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找到曹掌櫃,李長安決定再去拜訪凶市。


    沿街走訪各家掌櫃、夥計。


    這一次換了法子,把曹掌櫃失約的事兒拿出來說道。人總是同情弱者,再者他們都是生意人,最見不得昧賬之事,所以回答比上次更為配合,李長安得到的消息比上一次更多也更詳細。


    曹掌櫃的不是錢唐本地人,父母子女留在老家,身邊隻有妻子幫著打理生意。因為從事殯葬業,容易被人嫌晦氣,所以交往之人大多是同行,大多在這條街麵討生活,但也都不知其行蹤。


    又聽得到,半個月來,他把店裏的棺材、冥器都陸續低價處理了,甚至把家裏值錢的物件也典賣一空。


    讓大夥兒以物抵賬都不成。


    所幸得知,他還有一個走動勤快的酒肉朋友,是一個姓文的訟師。


    文訟師家住眾妙坊,但找到其家宅,卻也是房門緊閉,久久叫門不應。


    詢問鄰人,說是前些天,文訟師的母親挨個拜訪了眾鄰,敘說了鄰裏之情,說要離開錢唐返還故裏,當天一家子便收拾了家當鬱鬱離去了。隻是奇怪……


    “奇怪什麽?”李長安追問。


    “他家人離開的當天晚上,院子裏響了許久的狗叫。”


    “人走了,卻把狗落下呢?”


    “落下什麽狗呀!”鄰人笑著說,“文訟師天生有個怪病,碰著狗毛身上便起疹子,他家從不養狗。”


    李長安悄悄翻牆進了文宅。


    看到了文訟師的屍體。


    他孤零零吊在房梁下,腳下有個踢翻的腳蹬,旁邊散著幾個空酒壺。


    道士上去細細查看,確係縊死,不是被嚇死的。但死亡不過一兩天,魂魄卻已消失不見。


    “道長,你看!”


    黃尾找到一封遺書。


    文訟師上吊前喝得爛醉,字句散亂,滿紙酒氣,開篇全是謾罵。罵世道不公,罵老天無眼,罵懷才不遇……罵得最多的卻是曹掌櫃。


    月前,他兩人夜裏結伴出去消遣,不幸衝撞了窟窿城使者,一人得了一張“千金貼”。他以為是曹掌櫃做死人生意才招來鬼神,自個兒是被其牽連,遭了池魚之災。


    ……


    夜裏眾鬼聚頭。


    “曹掌櫃會不會像這文訟師,拿不出錢,幹脆一了百了?”


    大夥兒憂心忡忡。


    若曹掌櫃悄悄死在了錢唐某個角落。


    死人的債你怎麽去追?就算能追,一來二去,不曉得要耽擱多少時間。


    如今最缺的就是時間!


    大夥兒已經悄悄在心裏盤算,山中苦寒,該怎麽熬過鬼生了。


    “他定然沒有自戮!”


    黃尾一口咬定。


    他沒慌張的時候,腦子還是很靈活的。


    “姓曹的不是姓文的,隻憑一支筆生活,他手裏有三間鋪子,若決心去死,如何隻賣物件,不賣店鋪?”


    李長安點頭:“明天繼續找。”


    …………


    八月二日,時日又少了一天。


    今天大夥兒換了目標,調查起曹掌櫃平日常去的娛樂場所。


    黃尾對這些個瓦子勾欄熟悉得很,簡直能說如魚得水,沒花多少功夫,得知曹掌櫃近來常去春坊河畔一處叫蓮池小榭的地方。


    春坊河兩岸在錢唐是個特殊所在。


    沒有常見的密匝林立小樓,隻有一間間青磚綠瓦相連的精致院落,門前插著楊柳,簷上纏著花藤,無論春夏秋冬,總有香氣熏熏醉人,總有少女的明眸使人留戀不舍。


    這些院子個個住著年輕女子,養著幾個婆子婢女,都自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孤身寄居於此。她們人人容顏迤邐,琴棋書畫投壺行酒無一不精,門前往來盡是富貴男人。


    究竟是何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蓮池小榭的玉蓮娘子就是其中佼佼者。


    “哎呀,這黃須郎說話真真好笑。奴家這院子裏走動的呀,隻有曹相公、劉郎君,卻哪來什麽曹掌櫃、劉東家。”


    玉蓮娘子輕搖團扇,言笑晏晏。


    黃尾聽得懂,上去連連作揖哀求:“姑娘可憐則個,我等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姓曹的手裏,哪兒有銀子做個相公郎君?姑娘今日若能稍開尊口,我等必銘諸肺腑,事後定有厚禮相謝!”


    “你們男人啊慣是花言巧語、負心薄幸,今兒嘴上說得再是好聽,到明兒全不認賬。”玉蓮娘子眼波流轉落在李長安身上,“倒是那位小哥,生得高大瀟灑,便不是郎君、相公,也看得奴家心慌得很哩。”


    黃尾連其他幾隻跟過來的鬼齊刷刷轉過臉來,目光殷切——道長,你便從了吧!


    李長安:“……”


    他木著臉。


    “姑娘,貧道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麽啦?誰家姑娘院子裏沒個出家人?我看你時時和那何姐姐出雙入對的,怎麽到了奴家這裏,便講起清規戒律?”


    道士正色:“貧道隻是借住慈幼院,姑娘請慎言,莫要壞了何院長的清白。”


    “似我們這等女子還有什麽清白?”


    “何院長安貧守道、養育群孤,如何不得清白?!”


    玉蓮娘子拿團扇遮住半張臉,眼波定定勾住李長安,忽而噗呲一笑:“你這人好生無趣。罷了,不逗你了,那曹掌櫃……”


    據她所言,曹掌櫃在七月裏的確多次光顧蓮池小榭,但不是為了尋歡作樂,而是為了招待一位增福廟的練師。


    最後一次是在四天前,曹掌櫃離開時,言語很是得意。


    李長安隻知增福廟是十三家之一,供奉的是增福真君,也就是俗謂的文財神,其他便不曉得了。


    “我知!我知!”大憨連忙嚷嚷,“聽人說增福廟是錢唐的錢袋子,做的放高利貸的買賣。”


    黃尾愕然:“你從哪裏聽來的?”


    “在碼頭做工聽旁人說的。”


    “別聽那幫窮鬼胡扯。”黃尾嗤笑,“十三家能看上這點兒蠅頭小利?”


    “海貿一本萬利,但風波險惡,常常人船俱沒,增福廟便出來收錢作保。還有生意前途可觀,但缺乏資金的,增福廟也會拿錢資助,往後憑幹股分紅。”


    李長安了然,原來是保險、風投一把抓的大財團。


    但海上又不販賣死人,曹掌櫃手頭區區三間凶具鋪子更談不上前途可觀,如何能招來增福廟的青睞?


    “道長忘了?”黃尾幽幽道,“還有咱們的生意呢。”


    李長安恍然,確實是身在廬山了。“看葬”雖隻賺了一百兩,卻是在僅僅開張一個月,尚未打開名聲的情況下。而錢唐城裏,明麵上綾羅綢緞,背地裏吃糠咽菜的人家可是不少!


    這麽說來,曹掌櫃是早有預謀。


    眾鬼愈加憤懣,但仍然一籌莫展。


    “隻好再去找那夥計試試了。”


    “道長懷疑他撒了謊。”


    “撒謊倒也未必,姓曹的精明,想必不會透露行蹤。但那夥計滑頭得很,未必真就一無所知。”


    “但咱們問了許多次,他也沒透半點兒口風。”


    “那就換個人去問。”


    …………


    錢唐的夜晚向來不甘寂寞。


    畫舫上歌舞不休,瓦舍裏通明達旦。


    至於夜歸人醉死河中,更是司空慣見。


    但一入八月,一應歡愉便戛然而止。人們都似冬蟲蟄伏家中,唯恐驚動了上到人間的窟窿城使者。


    所以縱使戶戶小樓緊密相連,也都似孤島寂寂無聲。


    紙紮鋪。


    夥計憋不住起夜。


    掌櫃的不在,他大大咧咧掌起油燈,窗縫有風滲進來,噓起燈芯如豆躍動,搖晃著滿室紙人影影幢幢。


    他留著燈,自個兒熟門熟路摸索向充作庫房的後室,隨手撥開擋路的紙人腦袋,打開後門。


    晚間霧氣濃重,被月亮染得發白,像是過於渾濁的水波。巷子是河,門檻便是岸。他岔腿站在岸上,沒開始放水,先打了個抖擻。


    濕冷的風自耳後吹來,滑過脖頸。


    “河流”霎時變得湍急。


    接著,有犬類的低吼在四周響起。


    霧中浮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罪民曹利是,膽敢蔑視法旨,吾奉威德法王之令,來此拿你魂魄。”


    “使你永墜窟窿城!永墜窟窿城!”


    聲音淒厲而含混,在霧中回蕩。


    夥計抖擻得越發厲害,卻沒辯解,突然大叫一聲,猛地向屋內逃去。


    聲音卻如影隨形。


    他逃進後室,探出的紙人頭似在攔路恐嚇;他躲入前堂,滿屋子紙人圍著燭光怪笑;他又撲向自個兒的地鋪……翻出一根木棍。


    冷不丁跳起來,返身向聲音來處打去。


    棍子“嗚嗚”有聲。


    他臉上哪兒有恐懼,分明隻有得意。


    哪兒來的蠢賊裝神弄鬼?乃公豈是你嚇大的!


    噗~然而,木棍落處卻似打上了一團棉絮,隻有輕微的回響。


    燈光跳動,映出後者。


    夥計的得意凝在了臉上。


    那是怎樣的怪物啊?!好似大團的陰影或淤泥胡亂捏合,偏偏又生著三張人的麵孔,一者猙獰,一者促狹,一者淒苦。


    哐當~


    木棍脫手墜地。


    黃湯暖了褲襠。


    …………


    當夜眾鬼再聚頭。


    “那小子交代了。”


    “他說出姓曹的行蹤!”


    “這個他確實不知。”看著大夥兒的目光頃刻暗淡下去,李長安搖頭笑道,“但他確實說出了一個很有用的消息。”


    眾鬼連忙打起精神。


    “姓曹的在半個多月前,突然求來了許多靈符。”


    黃尾腦筋一轉,便咬牙切齒:“那廝早就發現咱們是鬼!”


    “非但如此。”李長安補充,“他多半還曉得咱們都接到了‘萬錢貼’,否則也不會專挑這日子躲藏起來。”


    道士目光平靜掃視諸鬼。


    黃尾眼珠亂轉,老貨郎唉聲歎氣,秀才們欲言又止,鄉下漢們一時憤懣一時茫然。


    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


    “所以貧道連夜又潛入他家裏,找到了這個。”


    李長安拿出一張黃符放在桌上。


    靈威赫赫,即便含而不發,仍嚇得眾鬼屁滾尿流躲開老遠。


    他初來乍到時,發覺錢唐雖人人求符,但市麵上流傳的卻盡是靈光淺薄、粗製濫造的劣符,當時隻以為是本地的同行吃相太難看。


    直到某天,某個鬼頭找上門向他討個說法。


    原來這鬼頭頗多錢財,障眼法也精熟,便佯裝活人,買了宅子,娶了妻妾,養了仆人,置辦了產業,以某某官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錢唐城中。


    直至某天,他正為新買的小妾寬衣解帶,那小妾身上帶著從李長安處購置的符籙。


    他當場便顯出了原形。


    所以,當地寺觀很少會給出這等威能的符籙,真出了問題,通常讓百姓延請法師上門解決。


    而若要求得“真符”,非得是佛緣或道德深厚的信徒不可,也就是上香勤快,掏錢豪爽的熟客。


    “姓曹的想借窟窿城之手解決咱們,好獨吞‘看葬’的生意,那就得在八月五日子時之前,躲在一個咱們,或說鬼,找不到更奈不何的地方。”


    黃尾臉色難看起來:“道長是說?”


    李長安屈指敲著符上印章。


    “眾妙觀。”


    …………


    終於找出曹掌櫃所在,但大夥兒臉上殊無喜色。


    “眾妙觀。”


    黃尾咀嚼這個名字好似咀嚼黃連。


    李長安亦是語氣凝沉:“沒錯,就是那個號稱‘群真雲集萬神侍衛’的眾妙觀。”


    眾妙觀是十三家之下聲名最為顯赫的大觀。


    每日早課詠經之日,宮觀射出靈光一如大日當空,尋常鬼魅不敢稍有靠近。


    至於李長安,縱使他神魂清正,不為正氣神光所斥。可眾妙觀香火積累千年,豢養的護法神號稱上萬。別說道士死了,就是他還活著,也得麻利繞道走。


    老貨郎遲疑道:“姓曹的雖托庇於眾妙觀,但觀裏的仙長未必知道實情,咱們若去講講道理……”


    黃尾毫不客氣打斷他:“老哥哥在錢唐見過肯與鬼講道理的寺觀麽?”


    房中一片沉默。


    李長安蹙眉起身,順著房屋四角走了一圈,逆著又走了一圈,終於一拍手。


    重新坐下來,翻出十幾個銅子,想了想又撿了幾個回去,留作明兒的飯錢。


    “我有一個法子,或許能成,但興許得花些錢請個幫手。”


    眾鬼麵麵相覷片刻。


    “俺手頭是沒一個子兒了。”黃尾撓了撓毛臉,“這東西成不?”


    他掏出一枚銅鏡。


    “老朽也一樣。”


    老貨郎從褡褳裏拿出一雙靴子,八成新,但針腳細密。


    鄉下漢們同樣沒錢,他們亂七八糟給出些針線團、小刀、鐵釘、錫夜壺……李長安看得一頭黑線。


    “這些零碎你們從哪兒找來的?”


    “咱們不是擔心最後找不到那姓曹的麽,山中清苦,總不能兩手空空便一頭紮進去,去他家的時候便順手拿了些東西。”黃尾悻悻然,“哪兒曉得他家裏‘打掃’得那般幹淨!”


    李長安哭笑不得。


    “我打算請的幫手,身形雖小,胃口恐怕不小,這些東西換不了幾個錢。”


    眾鬼的目光齊齊落向了三個秀才。


    秀才們磨蹭許久,終究臉皮薄,耐不住大夥兒圍觀。


    一個拿出隻毛筆,一個拿出幾個墨條,一個拿出小疊黃麻紙。


    這三位平日可矜持得很,老說君子身處低賤不改誌趣高潔,沒想到……三秀才在眾鬼打趣的目光下,快要無地自容了。


    李長安“安慰”:“讀書人的事不算是偷。”


    秀才們“嗚呼”一聲,掩麵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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