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姨娘聽著王熙鳳說迎春是個好孩子,隻是可惜是庶女這樣的話,她是人母,迎春便是她的命根子一般,聽著這樣的話哪能不驚,莫不是邢氏自己無兒無女的,心上嫉妒,要為難姐兒?孔姨娘顧不得自己不過是賈赦外頭買了來的姨娘,王熙鳳卻是賈赦嫡子的正房奶奶,霍然立起身來,臉色一絲血色也沒有,張大了眼看著王熙鳳,胸口起伏得厲害,若是王熙鳳說出什麽來,勢不能與她幹休。


    王熙鳳見孔姨娘這樣樣兒倒是笑了,慢悠悠道:“這世上有一等輕狂人,定親時就打聽著小姐是嫡出還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更有一等下作人,雖高攀著娶了官家庶出的小姐,到得後來又因小姐是庶出而加以挫折的。若是這個小姐的父親健在,小姐又是嫡母撫養長大的,家裏能給她撐腰還好說,不然,那小姐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罷了。”王熙鳳說在這裏卻是不再講,自己立了起來,對著孔姨娘一笑道:“我不過是聽著我親戚家一庶出的女孩兒,叫她爹爹許了個小官,因生她的姨娘說不上話兒,嫡母又同她沒情分,沒上一年就叫丈夫磨折死了,有感而發罷了,姨娘別計較我說話沒頭沒腦。”說了就要告辭。


    孔姨娘叫王熙鳳這番話說得心慌意亂起來,便是王熙鳳走也忘了相送,手上的帕子攥得緊緊的,臉上一忽兒白一忽兒紅。這庶出與嫡出的差別她也知曉,隻是一直沒提到眼前細想,這回叫王熙鳳挑破了說,不由就有些憂慮。自己低頭想了一回,隻覺得心裏更沒底了,就想著見女兒,揚聲叫道:“小月,把姐兒抱了來。”


    小月走了進來道:“姨娘,姐兒這會子都睡下了,這會子抱了來,怕是要哭呢。姨娘要是沒要緊的事,明兒再叫姐兒罷。”孔姨娘聽了這句,才罷了,揮手叫小月退下,自己暗暗盤算起來。若是說著從前,那賈赦也曾待她十分寵愛,除了不能用正紅,吃穿用度比之正房太太邢氏也差不了多少。隻是賈赦是個貪花好色,又得新忘舊的,自她生了迎春之後依然淡了許多,如今得了芙蓉,更是叫他拋在腦後了,十天半月才來一回,家裏那些底下人看著她的眼光都不同了。邢氏不得賈赦的意,尚有國法家規護著,自己不過是個買了來的賤妾,失了丈夫的意思,又沒個兒子依仗,邢氏是個刻薄成性的,日後如何在府裏立足,如何護得女兒周全?


    孔姨娘想到邢夫人時,心上跳了兩跳:是了,二奶奶說的是,如果庶出的女孩子沒有嫡母疼愛,這話莫不是有所指?奶奶倒是個孝順媳婦,整日往邢氏這裏走動奉承的,莫不是邢氏漏了什麽口風,奶奶知道了,特地過來敲打於我,故意說了那些庶出女孩子可憐的話於我聽,好在邢氏要我姐兒的時候,我雙手奉上?想在這裏,孔姨娘便再也耐不住,自己走了去迎春的房裏,就見奶娘薑氏倒在一邊睡得熟了,迎春睡在一邊兒,身上被子踢了一半。孔姨娘見著這樣情形,勾起方才的心事來:我如今還好端端在這裏,奶媽就這樣不盡心,若是離了我眼前,可不知這孩子還要受多少磨折。邢氏雖刻薄,性子卻左,若是姐兒得她的照拂,旁人要是欺了姐兒便是不給她臉麵,邢氏也不能善罷甘休。


    想到這裏,孔姨娘的心倒是定了定,也不去管薑氏,自己俯身在迎春輕輕拍了幾拍,迎春正好睡,忽覺著有人叫她,迷迷糊糊張了眼一瞧,眼前是一張如花似玉的粉麵,正是自己親娘,迎春就笑了笑,把胳膊兒伸了出來把孔姨娘的脖子一摟,軟綿綿喚了聲:“姨娘。”孔姨娘心上一疼,摸了摸迎春的臉龐,道:“姐兒今兒和姨娘睡好不好?”迎春在孔姨娘懷裏閉著眼蹭了蹭,才點了點頭。孔姨娘身嬌體弱,又是一雙小腳,抱不得迎春,隻得替迎春穿上外衣,有取鞋子來同迎春穿了。迎春下得地來,拉著孔姨娘的手,娘兒倆就住了出去。,臨出去前,又回頭看了眼,那薑氏翻了個身,依舊酣睡,臉上就更沉了些。


    邢夫人這裏聽了王熙鳳的問話,倒也想了許久,雖王熙鳳哄得她喜歡,又生了一張巧嘴兒,口齒伶俐的,天下事到了她那裏,必能掰碎了說出理來。無奈邢夫人是個秉性愚倔的,不大肯聽人言,雖覺得王熙鳳那些話有些意思,又怕著孔姨娘不安分,自己前門驅狼,後門迎虎,倒是得不償失,隻是躊躇著不能決斷。


    到了次日早晨,天才放亮,邢夫人還為起身,就聽得外頭有聲音響,像是有人吵嘴的聲音,雖不在她主屋附近,聲音也是傳了進來。邢夫人因把王熙鳳的話盤算了半夜,二更天才睡下的,她屋裏的春柳等丫鬟怕驚醒了她,忙出門去瞧,卻是孔姨娘跟前的小月同姐兒的奶娘薑氏在爭吵,春柳忙過去喝止道:“你們倆昏了頭的,這才多久,太太還沒起呢!你們就在這裏吵嚷,可是皮癢了!”


    那薑氏清早醒來不見迎春,雖欺孔氏如今失寵,姐兒又是個軟性子,自己又是邢夫人親自挑選的,不免輕視偷懶些,這回不見了姐兒也是唬得慌了手腳,頭也沒梳,身上披著衣裳,趿著鞋兒就奔了出來,正要叫嚷姐兒不見了,正巧小月開門出來見了,忙過來道:“你輕聲些,姐兒還沒醒呢。”


    薑氏聽了這話,自是知道迎春是叫孔姨娘抱了走了,她如今不大把孔姨娘放在眼裏,又受了這樣大一場虛驚,豈有不惱的,頓時同小月吵了起來,拉扯著要過來尋太太評理。這回薑氏見太太跟前的春柳出來了,就得了意,手插著腰兒,把兩道眉毛都立了起來,看著春柳出來,忙道:“姑娘說說,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理!姨娘半夜悄沒聲的就把姐兒抱了去自己房裏,我醒了一瞧姐兒不見了,真是唬得魂都飛了,就要出來告訴管事,這個丫頭就攔著了我,說是姨娘昨兒夜裏抱回自己房裏了。姑娘你聽聽,哪裏有這樣嚇人的!”


    小月聽了,就道:“你也休要說嘴,姨娘是姐兒親娘,夜裏往姐兒屋裏瞧一眼那是天經地義的。姨娘瞧見姐兒身上背著都沒蓋好,你老人家倒是翹著腿兒睡得死沉,叫都叫不醒,這才把姐兒抱走,自己帶著。你這樣照應姐兒,姨娘還沒問著你的不是呢,你倒有臉在這裏囔!可是賊喊捉賊了!”


    薑氏還要再說,春柳已然聽明白了,就道:“罷了,我當著什麽呢。姐兒即沒事也就罷了,這點子事就攪得雞飛狗跳的,成笑話兒了。”說了轉身回去,邢夫人倒是醒了,見春柳進來,就問什麽事兒,春柳就把話回了。邢夫人本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收養迎春,又素來是有些左性的,聽了春柳來說的這些,就覺得那薑氏是她給迎春挑的,孔姨娘的丫頭小月在她房前這樣鬧,豈不是說她挑的人不好?看來孔姨娘到底是個不安分的。想在這裏,邢夫人倒是起了疑心,就問春柳:“昨兒你們奶奶從我這裏出去後,可是回家了?”


    王熙鳳奉承著邢夫人不算,又因春柳是她跟前得意的大丫鬟,知道邢夫人是個慳吝的,她房裏的丫鬟媳婦們除了月銀,極少得到邢夫人打賞的,有意收買人心,所以平日裏也有些好處到春柳等幾個大丫鬟眼前,果然就買得春柳等肯替她說話.


    春柳聽邢夫人問王熙鳳去了哪裏,她是隱約知道王熙鳳勸著邢夫人收養迎春的,隻怕說錯了話叫奶奶失了太太的意思,也怕太回護奶奶反惹得太太不喜歡,想了想,才笑著道:“回太太的話,太太問著我才是問著人了,我親眼見奶奶去了孔姨娘那裏的,我還想著,我們奶奶是二爺的嫡妻,大家小姐,怎麽去見個姨娘,所以也留心著。我看奶奶不過一盞茶功夫就自己出來了。孔姨娘倒是有架子,沒送奶奶出來,難得我們奶奶臉上一些惱色也沒,不是我奉承太太,我們奶奶真不愧是太太的媳婦,一身的氣派和太太是一樣的。”


    邢夫人聽著春柳的話,倒是和王熙鳳勸她收養迎春合得上,想是在她這裏提了主意,去歎孔氏的口風,孔氏必然是不大願意,所以不肯送王熙鳳出來,更在夜間悄悄把姐兒抱去了自己房中。又想:這孔氏果然是個賤骨頭,我有意抬舉她,她竟能不願意!顯見得是個不安分不識好歹的東西!邢夫人素來是有左性的,又在賈赦常年冷待下,更左得遠了,格外不能忍賈赦的這些姬妾下她臉麵,故此就拿定了主意,孔氏這樣不受抬舉,迎春那個丫頭,她還就養了,不過是個孩子,好吃好喝的哄著,隻不信她還能記得她那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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