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因撞上趙姨娘房裏的婆子要向王夫人回說趙姨娘如何無禮的話,因想王夫人本就不喜趙姨娘,知道了這話,必是要借著接待女眷脫不出身來,叫自己去理會這事,於是到時叫她當槍使了,不如自己先過來提點了趙姨娘幾句,憑她聽得進聽不進,也算是先替王夫人分憂了。所以就在趙姨娘這裏走了一回,訓了幾句話,反身出來,帶著平兒裕兒就往回走.


    還未走到房前,就聽得傅綠雲的聲音道:“你整日裝個恭順樣兒給誰瞧呢!我呸!奶奶年輕,又是新來乍到的不明白,當我也和奶奶一樣嗎?我告訴你,你一轉眼珠子,我就知道你盤的什麽腸子!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的什麽屎。一肚子壞水兒,還裝好人,隻哄我們口硬心軟的奶奶罷了,小心那日我惱了,一概兒都扯破了說,瞧誰沒臉!”王熙鳳聽著這樣粗鄙的話,不由皺眉,向著身後的裕兒道:“你去瞧瞧傅氏怎麽了,這樣的日子她滿口說這些,可是昏了頭了。”說了,帶著豐兒就回了上房。


    順兒豐兒兩個見她回來,忙來接了,服侍著換了衣裳,又倒了茶來,王熙鳳慢慢喝著,就聽外頭腳步響,不一回就見簾子一動,卻是裕兒走了進來,眉頭挑起,臉上也漲得紅了,幾步就走到王熙鳳跟前道:“奶奶,那個傅氏可了不得,不過是二爺的房裏人,還沒抬舉做姨娘呢,就把自己當主子呢,我奉著奶奶的命去問話,不想她竟回了許多不三不四的話,奶奶,您在家殺伐決斷的氣性可都到哪去了!再不振作,那傅氏就敢對著您撩狠話了。”平兒豐兒幾個看著裕兒說話這聲口簡直是挑著自家奶奶生氣,都過去推著叫裕兒住嘴,裕兒這才不情不願停了口,暗中卻是把嘴兒一撇。


    王熙鳳慢慢把眼一抬,就在裕兒周身上下打了個轉兒,目光在她那雙尖尖素手上多看了回,這才道:“怎麽回事?”裕兒聽得王熙鳳問話,就過來把她如何去的傅綠雲房中,隻叫她大好日子裏別這樣滿嘴胡沁的,卻叫傅綠雲搶白的事說了一回。


    裕兒又道:“奶奶,那傅氏說鄭氏外存忠厚內藏奸詐,慣會做個好人哄奶奶同二爺信她,又說奶奶外頭看著精明強幹,內裏卻是個沒盤算的,隻叫人幾句好話就哄住了,再認不清誰是好人。”說了就抬眼瞅了王熙鳳一眼。原是她因領著王熙鳳的話去問傅綠雲的,又覺得自己是奶奶的陪嫁丫頭,素日裏二爺對她也青眼,不免就流露了些瞧不起傅綠雲的意思。那傅綠雲生了個直剌剌的性子,口上眼中不大肯吃虧,叫裕兒這樣一刺,不免發怒,發作了裕兒一場,無非是說她還是個丫頭,連通房丫頭都沒做上了,就把自己當姨娘奶奶了等語,其間不免夾七夾八的扯上了王熙鳳,倒不過說她認人不清罷了。裕兒銜恨,回來就在王熙鳳跟前告了狀,不過是掩去了自己叫傅綠雲譏諷的那些,隻說傅綠雲對王熙鳳不敬。


    王熙鳳聽了裕兒這話,倒是笑了。這傅綠雲敢是一些兒也沒說錯,自己果然是外頭精明厲害,實則是個實心腸的傻子,隻以為骨血親緣是斷不了的,白成了人手上的刀,還認作王夫人疼她!用外頭的俗語說,便是給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傻子。


    平兒豐兒幾個見自家奶奶忽然發笑,都忐忑起來,隻以為叫傅綠雲氣昏頭了。趕著就要去叫傅綠雲。王熙鳳笑了一回,擺了手止住她們,隻道:“罷了,如今什麽日子,為著這樣幾句,我就拿著規矩問人,可是輕重不分的糊塗了。”說了就道:“把鄭氏叫了來。”


    鄭雪娥在自己房裏聽著傅綠雲搶白自己,而後又仿佛同奶奶派了去的丫頭鬥了嘴,臉上不禁就有笑,隻笑傅綠雲的性子果然是個不能忍氣不能藏話的,偏這些都是主子們不喜的,她這樣一鬧騰,奶奶那裏豈能待見她,日後二爺不歇在奶奶房裏時,自然多往自己這裏走動,隻要有了身子,自然能開臉抬舉做姨娘。


    她這裏正得意,忽然聽得奶奶傳她,倒是精神上一抖擻,忙向鏡前整理了儀容,隻看沒什麽疏漏了,也就低頭走了出去,待得走出房門,臉上依舊是個小心謹慎的模樣兒,向著立在門前的平兒就是一笑道:“平兒姐姐,不知道奶奶叫我有什麽吩咐。”平兒就把鄭雪娥從頭到腳打量一回,卻見她依舊是平日的模樣,就因這樣,反叫平兒心裏疑惑起來,傅綠雲□□可是叫人難堪,她卻是這樣恍若未聞的模樣,不是極為魯鈍便是另有盤算,就有了些警惕,見鄭雪娥問她話,便向著鄭雪娥道:“鄭姑娘,奶奶叫你自然有事,隨了我來。”說了就帶著鄭雪娥往王熙鳳所住上房走去。


    鄭雪娥進了房,就見王熙鳳端端正正在炕上坐著,一身家常打扮,鳳髻雲鬟,不飾珠翠,隻斜插著支一對金頭銀簪兒,愈發的粉妝玉琢,臉上一些兒怒色也沒有,一邊正立著傅綠雲。傅綠雲見鄭雪娥進來,便把嘴兒一撇,斜了眼瞅她。


    鄭雪娥來的一路上就想著奶奶要是發怒,自己該怎麽說話兒,怎麽叫她更惱傅綠雲又得置身事外。這回猛然瞧見王熙鳳臉上神色淡淡的,傅綠雲偏也在,倒是一時不曉得怎麽說話了,隻是過來見了禮,就立在一旁,隻垂著眼瞅著自己的裙邊兒。


    王熙鳳見鄭雪娥進來,一時也不去理她,隻吩咐幾個丫頭等二爺回來溫什麽酒,泡什麽茶來,等她吩咐完了,外頭又有兩三個婆子要來回話,原是王夫人近日事多,而賈府上下人冗雜,不免就分了些親眷往來的雜物給了王熙鳳去主理。這幾個婆子是來領專共給親眷吃的茶與果子點心的。王熙鳳待得把事都料理完了,這才轉向了鄭雪娥,見她站了這些時候,臉上依舊沒有不耐的神情,也就笑了,伸手要茶,喝了兩口才道:“我才回來,就聽你們倆個叫嚷得不成話,你也知道,這些日子,府裏來往女眷又多,要是叫人聽了去,說我不會調理人也就罷了,要是叫人說,我們府裏沒規矩,那你我的罪過也就大了。”


    傅綠雲忙道:“奶奶,不是我要同她爭,正是她要和我過不去呢,我頭癢,要水洗頭,她也要洗頭,還就同我爭,還說什麽,早洗晚洗也是一樣的,橫豎沒人知道。奶奶,你說說她這話兒是什麽意思,即是早洗晚洗一個樣兒,她怎麽不讓我早洗!”


    鄭雪娥聽得傅綠雲口快,把話都搶去說了,一時耐不住就把頭一抬去瞧王熙鳳臉色,但見王熙鳳的眉尖微微挑起,一雙丹鳳眼兒正看了過來,心上一跳,忙把頭低了,想了想才回說:“奶奶,我也是好幾日沒洗頭了,頭上癢的厲害,心裏就不痛快,所以說了幾句硬襯傅家妹妹的話,原是我的不是。當著奶奶的麵兒,我就給傅家妹妹陪不是了。”


    傅綠雲哼了一聲道:“什麽頭癢,你打量我傻呢?你分明是說。”王熙鳳就把臉沉了:“我當什麽事呢,就值得你們這樣,好大兩個人,為個水,鬥得烏眼雞一眼,傳出去那真是好笑話!”說了就把個茶盞重重擱在手邊,“你們這是要丟我的人,還是要丟你們二爺的人!”


    平兒等見王熙鳳發怒,忙過來推了鄭雪娥和傅綠雲兩個給王熙鳳跪了,平兒又過來道:“傅姑娘和鄭姑娘兩個一時糊塗,奶奶訓教也就是了,何苦動這樣大的氣。這幾日奶奶也累著了,再一動氣,仔細頭暈。”王熙鳳聽著平兒這句就勾起舊情來,從前都是這樣,自己發怒發威,她瞅著空兒便來說情,自己倒把個溫和的名聲得了去了,這回子還這樣,隻覺得一口氣就往上頂,險些按捺不住,隻覺得額角突突跳著疼。忍了又忍,半日才道:“叫她們起來,沒甚大事,跪什麽跪。”


    傅綠雲聽得這句,倒是立得快,一旁的鄭雪娥看著王熙鳳臉上發白,隻是沒什麽怒色,又看傅綠雲也起來了,遲疑了半刻也就起了身,王熙鳳就道:“你們兩個,原是太太做主放在二爺房裏的,也服侍了二爺這幾年,我隻當著你們都是懂事的,不想竟這樣胡鬧。我要是這就罰了你們,太太臉上須不好看,我又如何忍心。罷了,隻饒了你們這回,若是下回再跟個烏眼雞一般鬥個沒完,說不得我隻好去回了太太再來處置你們。”


    鄭雪娥同傅綠雲兩個聽著王熙鳳雖然聲口嚴厲,倒是放了她們過去,也就鬆了口氣,不敢就走,依舊站在王熙鳳房裏伺候,直到賈璉回來,王熙鳳這才打發了她們兩個回去。晚上王熙鳳伺候完賈母並邢夫人,王夫人回來之後,就命傳飯,豐兒領著丫頭們布菜,夫婦兩個相對著坐下,王熙鳳瞅著賈璉臉上有高興的模樣,就把鼻子一哼,手上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擱。


    賈璉見王熙鳳忽然這個模樣,又看她粉麵上微微帶著些秋霜,就向著屋裏幾個丫頭道:“你們幾個怎麽招惹你們奶奶了,還不來賠罪!”王熙鳳就道:“你也休說她們,同她們無關。”賈璉就笑道:“那麽是我惹奶奶不痛快了,奶奶告訴我,我哪裏招惹奶奶了。”王熙鳳就道:“二爺也沒惹我。”隻是臉上依舊不活動。賈璉看著王熙鳳情狀不似往日,倒像是真動了怒,又看她不說,就把眼去瞅屋裏幾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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