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娥逗引著傅綠雲同自己吵了回,原是想陷她入轂,好叫二爺同奶奶厭棄她的,不想自己也得了罪名去,不知怎麽連二爺賈璉也惱了自己,有意挽回。因王熙鳳到底是正經奶奶,她不敢得罪,本意是要借著自己是邢夫人提拔的緣故,往邢夫人處走一回,告傅綠雲的狀。不想還沒開口,反叫邢夫人訓斥了回,又見邢夫人新添的玉鐲子,心上也就明鏡兒一般,知道在邢夫人眼中出身大家又伺候殷勤的奶奶王熙鳳勝過自己百倍去,再不敢出聲,跪在地上又聽邢夫人訓教了回,唯唯諾諾應了,低了頭灰心喪氣出了門,又悄悄掩回了房,心中更是七上八下,雖知道邢夫人不至於將自己在二爺跟前按了眼線的事兒自己告訴了奶奶去,也不保邢夫人房裏其他的丫頭為了討好王熙鳳把事都給她說了,到時真隻怕這裏真容不下自己了。鄭雪娥想了半日,依舊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到王熙鳳跟前把實情都說了。


    倒是傅綠雲,因王熙鳳到底是賈府裏三媒六證大紅花轎抬了來的,賈璉的正妻嫡室,起先也鬥了回氣,待看得賈璉對著王熙鳳倒是上心的模樣,便知再不服氣也沒用,也就暫時拋在了一邊兒。如今的傅綠雲隻是怕叫鄭雪娥占了先,如今看著她也和自己一般叫賈璉拋在了一邊兒,倒是有些得意,每日裏在王熙鳳房裏伺候完了就在自己房中倚窗而坐,喝茶磕瓜子,看著鄭雪娥一露頭,便不陰不陽刺幾句。


    鄭雪娥心上有病,叫傅綠雲這樣刺著,日子格外難熬,這幾日裏時刻都想著要不要到王熙鳳跟前把事情都說了,又怕賣了舊主也不得新主信任,白做了回惡人,這些日子裏整日忐忑不安。她這裏不安,榮國府裏也出了大事。


    原是賈珠忽然就病了。自他十四歲上中了秀才之後,那真是日夜苦攻讀,總想著再中鄉試,而後赴會試,以博個金榜題名,不想頭一回去考鄉試卻是落了榜。雖上從賈母,賈赦,賈政再到王夫人等,再沒一個說著他的,他自己心上反過不去,十分愧悔的模樣,更是夙夜不寐,手不釋卷。便是後來娶了國子監祭酒李守中之女李紈為妻,新婚燕爾之際也是十日裏有七八日宿在書房裏的,就是李紈有孕產子之際,也不得他的陪伴。近日更是因著鄉試在即,格外用功起來。也是心血虛耗得過了,不過是沐浴之後在風口略站了站,竟就是風邪入體,病倒在床。


    起先不過咳嗽幾聲,賈珠隻不許李紈告訴給賈母王夫人,自己依舊攻讀,這身子就撐不住,燒得燙手。李紈唬得慌了,這才來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聽得這樣,也顧不得責罵李紈,趕到了賈珠房中一瞧,那臉燒得紅了,人事也不大知曉,不免兒一聲肉一聲,哭將起來。還是王熙鳳在一旁勸說,這才醒悟,一麵去請太醫一麵又遣了人去告訴賈母並賈政。


    待得請了太醫來瞧,太醫也是束手,連連搖頭,隻說場病若在別的青年人身上也不過吃上幾劑藥,偏賈珠不過二十不到的人,竟是把心血都耗空了,想來是平日用功太過了。若是想要好,須要一些心思不用,好好養息上一兩年,許有痊愈的指望。


    雖太醫這樣說,可眼瞅著鄉試在即,賈珠又是叫賈政從小到大一遍遍將他如何想從科甲出身,無奈皇上念及老臣遺孤,格外賜個官職,這些話說到大的。賈政訓教他時又愛說“我們家賴蒙皇恩,世代領受官職,竟沒一個從讀書上出仕的,雖係世祿之家,卻不是書香之族,總是憾事.”在這些話下,賈珠哪裏能靜得下心來靜養,隻想謀求個舉人進士也好慰老父拳拳之意。


    起先幾日,賈珠病得渾身無力,倒還躺得住,待得能起身,略略在房裏走動走動了,也就固態複萌,依舊手不釋卷,除了吃藥吃飯,就是念書。李紈看得這樣,不免出言相勸,賈珠哪裏肯聽,李紈不敢自專,就去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聽得李紈告訴的話,也趕了來相勸。這賈珠倒是孝子,王夫人說話時也是滿口應承,王夫人在房裏之時,也能安心在床上躺上一躺,隻是王夫人並不能在兒子媳婦房中久坐的,待得王夫人前腳兒一走,賈珠立時起身,又去看書,李紈情知這樣不是個了局,心內焦急,不由得暗自垂淚。


    王夫人也知道賈珠不過是陽奉陰違,心裏著急,同賈政說了,賈政卻道:“先賢懸梁刺股,囊螢鑿壁都有榜樣在,珠兒年幼,也能效仿先賢,正是我們家的幸事。”賈政都這樣說了,王夫人還能說些什麽,又怕賈母是有年紀的人,受不起這個急,不敢開口,心上急得如滾油煎過一般,卻是無人可說,隻得訴於王熙鳳。


    王熙鳳知道賈珠是熬不過去這關的,隻是不好當著王夫人的麵說,王夫人聽著必然說自己咒人;更不能說賈珠無事,自己要那樣說了,待得賈珠一沒了,王夫人必然還能怪在自己身上,想了想才道:“太太,我倒是有個主意,不然就把珠大哥房裏的書都移出來,沒了書,珠大哥可還怎麽念呢?自然隻好保養身體了。”


    王夫人聽著王熙鳳這話,臉上的憂色也就少了些,念了聲“彌陀”,就帶了碧草,燕絲等大丫頭並幾個丫鬟婆子就往賈珠房裏去,一到賈珠房前。賈珠正瞧得入神,渾然未覺王夫人入內,李紈也因賈蘭哭鬧,怕他分了賈珠的神,抱了他又帶了房裏的丫鬟去花園子裏玩,所以王夫人這一來,也沒個人通報,直叫王夫人就闖進了內室。果然見賈珠正披著衣裳坐在窗前看書,臉上血色極淡,兩頰瘦的都凹了進去,王夫人這一看,心痛的手都抖了。緊上前幾步一把將賈珠手上的書搶過了,雙手一用力竟是撕扯成了兩半。


    賈珠正看得入神,忽然手上一空,書叫人抽了去,還不待他起身搶回來,就見眼前人手上用力,將書撕成了兩半,這一氣那還了得,一來不及看清是誰,拍了書桌句喝罵道:“庸才!庸人!粗俗不堪的東西!聖人的書也是你撕扯得的?”話音未落,臉上已然著了王夫人兩掌。


    這時賈珠也看清了是自己的母親王夫人,這才醒悟自己方才竟是辱罵了生身母親,這一驚一嚇,一羞一恨那還了得,他是叫病掏空了身子的人,這樣一激蕩之下,隻覺得心口滾油煎過一般疼痛,一股甜腥之氣直衝上喉頭,嘴一張,一口鮮紅滴滴的血就噴了出來,將他胸前的衣裳都染得紅了,又落在地上叫王夫人撕得七零八落的書上,便似落了一地紅梅一般


    賈珠一口血噴出來時,王夫人已然驚得呆住了,待得看見賈珠向後倒去,摔在地上,這才回過神來,立時哭叫道:“我的兒,你如何就這樣了,要是你有個好和歹,可叫我怎麽活!”說了就號哭不已。她帶了來的丫鬟婆子見這樣,也知道出了大事了,忙不迭過來七手八腳就把賈珠搬上床,碧草向著王夫人道:“太太,大爺這樣得請太醫瞧啊。”又命人快去尋大奶奶並璉二奶奶來。王夫人這才忍了淚,隻命拿著賈政的名刺去太醫院請太醫。自己隻是守在賈珠床前落淚。


    王熙鳳那裏一聽丫頭來說了賈珠吐血的事,雖同從前不同,可是青年吐血,大非吉兆,也就擱下了手頭的事,帶了豐兒順兒兩個丫鬟跟了王夫人那裏派遣了來的丫頭就走,不一會就到了賈珠房前。碧草早在門前候著,一見王熙鳳到了,忙過來幾步,拉著王熙鳳的手道:“二奶奶,可了不得,太太不許大爺看書,大爺就同太太頂撞起來,不知怎地就吐了血,如今太太正急得沒法子,二奶奶既來了,快進去瞧瞧我們太太罷。”說著話,拉了王熙鳳就往屋子裏走。


    王夫人在裏頭正哭,一看王熙鳳來了,忙一把拉著,張了一雙淚眼道:“鳳哥兒,你也知道我統共這幾個孩子,寶玉才四歲,你大妹妹,你大妹妹又進了宮,隻有你珠大哥哥,打小兒聰明伶俐,又孝順又上進,老太太同老爺都疼惜得命根子一般,如今他病得這樣,若是有個什麽,我日後可靠著誰去。”說著就把頭靠在王熙鳳懷裏放聲而哭。


    王熙鳳聽著王夫人這段一半兒心疼兒子一半兒倒是憂心日後的話,心上隻是冷笑,嘴上不免安慰幾句,又看李紈不在,故意問道:“大嫂子呢,大哥哥病成這樣,如何不見大嫂子?”王夫人雖在哭,耳朵卻聽著四方,一聽王熙鳳這句,不由哭聲就一頓。


    原來李紈怕賈蘭吵著賈珠攻讀,就帶了賈蘭並奶嬤嬤,幾個丫鬟在園子裏遊覽,她去哪裏,出去前倒是同房前的粗使丫頭說過的,是以碧草派了人去找,也是按著她說的地方找去。不想離著這裏遠的王熙鳳都到了,作為賈珠正妻嫡室的大奶奶倒是人影兒也沒瞅見,隻不知跑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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