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懸,霧升庭院。


    黑貓據坐石欄上,霧氣高高高過耳尖,掩去了貓兒的身形,唯餘眸子在夜霧中幽明,閃閃對著正堂的門扉——新的劇目正在上演。


    起初,隻有蓑衣人的影子孤零零映在“幕布”上。


    接著,便有如沙似煙的怪物在“幕布”上蔓延,絲絲縷縷,仿佛一團淩亂張開的蛛網,又慢慢聚攏出身形,好似潛伏捕食的蜘蛛。


    蓑衣人便是那無知無覺的獵物,任由蜘蛛的毒牙慢慢靠近,點點合攏,靜靜……


    “鏘!”


    撓耳的鋼鐵咬合聲突兀爆鳴。


    下一刻。


    大門“砰”地彈開。


    有黑灰煙氣裹著模糊人形電射而出,撞入庭院深積的霧氣,仿佛滴水點入熱油,教濃豔白霧驟然滾沸。


    門扉拍在兩側彈回,合攏的一刹。


    蓑衣人仿佛飛梭射出,劈開亂霧,緊追不舍。


    沉重長劍在其手中如臂使指。


    額,肩,胸,臂,腰。


    劈,砍,抹,刺,挑。


    暈開劍光在月下冷得刺眼。


    然而……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粗啞的喊聲從黑灰煙氣裏響起,“怎生不砍脖子?今兒起床落了枕,正想尋人按上一按。你偏偏不砍,怎的?怕本使這一身銅皮鐵骨磕卷了那破鐵片兒?”


    蓑衣人默然無語,隻是長劍微滯,再落下,已裹上一層青輝。


    灰煙裏“咦”了一聲,仍不見動作,任由劍光落下,將自己一分為二。


    死了?


    不。


    蓑衣人深知,方才一劍實如竹枝劃破水麵,空落落沒著實處。


    劍風遲遲在濃霧中蕩起漣漪,那裹在灰煙裏的惡魘使者好似浮光水沫,隨漣漪破碎開來,徐徐散入霧中不見。


    留得蓑衣人落下身形,持劍無聲立於庭中。


    方才激蕩起的霧氣緩緩沉降下來。


    月兒清照水霧平平沒過眉梢。


    風也緩了,聲也靜了。


    枯葉離枝墜落青瓦的響動也好似聲聲清晰可聞。


    難不成,走了?


    蓑衣人忽而擰腰,手把劍身急急折向腰後。


    下一刻。


    霧中突兀探出一隻鉤刃,無聲鉤向後腰,將將被長劍擋住。


    滋~


    在劍脊上滑出一串火星。


    旋即。


    蓑衣人雙手握柄陰陽變換,頃刻由守轉攻。


    變招不可謂不快,可當劍鋒掃過,卻仍隻撩起幾縷霧氣而已。


    鬼使早已遁入霧中,發出陣陣怪笑。


    “老鼠鑽進了雞舍,咬死了雞鴨,你且說說,主人家肯放它走麽?”


    蓑衣人默不作聲,忽而擰身向後揮劍。這裏,鬼使突兀現行,正作勢劈下鉤刃,卻在兵器交擊前,又散作煙氣不現。


    “其實也無妨,這些個凡人,本使也嫌他們吵鬧,可卻不該殺了羅勇。對,對,他還沒死,現在還沒死,可總歸是要死的,他的精血那麽充盈,那麽新鮮,總不能叫本使白來一趟……”


    鬼使一邊藏在霧裏喋喋不休,一邊時不時在視線不及處送來利刃。


    蓑衣人竭力聽聲辨位,但這鬼使移動極快,又借霧遁形,越加神出鬼沒。


    好在蓑衣人眼快手疾,能夠勉力支撐,甚至偶爾可以揮劍反擊,但縱使擊中,也不過斬落一片虛影。


    慢慢的,濃霧好似牢籠,蓑衣人成了困在裏頭的老鼠,被這惡魘使者用言語,用勾爪,用它的神出鬼沒肆意戲謔。


    “小老鼠怎麽不吱聲?莫非是個啞巴?還是說,怕本使聽出你的來路?嘿嘿!難得難得,敢同窟窿城作對,親友竟還沒死絕麽?無妨無妨,待本使將你捉住,我那些個同僚有的是法子叫你開口。你想選哪一樣?剝皮抽筋?糞水熬煮?還是鐵汁灌腹?”


    話聲聒噪不休,蓑衣人卻好似完全不為所動,平靜持劍,默默循聲轉動步子。


    但若細觀。


    其握劍手法悄然由前後把持喚作了雙手合握。


    在鬼使得意描繪完種種酷刑的一刹。


    他猛地壓低身形,手上轉了半個劍花,劍尖指向右側。


    在那裏。


    一道灰影正自霧中析出,將要凝成實體。


    惡魘使者能在虛實間變化,卻不能憑空隱形,其神出鬼沒,全賴庭中濃霧。


    蓑衣人在幾次格擋之間,不動聲色用劍風掃開了周遭三尺的霧氣。鬼使迅捷,對尋常人而言,這三尺距離換來的時間,不過是一眨眼,實難反製。


    但蓑衣人偏偏能抓住這須臾間的時機。


    不假思索,提身飛刺。


    一劍深深貫穿了來者的胸膛。


    來者的麵孔自霧中浮現,慘白無有一絲生氣。蓑衣人記得這張臉孔,是宅子守衛中的一個,被自己用小刀從背後割斷了喉嚨。


    頸上傷口猶在,血流幹了,翻出泛白的肉來。


    他絕非鬼使!


    老鴰般的怪笑自腦後響起,蓑衣人眼角餘光裏,一隻鉤刃探出了霧氣。


    ……


    鉤刃重重砍入蓑衣人後腰,把他似個破布娃娃掀了出去。


    破碎的蓑衣高高挑飛,然而,隨之飛濺的,不是鮮血,而是幾許破碎的金光。


    “金光咒?原來是個道士。”


    鬼使略有詫異,然更多興奮。


    獵物當然要活潑些,逗弄來才更有意思。至於金光咒,爛大街的貨色,縱能護身,可又不是那麻衣布衫,能披幾重?


    鉤刃在霧中高高舉起,再度重重落下。


    長劍仍深留屍中,教蓑衣人須臾難以取用。


    更糟糕的是,屍體死沉沉壓在身上。


    他沒法躲閃。


    也沒有躲閃。


    眼見著鉤刃要抹到脖頸,蓑衣人並指作訣,立於唇前。


    渾濁霧氣中,被扯碎拋飛的蓑衣破片間夾雜著半個同樣被割破的褡褳,些許黃紙從中飄出來,正微微浮出紅光。


    怪笑戛然而止,鬼使將將散去身形。


    便見火焰團團炸開,將霧氣煆燒得通紅。


    灰煙在火中滋滋作響,火光透進去,竟將這隻惡鬼打回實體。


    它終於顯出原形。


    它身形瘦削而長,卻佝僂著看來比常人還矮,披著一件鴉羽編成的鬥篷,兩把鉤刃長長探出來。


    其麵孔怪異而醜陋,極狹長的臉上生著一隻巨大而勾曲的鼻子,稀疏的亂眉下,細縫樣的眼睛閃著陰毒的光。


    慌張盯著前方。


    下一刻。


    一道身影劈開火焰,飛揚的爛蓑衣拖著點點火星四濺,長劍裹挾青光,譬如飛虹。


    鬼使神情愈發驚惶,想要退入霧中,動作卻沒由一滯。


    目光下瞥,一道黃符正貼在鉤刃上,徐徐燃燒。


    那是一張“束鬼符”。


    雙方角色已瞬間完成轉換。


    鬼使雙眼極力張開,臉頰隨著長劍逼近,點點顫抖,點點扭曲,最終……咧嘴一笑。


    長劍貫穿笑臉。


    鬼使身形片片破開,化作煙氣,再度散入霧中,留得半張“束鬼符”無用飄落。


    火光熄滅,怪笑聲伴著霧氣再度重來。


    蓑衣人抽身疾退至庭中大樹。


    縱身躍出濃霧,站在了高高的枝幹上。


    腳下,濃霧深積庭中如一池濁水,鬼使的影子在其中忽隱忽現。


    刺耳怪笑在周遭回蕩。


    “都說瞎子最狠,啞巴最毒!果不其然。小老鼠,本使好心陪你玩耍,你卻盡耍心腸。明明猜中了本使的跟腳,偏偏佯裝不知,要算計於我。”


    話語帶著濃濃的戲謔。


    “沒錯,本使確係‘魘死鬼’得道。”


    …………


    《石鏡記》卷十五:鄭益,廣陵人,時任南川令。某日,臥官舍,夢黑袍高冠者,貌甚醜惡,叱罵入室,以鐵索縛益頸,鞭撻若牛馬,數日不絕。益心知為怪,遍請僧道,諸法不能禁,折辱愈甚。益不堪苦楚,陰使家仆秘訪高士,得一土巫,曰:“此怪名為魘死鬼,乃夢中驚死之人所化,餘氣半在人間半在夢中,所以能辟世間百物,唯獨畏光。”


    又一日,怪再來作祟,益見黑氣如柱穿屋而入,直撲口鼻,乃大呼,於是仆從四出,大張火燭,以光沃怪,頓顯形狀。土巫遂登樓,以桃弧棘矢射之,見黑氣萎地,不複作祟。


    …………


    站在樹上,才驚覺霧氣在不知不覺間已高漲到了古怪的程度。


    好似江潮倒灌,濁水淹沒了錢唐,舉目四望,周遭隻餘高高低低的屋簷沉浮在淼淼的水麵。


    月光照不清“水”下凶危。


    蓑衣人隻能憑著鬼使一刻不停的聒噪,勉力尋找它的方位。


    “小老鼠端的狡詐,可惜是個半調子,隻曉得‘魘死鬼’,殊不知凡‘魘死鬼’入道,三百年可不避火光,又三百年可不避月光,再三百年日光亦可不避。我等鬼類,皆習太陰煉形之法,吞吐月精,五百年複生血肉,再五百年,練得身如精鐵,刀劍水火不傷。”


    “你先前見本使一身銅皮鐵骨,便該曉得,本使已得道千年,已是世間萬物難傷。”


    話聲在四下回蕩,蓑衣人也緊緊盯著周遭濃霧。


    忽然。


    腳下突兀顯出一團黑影,在眼前猛然放大。


    鬼使譬如捕食的鱷魚,霎時衝出“水”麵。


    蓑衣人急急揮出劍去,鬼使身軀登時一分為二,卻繼續撲上來,那裂開的麵孔猶自狂笑,幾要貼住蓑衣人的臉來。


    “你的劍,你的符,都奈我不得!”


    蓑衣人悚然驚退,隨即攀枝向上,要遠離“水麵”,同時擲出幾道黃符,綴著下潛的鬼使射入濃霧,在“水”下炸開。


    那霧果然古怪。


    稠如油,沉如沙,符火被牢牢裹在裏頭,隻有些許光與聲遺漏出來。火焰燒不穿,月光照不透。


    蓑衣人凝望這一幕,好似陷入沉思。


    但在這短短的功夫,滾滾霧氣竟再度上漲,逼得蓑衣人不住向上。


    眼看要逼上樹梢,再無處可躲。


    蓑衣人忽而循著鬼使聲音來處,再度擲出數枚黃符。


    火光炸開,隱隱顯出鬼使所在。


    他立馬朝著相反方向飛身而去。


    在那邊,大樹長長的枝幹伸展,梢頭對麵是廂房半浸在霧中的屋脊。


    可當他跳上梢頭,未及躍身。


    “小老鼠。”


    鬼使駕馭著霧濤衝天而起,橫隔在樹幹與屋脊之間。


    “遊戲還未盡興,你想去哪……咦?”


    卻是蓑衣人迅速折身,腳步一點,斜飛而出,和身撞入了正堂。


    鬼使怔了稍許,笑聲越發刺耳。


    哪裏有比獵物慌不擇路更教人興奮的呢?


    它振動鬥篷,鼓動霧氣盤旋,而後俯身同樣衝入正堂。


    所有門窗一時洞開,塘火頓時壓滅。


    黑暗中。


    蓑衣人斜舉長劍,欲作殊死一搏。


    鬼使橫衝直撞厲笑而來,便要了結今晚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雙方愈來愈近。


    愈來愈近!


    蓑衣人長劍浮起青光。


    鬼使鬥篷下凝實出長長的鉤刃。


    忽的。


    它刹住了身形。


    …………


    塘火緩緩重燃。


    微弱的火光與濃重的黑暗把屋內調和成一種橙黃。它模糊了鬼使與蓑衣人的輪廓,卻奇異地凸顯出雙方的眼神。


    一者凶惡中藏著遊移。


    一者平靜裏帶著探究。


    而除此之外,還襯出了一道光,一道在昏暗裏纖細而明細的月光,一道懸在雙方之間的月光。


    兩人誰也沒有動。


    直到。


    啪。


    一片瓦片掉落在鬼使腳邊,頭頂上,雜著細細的貓叫,和一閃而過的碧綠,又一束月光落下來。


    鬼使不自覺退了一步。


    旋即那張醜臉扭曲了起來。


    沒錯,它閃躲了。


    千年修為隻是謊話,它若有這能耐,就不該是惡魘使者,而當是惡魘法王。


    所謂銅皮鐵骨也不是什麽太陰煉形,而是用大量香火與血食鑄就的法身。


    他是已不避火光,卻是仍懼月光,而今夜明月朗朗。


    ……


    “牛鼻子!你以為借點兒月亮,我就怕你不成!”


    他駭極而怒,鬥篷上的羽毛根根立起,好似受了驚嚇的野雞。


    身體迅速抖動,大蓬大蓬的黑塵從鴉羽間抖出,匯入霧氣,卷起霧濤滾滾湧入屋內。


    在對麵。


    蓑衣人並指作訣,虛虛一劃。


    呼~~


    霎時間。


    頓有大風呼嘯而下,壓垮屋頂,激飛瓦片如雨,將湧入的霧氣一掃而空。


    朗朗明月照得屋堂大亮。


    鬼使卻已然退出屋外,不住鼓起大霧,發出陣陣粗啞刺耳的謾罵。


    蓑衣人並不理會,在大堂角落尋來一麵銅鏡。


    兩尺有餘,鏡背彩繪,雕刻有十二生辰與龍鳳祥紋,工藝精細,當是主人家鍾愛的寶物,留在了正堂以作裝飾。


    雖然物是人非,屋宅為城狐社鼠所據,但鏡麵仍舊光可鑒人。


    蓑衣人將它取來,又拿了把小刀,到了奄奄一息的羅勇身旁,因著筆墨都遺失在了庭院,就地取材,剝開了羅勇的胸膛,沾著其心頭熱血,在鏡麵繪出符文。


    然後縱身從破口躍上屋頂,俯身下望。


    霧海愈發高升,深藏其下的鬼使叫囂不停,濃霧在其催使下,一如八月十五的錢唐江上浪潮滾滾。


    蓑衣人不再耽擱,嘴裏念念有詞,將鏡麵對月。


    一時間。


    天上月光仿佛凝結,如極透明的冰晶,一束束分外明晰。


    他再翻轉鏡麵,將束束月光絞成一道投入霧海,所照處纖毫必見。


    不一陣,便探得鬼使所在,將其虛化的身形打回實體。


    它愕然抬頭,那張醜臉上哪裏還見猙獰,唯有驚愕與惶恐。


    他大叫一聲。


    “道人,本使今夜興致已盡,待到來日,再來於你計較!”


    飛快往大門遁逃。


    然剛到門口。


    赫然見著一枚黃符在門上靜靜燃起。


    “什麽時候……”


    一道清光張開,將他的驚恐與身形一並彈回庭院。


    屋簷上,蓑衣人取出剩下半個褡褳,往裏嗬上了幾口氣,再輕輕吹起口哨,便見一隻隻紙做的鳥兒跳出袋口,撲騰著飛下庭院。


    鬼使曉得不妙,當即奮力逃竄,可哪敵月光緊追不舍,很快便被一隻鳥兒追上,貼上身子,化作一枚束鬼符,讓他動作一慢。


    接著,更多的鳥兒“撲簌簌”圍了上來。


    一隻。


    兩隻。


    三隻……


    不消片刻,已然黃符裹身,教他難以動彈,隻在地上慢慢蛄蛹。


    聽著不遠處,腳步落地。


    鬼使勉強抬起醜臉,擠出一個滑稽的笑來。


    “道長,道爺!先前種種隻是玩笑,切莫誤會。”


    腳步不停。


    “我在窟窿城隻是個遞送消息的,何曾作惡?你若尋仇,盡管找別個,莫要傷及無辜。”


    眼中映出青光。


    “牛鼻子!我乃窟窿城正敕鬼神,法王使者,你敢殺我,必將……”


    長劍落下,話聲戛然。


    穢血噴濺丈餘,頭顱滴溜滾地。


    蓑衣人或說李長安啐了一口,終於吐出今夜來第一句話:


    “這孽障!究竟吃了多少血食,養這一肚子聒噪。”


    ……


    濃霧在月下漸消,坊間夜裏細微而嘈雜的喧嘩一下子鮮活起來,微風輕送,吹淡血腥。


    今夜種種,終於落下帷幕。


    蓑衣人提起頭顱,返身入屋,尋到那一卷《鬼王經》,扯下“惡魘使者”一頁,將經頁與那顆醜腦袋一並釘在正堂高高的門楣上。


    罷了,又在門上,蘸血寫上。


    “除惡者。”


    略作思索,胡謅了個。


    “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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