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帶了平兒一路先過了抄手遊廊,到了正堂,正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老太君賈母所住的正房大院。正房前的台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王熙鳳來了,都立起來請安,頭前一個較之眾人年紀也略大些,鴨蛋臉麵,烏壓壓一頭好濃發,高高的鼻子,便是賈母跟前的鴛鴦,笑道:“二奶奶的身子可大安了?老太太方才還念叨二奶奶呢,可是有神驗,二奶奶這不就來了。”王熙鳳見著故人,不免有些恍惚,強打精神笑道:“老太太好不好?我一個新媳婦才進門就病,沒的叫她老人家操心。”


    另一個丫頭子,年紀比之鴛鴦略小些,生了一雙愛笑的眼兒,卻是紫鵑,其時還沒給黛玉,還在賈母跟前,叫做鸚哥。鸚哥過去打起了簾子,又向裏頭清脆脆叫了聲:“老太太,二奶奶來了。”


    王熙鳳忙提腳進去,就見裏屋窗前的美人榻上半躺著個老婦人,生得慈眉善目,鬢發如銀,正是賈府的老太太史老太君。賈母原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嫁於榮國公的長子賈代善為妻生得兩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


    賈赦雖是長子,素來不得老太君歡心。便是襲了官,也不管理家事,故此倒是分家出去住的。賈赦曾有兩子,長子是妾室所生,才落地就沒了,也未及起名,後來嫡妻生了一子,喚作賈璉,倒是一直隨著叔父賈政在榮國府住著,幫著叔父料理些家事庶務。待得娶了王熙鳳回來,他夫婦兩人乃是親上做親,賈政的夫人正是王熙鳳的嫡親姑母,所以賈璉同王熙鳳倒是依舊在榮國府裏住著。


    賈母本來半眯著眼養神,身邊又有個眉目娟好的小丫頭拿著美人捶跪在榻前給賈母捶腿。聽得紫鵑報說王熙鳳來了,就把眼一張,覷了王熙鳳一眼。王熙鳳在榻前站了,給賈母請了安。賈母上下打量了回王熙鳳,揮手叫給她捶腿的小丫頭退下去,又招手叫王熙鳳到她腳跟坐了,拉著王熙鳳的手道:“好孩子,好好的怎麽就睡了幾天呢,把我和你太太給急的。璉兒怎麽樣?要是你病著他還往他屋裏人房裏鑽,你告訴我,我替你罵他,娶了你這麽個媳婦還不夠嗎?總是不安分。”


    王熙鳳忙笑道:“叫老祖宗費心了。我也不知道怎麽了,這一睡就是幾天,想是太懶了,倒是白叫老祖宗和太太操心一場。二爺可是沒往別處去過,老祖宗可別錯怪了他。”賈母也就笑道:“罷了,到底是小夫妻,忙不迭要護著。既然你能起身,我也就安心了,十幾歲的人,別折騰出什麽病就好。到底是親姑侄,你太太那裏也憂心你呢,你也去給她請個安吧,好叫她放心。請完安就回去好好歇歇。”


    王熙鳳也滿口答應,隻是不就走,又陪著賈母說了些閑話,度其顏色,隻揀著她素日喜歡的話說,逗得老太太倒是笑了回,又道:“老祖宗,我想著是不是該先往西去給大太太請個安,再往太太那裏去?”賈母聽了,就笑道:“大太太到底是你正經婆婆,是該先給她請安,看著你能起身啊,你婆婆也必然高興的。隻是你要多走些路了。好孩子,難為你想的周到。”王熙鳳忙道:“我一個年輕人,走些路值什麽呢?隻要老太太,大太太,太太高興就是我的福氣了。”


    賈母也就催王熙鳳去了。王熙鳳這才離了賈母正房,走出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清油車來,平兒扶著王熙鳳上了車,自己也過來在王熙鳳腳前坐了。眾老婆們上前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停了了車。老婆子們上來打起了車簾,先扶著平兒下了車,平兒又回轉身來扶了王熙鳳下車。


    主仆兩個一直走過三層儀門,一路之上就有丫鬟仆婦們給王熙鳳行禮請安,行到了正房前。恰好就有個穿著銀紅掐邊藕色比甲的丫鬟挑簾子出來,合中身材,鳳姐識得,正是公公的繼室夫人邢氏跟前得意的大丫鬟,因生得兩道好柳眉,便叫做春柳。


    春柳出來猛然見了王熙鳳,先是一怔,臉上就現出笑容來:“奶奶來了,給奶奶請安。”王熙鳳就笑說:“春柳,我來給太太請安的,太太歇息了不曾?”春柳回道:“太太才起呢。奶奶稍候,我去回一聲兒。”說了轉身進去回稟。


    賈赦的原配夫人是修國公陳家嫡出的小姐,生下賈璉之後,因產褥熱沒了,賈赦這才繼娶的邢氏。邢氏之父邢有貞也做過一任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的千金做一等將軍賈赦的繼室,倒也不算委屈了邢氏,隻是相較於出身金陵王氏的王夫人同王熙鳳,來曆不免低著些。偏邢夫人自己又不曾生育過,賈赦也沒把這個後妻放在眼內,邢夫人行事說話不免就有些不大近情。這回在裏頭聽見王熙鳳來了,倒是有些訝異,此時見春柳進來回,就冷笑道:“怎麽勞動她一個王侯家的小姐想起我這個外三道的婆婆來了,叫她進來罷。”


    王熙鳳想著自己從前隻知親近姑母,倒是把個正經婆婆冷淡了,到後來賈璉同自己反目之後,姑母那邊靠不著,邢夫人這裏哪裏能有好話,更說她不孝順,如今既然回來走這一趟,說不得不能再同從前一樣,與人有利與己有損了。所以進得房來,見邢夫人臉上沒什麽笑模樣,格外加著小心,過來道:“給太太請安。我病了這些日子,勞動太太為我擔心了。是媳婦不孝。”說了,倒是跪下去磕了個頭。


    邢夫人看得王熙鳳這樣,臉上倒是不好再掛著,就叫丫鬟扶王熙鳳起來,心上喜歡,口中卻故意說:“怎麽到我這裏來了?給你二太太請過安沒有?”王熙鳳便道:“才給老祖宗請過安就往太太這裏來了。見過太太再往二太太那裏去。”邢夫人聽了這句,臉上才有些笑模樣,便讓王熙鳳坐了。王熙鳳謝過,這才坐了。邢夫人又道:“璉兒也好些日子沒見了。你回去同他講,到底是官身,別整日介胡鬧,隻想混賬老婆,為著他不爭氣,老爺幾番動怒,都是我在裏頭攔著,不然,早打他了。”鳳姐忙立起身笑道:“太太是慈母心腸,二爺也是知道的,不敢不遵太太吩咐。”邢夫人看了王熙鳳一眼,這才點了頭,方叫秋桐上茶。就有個才留頭的小丫頭端了茶盤過來,生得細細眉眼,細細腰身,頗有幾分水秀,低眉順眼給王熙鳳上了茶,又退在了一邊。


    邢夫人便問了王熙鳳些雜事,又說了家事艱難,務必減省為要,不好鋪張浪費等話。若是從前,王熙鳳覺著邢夫人隻知奉承老爺,略有銀錢過手便一味克扣節儉,不是個大家體統,這話未必能聽得進去,隻是如今王熙鳳兩世為人,也曉得日後賈府的後手不繼,聽著邢夫人的話,倒是有些合意,隻是自己料理的是榮國府裏頭的事,倒是同邢夫人這裏無關,若是應承了,照著邢夫人的孤拐脾氣,必然傳進那府裏去,叫王夫人知道,別說日後,現時就不能站腳。故此王熙鳳想了想,先笑道:“我一個年輕人哪裏懂什麽道理,都是老祖宗,二太太抬舉,委了我幫著料理些家事,不懂的還要問過老祖宗和二太太才敢行事。不過,太太這話,我聽著倒是有些明白了似的。”


    要說邢夫人同王夫人倆妯娌,雖邢夫人是長房長媳,論著年歲,倒是王夫人是年歲更大些。王夫人出身是金陵王家的嫡出的小姐,又是賈政的原配嫡妻。王夫人的長子賈珠最是個聰明好學上進的,如今不過十五六歲,已然中了童子試,很得賈母的意。這還罷了,不想王夫人三四年前更是老蚌生珠,又得了個銜玉而誕的兒子,連著小名都叫了寶玉,老太太更疼得什麽似的,兒子孫子們都一概靠後,連帶著王夫人都得了她的青眼,在一直不育的邢夫人眼中豈有不生嫉恨的,故此對著王夫人的嫡親侄女,自己的兒媳婦王熙鳳也擺不出好臉色來。從王熙鳳嫁過來起,邢夫人對著她不免格外拿捏著些婆婆的架子,無錯也要訓幾句才能放過她去,也難怪從前王熙鳳同她不能一條心。


    雖然因王熙鳳應承得爽快,邢夫人下頭不大中聽的話都不好再發作,隻是也不放王熙鳳走,慢慢吃著茶也不說話。王熙鳳也隻好沉住氣,垂著眼等著邢夫人開口。邢夫人慢慢吃了半刻茶才道:“好了,你也不用在我這裏表孝心了,也該去你嬸子那裏給她請個安才好。”


    王熙鳳這才起身,躬身答應了,又說了幾句給公公賈赦請安的話,這才退了出去。就有賈赦的幾個姬妾在門前接了,都堆著笑臉,陪著王熙鳳說了些話,一路就送了出去,直至儀門前,這才止步。


    早有丫鬟婆子候著,平兒扶著鳳姐上了車,自己又在丫鬟婆子們的攙扶下上了車,複在王熙鳳的腳前坐了。騾車就往前走,到了容府前,王熙鳳下了車,便向王夫人所住的正堂上房走去,一路之上的丫鬟婆子們見著王熙鳳紛紛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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