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流雲被染作灰黑,大珠小珠的叮搭聲愈來愈急,直至化作密不透風的雨幕,將整片雲海罩在陰暗當中。


    大雨洗去了福地中的一切嘈雜,唯有上官駐地的方向依舊在透出人聲。


    與主校區的客寨式宿舍相比,福地內的這片宿舍更接近古時大家院落的布局,房體以石磚砌成,大多不超過三層,矩形的屋頂如大大小小的方磚整齊地排列在正方形的大院內,坐北朝南,三進三落,入內有前院,經內門達後庭,極具大家氣派。


    在一整片福地內,類似這樣的大院足有四五處,足以滿足上千人的生活起居。再加上把原本的床榻改成上下鋪,承載數量又翻一番。


    當然,作為校舍使用後,原本按等級分配的庭屋也就按照先來先得的原則分配了,無非就是大的房屋多住點,小的屋子少住點。


    而這時候,這一座座大院落中正亮起了溫暖的燈光,新生嘰嘰喳喳的交談從中傳出。


    “衣服頭發都濕透了...誰有吹風機啊?”


    “想啥呢?這福地裏你上哪找電源插頭去?自己擦擦幹湊合吧。”


    “啊?插頭都沒有?那平時用電怎麽辦?”


    “你沒看入住手冊嗎?找找你宿舍空的牆角,應該每個宿舍都刻了一個固定的布雷陣,據說是以這福地的聚靈大陣為核心構建,專門用來無線充電的,要充了給手機貼個對應的引雷符、引出陣內的靈力就行...不過那靈力量也就帶帶手機電腦,估計帶不起來吹風機,小心把陣腳搞崩了。”


    “哇靠,這哪個天才想出來的?都能無線充電了,那設計師搭陣的時候就不能把功率...把儲靈的量調大一點麽?”


    “好像是大三的一個學長設計的,聽說搭陣的時候他修為也就剛築基高階?忍忍吧,等那學長以後金丹了,說不定能再修改一下這個項目,把額定儲靈量調大點。”


    “欸,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好不容易開了氣海,進了這昆侖大學,當了這昆侖的修仙者,想充個電還得等著其他人精進修為?那我不成跪著要飯的了?”


    “那你這麽說,修仙這路還真就是跪著要飯的。就這,多少人想跪還沒這本事呢!”


    “我問問你,我為什麽要考這昆侖大學?我就是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


    “那你是想充電,還是想修仙啊?”


    “我想充著電,還把仙修了!”


    “充不成。”


    “充不成?”


    “據說這整個宿舍區的雷陣彼此之間都連著的。哪裏的陣法出問題,守在這的上官老師馬上就知道,到時候就是處分警告。”


    “這我就不明白了,我考了昆侖了,怎麽還不如外麵的散修啊?”


    “外界人眼裏,你是昆侖學生,可是在這老師和學長學姐眼裏,你就是跪著要飯的!修仙嘛,不寒磣。”


    “寒磣,很他媽寒磣!”


    “行了行了,別在這申遺了,過來我點個火符,給你烤烤得了。”


    “靠!你想殺人啊?而且別以為我不知道,宿舍裏禁止使用雷行和火行的中高階術法的,你想害老子吃處分?”


    “成吧,那我換個風術給你吹,別叫了。與其擔心那些,還不如想想今晚的活動...”


    “......”


    打鬧聲從隔壁的宿舍區傳來,在淅瀝的雨聲中被衝得有些模糊。


    楊小禾坐在床上側耳聽著,邊聽邊換好一件新衣服,從窗口處冒出腦袋,往聲源處望去,想要聽清後麵關於“夜間活動”的內容。


    她住的是這片新宿舍區中不多的二樓,算是這區域內視野最開闊的地方之一。這一遠望,她注意到了遠方一處不尋常的動靜。


    ——在遠處,唯一的人影孤零零地留在修道台的平台上,青光吞吐的靈劍在他手裏回旋,劈砍挑斬盡出,依舊是全力輸出的態勢。傾盆的暴雨把那背影淋得精濕,幾乎要融入這雨夜裏。


    他這是在那練了多久了?起碼大半天了吧?


    楊小禾看得張大了嘴,這麽高強度的輸出、這麽長時間不間斷的訓練,哪怕是築基以上也肯定早就該透支了。


    要是換了一般人,這時候恐怕已經連動都動不了了吧?他居然還在練?


    這是在做什麽?要卷也不是這麽個卷法吧?昆侖大學的壓力這麽可怕的嗎?


    一陣潮濕的狂風吹過,宿舍的窗戶啪地摔在窗框上,也把窗邊的楊小禾給擋了回去。她隻能縮回腦袋,抱著膝蓋靠在窗邊,看著宿舍裏因軍訓累的四仰八叉的舍友們,暗自沉思。


    窗外,遠遠的修道台上,在她看著的地方,青白的劍芒又一次亮起,在暴雨下被衝得忽明忽暗。


    雨幕之中,修道台上的獨影以雙手握上劍柄,緩緩地深呼吸。


    連綿的雨水從劍尖流下,蓄勢到極致的靈劍揮出,一道寒光如同斬破雨幕,劃過麵前的石墩,那兩人合抱粗的巨石竟生生被從中劈裂開來!


    轟然巨響,沉重的石塊墜地摔成幾塊,碎石陣陣滾落在他腳下。


    韓江塵粗重地喘息著,一個踉蹌俯下身,拄劍半跪在地上。陣陣雨水從劍刃下流過,那持著劍柄的手指在陣陣發抖。


    正如楊小禾所看見的那樣,他已經在這裏呆了一整天——或者說,是許多天。


    而事情也正如她想的那樣,哪怕是築基的修為,也必然扛不住這樣的透支。不說氣力,經脈早已該被震傷。


    幾滴猩紅落在雨水裏,他抬起手擦掉口鼻間溢出的血絲,撐著劍想起身,但沉重的暴雨將他死死壓在了地上,幾次掙紮都沒能如願。


    “你在懲罰自己麽?”


    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他渾身一凜,轉頭向後看去。


    那一刻四周的雨聲忽然飄遠了,柔和的靈力在四周展開,像是撐開了無形的傘,一切狂風驟雨觸之而不過。


    就在這“傘”的中央,一身道袍的魏澤靜靜地站在那,和他對視著。


    “看起來,你是默認了。”魏澤掃了一眼那夾雜著血絲的雨水,“你覺得,你是錯在了哪裏,值得你這麽去折騰自己?”


    被他的目光掃到,韓江塵立刻便別過了頭去,看著自己手上的劍,刃光中映出一張狼狽不堪的臉,那黑色瞳仁中的神情像是死人。


    “因為,我是個沒用的人。”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可能確實是這樣吧。”魏澤看似隨意地回著,“那如果這麽說的話,你來告訴我——你認為,什麽是‘有用’的?”


    說出這話,他看到麵前的那雙眼睛凝結了些許,目光中盡是茫然。


    “看起來,你給不出答案...這很正常。”魏澤看著他,“沒人能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真正因為從出生開始,每個人的意義就都是在被定義著。”


    “作為學生,人們將有能力拿到成績的學生稱為‘有用’、而將無法通過考試的人則被稱為‘沒用’。”


    “進入社會之後,能掙到錢、能為社會創造各種價值的人被稱為‘有用’,相反者則被稱為無用。”


    “人總是在製造各種規則,又將所有人放在這個規則下,符合評判標準者被捧起來,不符合者便被打成是‘無用’...這麽聽起來很可笑是不是?作為一個個體,人們卻總是在不斷從外人身上確認自己的存在。離開了別人,我們的意義便無從談起...但這樣是對的麽?”


    “上學時候的成績,進入社會後或許就成了廢紙一疊;曾經掙了大錢的人,在如今這個靈氣複蘇的時代、在最先成為修仙者的人看來,也在逐漸落下神壇。所有的評判規則都會改變,不變的隻有你自己。”


    他看著少年深邃的瞳仁,接著緩緩道:“你認為自己沒用,因為你屈從於規則的人。你總是在從其他人身上尋找自己的意義,通過被人需要來獲得自己的價值——但是,你‘自己’呢?”


    “你想要什麽?”


    “你想做什麽?”


    “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聲音淹沒在沙沙的雨聲中,繼而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刺目的白光映亮少年的臉,那張臉上的神情像是剛從大夢中醒來。


    長久的寂靜,韓江塵垂著眼沉默了很久,終究還是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


    他覺得自己不配思考這些問題。


    “所以,這才是你真正的問題。”


    魏澤輕聲歎了口氣:“一直以來,你都是在被別人的期待推著走、始終跟在其他人身後在行動。你的一切作為,隻是為了當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


    “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有用’的標準總是在改變的,沒有誰會是永恒存在的。現在,你能跟隨的人不在了、你不知道前路該怎麽走了,所以你才會迷茫、才會痛苦——因為你把一切都捆在了別人身上,你從來,都沒有過真正的‘自我’。”


    韓江塵低著頭,默不作聲。


    他被這個老師完全看穿了。他最不想麵對的事情被魏澤完全揭開,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出來。在這位老師的話語前,他毫無反抗之力。


    他無言以對,隻是坐在那,等著接下來魏澤劈頭蓋臉地把他罵一頓。但最後他等來的,卻隻是一聲輕笑。


    “既然你不知道你想要什麽,那麽現在我換個問法。”魏澤道,“你不想要的,是什麽?”


    他看到那雙眼裏泛起了一絲別樣的神色。黑瞳的少年在沉思著,用前所未有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個垃圾一樣的自己。


    在他暗下思考的時候,魏澤同樣在感受著。


    他一動不動看著學生的臉龐,感受著這個少年的情緒——那臉上狠厲和痛苦來回交替著,好像要活生生地把他撕裂開似的。


    他能感覺到那種痛苦,那無異於將自身生吞活剝。


    “自從薑玲離開,你才一直在折磨自己。因為她要做的事情九死一生,而你幫不上任何忙,你痛恨這樣的自己。”


    魏澤最後還是替他把話說了出來:“所以,你是不想她死,對麽?”


    韓江塵驀地抬起頭來。那一瞬間,魏澤看到他眼中仿佛有利刃閃過。


    “很好,看來你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魏澤微微勾起嘴角,“那麽,就學著去拒絕吧。”


    “不去爭取你所想的,這是軟弱;不去拒絕你所惡的,這是懦弱。”他看著韓江塵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一個男人,可以軟弱,但決不能懦弱。”


    韓江塵久久地坐在那裏,看著老師的眼神,原本平穩的呼吸愈發急促起來。


    “...我該怎麽做?”他第一次主動向老師發問道。


    “很簡單。將你所惡化作你所欲,為了你真正想要的,去爭,去拚,用盡你能用的一切手段,把本應屬於你的東西爭回來。”


    魏澤加重了語氣:“因為,你本就不該是一味跟在別人身後的人。若前路無光,那麽你便去成為光。隻有這樣,你才能真正長大。”


    韓江塵跪坐在那,雨水從他的發梢和臉龐淌下。


    一語點醒夢中人,就如同驚雷劈開枷鎖,封存的記憶被全部釋放出來,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又回想起那個黃昏,那個女孩擁抱著他,在他耳邊低語。


    ——你本來就該是成為這人間的守護者。”


    ——你不該是一味跟在別人身後的那個人。”


    現在,他突然懂了那天女孩的話。


    他依舊一動不動,但魏澤能感覺到少年心中激起的驚濤駭浪。這讓他無意地笑了笑,繼而蹲下身來,直視著麵前那雙低垂的、漆黑的眼睛。


    “看來,現在你已經想明白這件事了。作為老師,我能說的話,也到此為止。”


    魏澤說著,緩緩抬起手來:“接下來,我能送你的,隻有一件東西。”


    一道寒光突然閃現在黑夜裏,韓江塵隨著聲音抬起了頭。


    在他麵前,魏澤伸出了手來,手中不知何時已然抓著一柄米來長的深棕劍鞘來,劍刃出鞘的瞬間,仿佛伴隨隱約的龍吟。


    “龍泉之劍,代表高潔。”魏澤將那柄劍舉到他麵前,“接下來,就得由你自己來作出決定——是就這麽繼續自我折磨一蹶不振,還是拿起這柄劍、去避免你不想要的那個結局?”


    四周狂暴的雨聲突然平息了,迎麵的風吹過少年的臉龐,像是吹走了什麽長久的跗骨之蛆,那眼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燒。


    他伸過手,鄭重地接過了那柄名為龍泉的長劍,大力攥緊。


    魏澤淡淡笑了笑,放開了手。


    “從今天起,它就屬於你了。”他站起身來,目光卻穿過麵前的身影看向他身後,“那麽,接下的事來就拜托你了。”


    韓江塵微微一怔,隨著他的話回頭。就見五步開外,青衣長發的身影默默地佇立在那,青蔥草葉合著流水從她腳下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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