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不喜趙姨娘,又聽著孫子沒什麽,也就無可無不可,向著賈政道:“孩子沒事也就罷了,瞧瞧你老婆這樣子,唬得可憐,你還來嚇她。”賈政叫賈母這兩句一說,又看王夫人頰帶淚痕,倒也有些愧意,隻是訕訕一笑,道:“母親教訓的是。”賈母這才向著王夫人道:“憑趙姨娘從來怎麽不老實,瞧著她有身子在,你也不該賭氣。便是她真借著身子撒嬌,更該請了大夫來,也好指出她搗鬼,叫她沒地說嘴去。好在孩子沒事,若是有個長短,你就不怕人說你嫉妒,故意為難她?你也是當了這些年家了,怎麽這樣明白的理都不明白?”王夫人叫賈母說著心病,臉上就紅得透了,不敢再哭,扯著帕子一句話也不敢再說。賈母看著賈政同王夫人兩個臉上都有些愧色,也就將此事揭過了。


    一個還算得寵的姨娘生育的時候,正房太太拖延著不去叫穩婆,險些一屍兩命這樣的事,放在哪家都是談資,何況賈府這樣丫鬟婆子雜役冗多的人家,雖有管事,管事婆子禁著,奈何做底下人的,最愛傳說的便是主人的長短。有些人在私底下便說著是王夫人麵善心狠,故意拖延好害趙姨娘性命,也有說趙姨娘平日愛裝頭疼腦熱的勾老爺去她哪裏,這回算是她從前裝病多的報應。這樣的話不免就吹進了王熙鳳耳中。


    王熙鳳自打蘇醒,想著的便是不能再為王夫人所用了,要想個抽身退步的法子。隻是夫婦倆都住隨賈政住著,且同王夫人又是嫡親姑侄,倒不好真破了臉。又想自己從前遠著邢夫人,一門心思的奉承賈母和王夫人,隻忘了賈母雖疼她,卻是有年紀的人,一旦她去了,邢夫人要自己跟了她去,王夫人斷然不會為她說一個字,所以就有親近邢夫人的意思,這一回聽著府裏有這樣的傳言,暗暗就拿了主意,借著往邢夫人處請安的時機,悄悄對邢夫人說了。


    邢夫人同王夫人素來有心病,聽著這樣的傳言哪裏有不喜歡的,這回子看著王熙鳳在自己跟前說了,她素來心窄,卻是疑心著王夫人以為這話是她叫人傳出去的,叫了她嫡親侄女兒來試她,臉上現了出來,口中道:“你二太太平日裏要奉承老太太,又撞上元春丫頭才出去,一時照應不到也是有的,我們這樣的人家,幾代簪纓,你二太太家也是書香世代,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底下人胡說,正該好好查問,再不禁止,可就傳的沒樣了。”


    王熙鳳忙笑道:“太太明見。隻是太太有這樣的好決斷如何不到老祖宗那裏說去呢?那頭雖是她管著家,可這話正是說二太太的,二太太若是出頭管束,或是去告訴了老太太嚴加管束起來,豈不是叫那等輕狂人說二太太心虛嗎?倒是太太正合適,老祖宗知道了,豈不喜歡?便是二太太那裏,也是個情分。我年輕沒個主意,不知道這個主意可成不成?”


    王熙鳳這一番話說得邢夫人臉上變更起來,老太太不怎麽喜歡她,她心知肚明,平日也想不出什麽法子討好老太太,賣個情分給王夫人也沒甚麽不好的。隻是中間有兩樁事叫她不能安心,其一,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嫡親侄女兒,姑侄情分總要勝過婆媳情分;其二,雖賈赦賈政是嫡親兄弟,總是分了家住的,自己一個大伯母去管嬸子家裏的事,總是不妥。又或者,這是王熙鳳同她姑媽設的套兒,要借這事讓老太太覺著自己手太長,別有用心?想在這裏邢夫人看著王熙鳳的臉色就有些沉,道:“話雖如此,可我如何知道著府裏的事。”


    王熙鳳論起年齡來這回子也不過十五六歲,可實則卻是管了十多年家的人,人情上不是懵懂無知的,聽著邢夫人這話,隻一想就明白了,暗叫自己魯莽,好在這事大有轉圜的餘地,便笑著向邢夫人道:“太太常去給老祖宗請安的,路上聽見有人言三語四的也是難免的。雖說咱們和二太太是分了家的,總不好管著嬸子家的事,可是老祖宗健在,這樣難聽的話傳在老祖宗那裏,堵了老祖宗的心,倒是不好。”這一番話說得邢夫人心動,隻是過不了王熙鳳是王夫人嫡親侄女這一坎兒,不想又聽王熙鳳說:“我雖在老祖宗跟前伺候著,可人人都知我是二太太的嫡親侄女兒,雖是出嫁從夫,再不能以從前娘家親戚論,可那起子奴才哪裏會管這些,”


    邢夫人聽著這句,分明是王熙鳳在說她既嫁給了賈璉,同王夫人便隻好從賈璉身上論親了,她的心也算直,聽了這句,臉上就有了笑影,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竟是個明白人。”王熙鳳聽著邢夫人就有答應的意思,臉上也就笑開了。


    聽了王熙鳳這話,邢夫人過得兩日,暗地也仔細盤算了回,若是在賈母跟前說了,便是沒好處也不會得罪,就尋了個機緣在賈母跟前道:“老太太,我今兒進府來,看著幾個婆子媳婦湊在一起說話,瞅著我到了就散了開去。我影影綽綽聽著幾句,仿佛說是弟妹苛待了什麽姨娘。老太太,弟妹怎樣的人,我們還不清楚嗎?頂賢惠寬厚的,哪裏會做得那樣的事。老太太,這話原不該我說,隻是這裏頭關係著咱們榮國府的體麵,這樣亂嚼舌頭編排毀謗主子的奴才該要好好教訓才是。”


    賈母也知道自己這倆兒媳婦素來麵和心不合,也隱約聽到下頭有說王夫人麵善心惡的傳言,聽了邢夫人這幾句,起先隻以為她要借機告上王夫人一狀,再聽下去,邢夫人的意思卻是要禁這些傳言,不由就對這從來不會說話不大會看人臉色的大兒媳高看了一眼,歎道:“你弟妹也委屈,不過一時不周到就弄出這樣的事來,想來也是平時太寬放了,所以下頭沒個懼怕,什麽都敢說了,你這回倒是明白,知道來告訴我。”邢夫人聽了賈母讚了她一句,臉上不禁就笑了,隻道:“老太太誇獎了。”賈母就命人叫王夫人來。


    王夫人哪裏會不知道底下人說些什麽,隻是礙著她一貫溫和憐下的名聲,倒是不好拿著這樣的傳言發作,要是整治了,豈不是自承心虛麽,這回聽著賈母將邢夫人的意思一說,便有些尷尬,站了起身道:“老太太,我也不是沒個知覺,隻是也不知道這話是哪裏起的頭,就為了這事大張旗鼓查下去,豈不是要寒了人心,隻說我們為著點小事就不依不饒,擾得家反宅亂的,不成個體統。”賈母道:“你知道什麽?這回不加著管束,那起子人沒了懼怕,日後更能生事。主子家的什麽事兒都能編排了,那時還能有什麽體統!”邢夫人聽得賈母聲轉嚴厲,也不敢再坐,立起身來,肅手聽了。


    賈母看著兩個媳婦都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臉上也和緩了些,又說:“我今兒的話你們都記在心裏,日後照著去做,也就是了。”邢夫人同王夫人都滿口稱是。賈母又向著邢夫人道:“你弟妹的話也不是一些道理沒有,這事即叫你撞上了,你便處置了罷,對著那些不安分的也是個警惕。”


    邢夫人聽得賈母這話,心上歡喜,臉上卻不敢帶出來,又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心中正怨邢夫人多嘴,又聽賈母竟委了她去料理,不免更不暢快些,又見邢夫人看自己,隻疑邢夫人是故意示威,暗自咬牙,臉上卻一些也不敢露出來,隻是滿口稱謝。


    在邢夫人這裏,這算是嫁與賈赦以來頭一回在王夫人跟前占了上風,不免得意,從賈母處出來,王熙鳳暗地裏早說了幾個人名給邢夫人知道,都是她冷眼裏留心著,素日裏偷懶嘴刁不服管的刺兒頭。邢夫人因王熙鳳的主意得了賈母誇獎,對這個媳婦也就喜歡了,就照著她說的人名將兩個婆子一個媳婦都提了來,不過喊打喊殺威下了幾句,這幾人就老老實實將私下傳話的罪名認了,邢夫人便道:“若是依著我的意思,你們這幾個眼裏沒有主子的刁奴都是該發賣的,隻是老太太慈祥,不忍你們一家子分離,所以法外開恩,饒過你們這一回。”說了就命拉下去,打上二十大板,革三個月米銀。處分完了,又把如何處置的向賈母回稟了,賈母聽了,倒也滿意,笑道:“這樣很好,不至於過嚴也不至於寬放了。”邢夫人滿臉是笑的謝了賈母誇獎,得意洋洋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王夫人這回叫邢夫人在賈母跟前擺弄了一回,隻是咬牙,又看著王熙鳳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忍著氣道:“你大妹妹這熱喇喇的這一走,我心裏頭就空落落的,再有你寶兄弟也纏人,我說不得沒了精神,顧慮就不周些,你也不知替我周全些。”說了就哀歎一聲。王熙鳳早料著王夫人必要問她,斂了笑道:“太太,我也不敢就說我都替太太想著了,隻是太太,這滿府上下都知道我是太太娘家嫡親的侄女,我父親同太太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妹,我若是去問著話,人豈有不以為是太太讓我去的道理,我隻怕人更屈著太太是心虛,所以不敢去。”


    王熙鳳這一番話隻叫王夫人無話可答,到底疑心著她說話不盡不實,便一麵摩挲撫弄著在她懷裏撒嬌打滾的寶玉,一麵覷著眼仔細看著王熙鳳,卻見王熙鳳低眉斂目,神色一些也沒有異常,又覺得像是自己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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