱上兩眼勾著桌上羊肉,卻無奈一張嘴小若針尖。看得著,吃不成。每當牛石吞咽一口羊肉,他也仿佛一同得了滋味,手舞足蹈得骨頭打顫。


    牛石身後還漂浮著一隻厲鬼,渾身籠罩著層薄薄的磷火,朦朧瞧見一個裏麵長手長腳的人影。


    這磷火鬼屈身在牛石耳邊,雙方似在說著什麽。


    可一個鬼聲嘶啞而渺渺,一個口齒因咀嚼而含混,都聽不清。


    曲定春按捺恐懼,努力去聽,隻斷續聽得。


    “……保義團果然一柄好刀……”


    “……孩兒們方入人間,正缺血食……”


    “……殺了,殺了,留幾個作門麵,其餘都殺了!”


    隻言片語,聽得曲定春的心點點下沉。


    這時候。


    哆哆。


    房門扣響。


    隨後,天光照入房間。


    鬼聲鬼影霎時不見,曲定春重得自由,似連空氣也暖和了幾分,仿佛方才一切隻是幻覺,但那濕漉漉的觸感仍舊真切地殘留在體內,讓他一時隻顧得伏地嘔吐。


    身後響起忠勝社嘍囉緊張的稟告:


    “這廝方才偷偷潛入堂裏,被兄弟們撞見,好一番廝打才擒下,拿於理事處置。”


    說著,一個漢子“噗通”被丟在地上。


    他雙臂反縛背後,衣衫扯爛,渾身血糊糊不見好皮肉。傷得不輕,卻仍倔強地挺起身子,淩亂發絲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


    龍濤?!


    曲定春瞪圓了眼。


    這小王八犢子!昨夜美酒美人就沒把他摁死在床上麽!


    費盡心思給社團留下的主心骨,竟自個兒折了?


    咦!這混球竟還有臉衝我笑!


    曲定春怒極,可奈何嘍囉稟告完了便急匆匆退下,閉緊房門,天光褪去,腥臭再次攥住了他。


    一時間,他與龍濤,好似被陰冷空氣凍住的冰雕,一個僵止於悲怒,一個凝固在倔強。


    牛石停下了咀嚼,反複打量著倆人,最後低低笑了起來。


    “好,好,好。一個自以為是,一個莽撞好鬥,倒省得我多費手腳,都自個兒送上門來。”


    笑聲愈發暢快,帶著三隻厲鬼一並附和,尖利的、嘶啞的、含混的笑聲一起在陰暗的房間內回蕩。


    “我若不莽撞。”


    龍濤突兀抬起頭。


    “如何到你跟前?!”


    鬼笑戛然。


    曲定春轉了轉唯一能動彈的眼珠子。


    他竟能活動!還能開口!


    …………


    曲定春極力挪動視線,想要瞧清究竟,卻冷不丁對上一雙躍躍欲試的眼睛。


    那眼睛不屬於人,也不屬於鬼,而是屬於龍濤背上的大鬼紋身。


    這紋身他打小就有,身軀漸長,也不曾變形,反而愈發活靈活現。旁人問他,所繡哪家鬼神?他總笑而不語。唯有幾個親近的問多了,笑答:或是祝融或是回祿。


    而眼下,在龍濤渾身的淋漓鮮血塗抹裏,它真如蹈火而舞的祝融,也襯得血如火般鮮紅。


    不。


    並非血紅如火。


    血。


    就是火!


    它“哄”的一聲熊熊騰起,灼燒得空氣裏某種東西“滋滋”作響,滾滾熱浪帶著焦臭拂麵而過。


    曲定春聽著溺死鬼慘叫著後退,龍濤卻突而一口咬住要退去的發絲,奮力一扯。


    他叩齒有聲。


    “疾!”


    紋身上本就愈發鮮活的“祝融鬼”,頓時煉假成真,從脊背,從火焰裏,一躍而起,手腳死死鎖住溺死鬼,獠牙刺入肩頭,陣陣猩紅灌入,條條火蛇在腫脹透明的皮膚下遊走,最終伴著慘叫從口鼻眼耳中噴薄而出。


    餘下兩隻厲鬼驚怒厲問;“你到底是何人?!”


    一並飛撲而來。


    其中那餓死鬼臨時一折,轉向了看來虛弱的龍濤。


    龍濤性情彪悍,他不閃不避,埋頭就撞了上去,與餓死鬼滾做一團,身上血液粘在鬼身,頓時將其點燃。餓死鬼因劇痛而力衰,反被龍濤一手摁在地上,一手高舉,重重落下。


    仿佛鐵錘鍛打鋼坯,鐺鐺有聲,火星四射。


    那磷火鬼見勢不妙,竟轉身就跑,“祝融”鎖住溺死鬼不舍鬆手,隻極力伸長脖子,一口叼住磷火鬼一足。


    那磷火鬼連打帶踹,祝融非但貪婪地咬死不放,還如蛇吞噬獵物般,喉頭滾動,一點點將掙紮的磷火鬼吞入腹中。


    直至龍濤將餓死鬼錘作煙氣四散,“祝融”也將那磷火鬼徹底吞食,正鉗住溺死鬼一口口慢慢啃食。


    龍濤吃力起身,敕令道:“速歸吾身。”


    那“祝融”脖子一縮,佯裝沒聽著,龍濤冷眼瞥去,它才唉聲歎氣著把溺死鬼扯散作紛紛灰燼飄灑,化作一道火光,投入龍濤脊背。


    龍濤身子晃了晃站定,低喘幾口,蹣跚挪到了矮桌前。


    三隻厲鬼魂飛魄散一同損壞了宿主牛石的精氣,他此刻癱在座上,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兩眼空空對著紛紛灰燼。


    龍濤啐了口血沫,抓起了桌上切膾刀。


    “停手!莫要莽撞!”


    ……


    一切發生得太快,曲定春將將回神,眼見此幕,匆匆喊住。


    龍濤聞聲回首,神情一片平靜,哪見衝動。


    他說:“大哥,殺了這廝,左近裏坊剩咱們一家,保義團才能活。”


    曲定春苦笑搖頭。


    他深知情勢已變,這法子早成夢幻泡影。


    “留著他,你我固然必死,但其餘弟兄或許能活。可若殺了他,便是折了窟窿城臉麵,怕是闔團弟兄連帶大夥兒家小的血也消不了鬼王怨憤!”


    龍濤沒再反駁。


    卻突而扯住牛石發髻,殺雞一般,割開了他的脖子。


    血霧嘶嘶噴濺。


    龍濤淡然回身,反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二十年前,大哥將年幼的我從陰溝裏撿出來,幸苦撫養成人,就不曾好奇小弟是何來曆麽?”


    曲定春直直看著那血霧良久,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你不想說,我也不好問。”


    “多謝兄長體諒,而今也無需再隱瞞了。”


    龍濤鄭重其事有些生疏地拳抱陰陽,作起拱手禮。


    “貧道俗名龍濤,法號朝雨,乃祖師虛元子一脈最後也是最不成器的弟子。將小弟交給窟窿城,足解鬼王之恨!”


    曲定春聽罷怔怔無言。


    龍濤大笑,回身剝開牛石胸膛,切下一片心肝。


    口中咀嚼兩下,卻“呸”地吐了出來。


    “爛心肝果然腥臭!直賊娘,男兒臨死竟無好酒肉果腹。”


    罷了。


    毫不遲疑,持刀橫頸立要自刃。


    這關頭。


    仿佛盛和樓當日重現,一隻手突兀伸來,牢牢抓住了刀刃。


    “大哥?”


    “誰說你必須得死?”曲定春雙眼通紅,“誰說是咱們殺了他?!”


    龍濤愕然不解。


    “錢唐誰人不知咱們保義團正忙著收攏地盤,前番張牙舞爪也不過是為了投身窟窿城。這等地痞無賴如何會自不量力襲殺侍者、得罪鬼神?況且,這幾日,咱們一直都在春坊河耍樂。”他眼裏凶光畢現,“有哪個瞧見是咱倆進了這忠勝社?!”


    “所以……”


    …………


    “所以。”


    房門緊鎖的小廟。


    燈燭搖晃的祠堂。


    灰燼紛紛的暗室。


    “殺他的是……”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


    郝仁。


    阮十三。


    曲定春。


    異口同聲。


    “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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