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從王夫人房裏出來時身上穿的少了,覺著有些冷,正想叫平兒回去給她拿衣裳,不想賈璉竟是給她送了披風來。瞧著肩上的披風,王熙鳳心上一時也不辯滋味。她恨著王夫人,趙姨娘,王仁並李紈母子,隻是對賈璉,卻是滋味難言,若是說著恨,那自也是恨的,偷娶尤二姐,背地裏又許她等自己死了就扶正她,而後又不顧十多年夫婦,竟是將她休了,全然不顧她無處投奔,巧姐日後身份尷尬。隻是細想起來,自己也有許多不是,起先賈璉也曾溫柔體貼的,若不是自己總是說什麽“把我和太太的嫁妝拿出來比一比,哪一點配不上你們賈家”;又說什麽“把我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了”這樣誇富炫貴的話,又何至於夫婦漸漸離心。如今看著賈璉比從前自己剛嫁時還要仔細些,卻都是自己這些個日子虛情假意,虛與委蛇得來的,王熙鳳真是想笑一笑,眼中卻落下淚來。


    賈璉見著王熙鳳落淚,倒是有些吃驚,抽了帕子來替她擦淚,又道:“好好兒的,奶奶哭什麽。”王熙鳳接過賈璉手上的帕子,臉上一笑道:“我見著二爺替我送衣裳,不由就想起珠大嫂子了,她比我也大不了幾歲,眼瞅著就要一世孤清了。雖有個孩子,再沒個人知疼著熱的,不覺就有些心酸。”賈璉聽著王熙鳳這樣說,也就安慰道:“這也是她命裏注定,好在還有蘭兒,待得蘭兒大了,好好孝順她也就是了。天色還早,想來老祖宗還沒起呢,你倒好回房歇一歇。”王熙鳳就道:“老祖宗那裏也知道太太病了,總要回過一聲好叫老祖宗放心的。二爺要是有事,請自便罷。” 賈璉笑道:“我也同你一起去,正好給老祖宗請個安。”說了就同王熙鳳兩個肩並著肩的的走,後頭跟著王熙鳳的丫鬟平兒豐兒並賈璉的小廝興兒,一路就朝著賈母的上房走去。


    賈母本就是上了些年紀的人,半夜裏燕絲來說王夫人病勢轉沉,就給驚動了,待得聽得賈政也知道了,太醫也請了,這才放心。隻是到底是老年人,就走了困,再也不能睡,看著天色尚早,也就在床上躺著養神,閉著眼兒想這些日子來的事,又想著王氏即病了,寶玉隻交給奶媽子同丫鬟照應,未免就不能放心,索性命人把自己屋子的套間暖閣收拾出來,要自己帶著寶玉。丫鬟媳婦們也就忙碌起來,賈母隻臥在床上指點,待得諸事畢備,天也蒙蒙亮了,便隻等著天色大亮就去把寶玉接了來.


    王熙鳳同賈璉便是此時到的,賈母的丫鬟們見是璉二爺同璉二奶奶兩個,因賈璉到底是長房嫡孫,身份貴重,都不敢大意,笑著上來問安,王熙鳳本待開言,先把賈璉瞅了一眼,卻見賈璉仿佛要說話的模樣,就悄悄向後撤了一步,由得賈璉發問:“老祖宗醒了沒有?”頭前那個尖尖臉兒叫做金鈴的就笑道:“老太太醒了,隻是還未起床,二爺要是想給老太太請安,可得等一會子呢。”賈璉就笑道:“我做孫兒的給老祖宗請安,等等也是要的。”金鈴就叫了兩個小丫鬟搬了錦凳來,請賈璉同王熙鳳坐了,自己進去回稟賈母。


    賈母聽得王熙鳳來了,也知道她是在王夫人那裏伺候了一夜,就道:“罷了,可憐見兒的孩子,這才多大,在她太太跟前伺候了一夜還要到我這裏立規矩,我也不忍的。你去告訴你們璉二奶奶,叫她回去歇了,有孝心也不在這一時上,年紀輕輕熬壞了身子,就是一世受累了。”金鈴聽著,滿口答應,轉身出來告訴了賈璉同王熙鳳。賈璉聽了先謝了金鈴,又向王熙鳳笑道:“我倒不知道奶奶哪來的能耐,哄得老祖宗這樣疼你。”說著自己立起身來,舒了舒腰身道:“我還要往衙門裏去,奶奶請自己回去歇著。”


    王熙鳳卻道:“老祖宗疼我,我原該聽著老祖宗的話回去歇著的。隻是我往日都給太太請了安,再一同來給老祖宗請安的,今兒要不去,怕太太那裏等我。請金鈴姐姐進去替我向老祖宗回一聲,我去給太太請了安,陪同太太過府了,我再回去歇息。”金鈴就把王熙鳳的話同賈母說了,賈母聽得王熙鳳這番話,倒是點了點頭,讚道:“我素日就說她的個好的,果然不錯。即這樣,你去同你二奶奶說,她這樣純孝,我很是喜歡。”金鈴答應了,出來同王熙鳳說了。王熙鳳謝過賈母,就攜了平兒等幾個丫鬟,出了垂花門,上了翠幄清油,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就到了賈赦同邢夫人的住處。


    邢夫人那裏正久等王熙鳳不至,就有些惱意,後來見了她來,身上衣衫單薄,臉兒黃黃的,更沒裝束,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啞,念著她往日勤謹,倒不好再說她,便道:“我兒,你如何這個模樣。”王熙鳳就把王夫人如何病了,她的丫鬟如何來找自己,自己過去伺候等話說了。邢夫人聽著,心上就有些不悅,半沉著臉道:“到底是姑侄倆,你孝順她也是應該的。”


    王熙鳳深知自己便是不說去王夫人那裏侍疾,榮國府裏人多口雜的,總會傳在邢夫人這裏,到時反為不美,更有自己若是不來這裏請安,自己回去睡了,叫邢夫人知道了,必生芥蒂,自己從前做的那些功夫,就都白費了,不如自己都說了,憑著自己口舌,不怕哄不過來。果然見邢夫人說話的聲口就同往日不同。王熙鳳的口齒,伶俐之處,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對著邢夫人這樣秉性愚強,又偏聽偏信的,早有了主意,見邢夫人這樣說,忙道:“太太說的是。別說二太太是我姑母,便不是我姑母,我們在一處住著,我做侄兒媳婦的知道嬸娘病了,不過去伺候,知道的,是我年紀小,不大懂規矩,不知道的,隻怕有損太太清名。所以過去伺候著二太太說了回話,看著二太太吃了藥也就出來了。”


    邢夫人聽得王熙鳳這番辯解,就有些心動,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在,這王善保家的也拿過王熙鳳的好處,看著這樣,自是要替王熙鳳說話,過來賠笑道:“太太,二奶奶這話很是呢。太太不想別的,隻想著奶奶一夜未睡還趕著來給太太請安,就知道二奶奶對太太的孝心了。”邢夫人本就有些心動,聽了王善保的這番話,疑心頓去,也就笑道:“你這樣懂事,我喜歡還來不及,快起來,到我身邊坐了。我正有事同你說,說完了,我也要給老太太請安去。”說了,又叫房裏丫鬟都出去,隻留著王善保家的一個。


    王熙鳳答應了,就從地上站起身來,走在在邢夫人身邊坐了,邢夫人拉了她的手就把養迎春的意思同她說了,王熙鳳雖不知道邢夫人如何一夜間就拿定了主意,臉上也堆著笑道:“太太素來就是個有見識的,又是個慈母,我就替姐兒謝謝太太抬舉了。”說著還真福了福。邢夫人看著王熙鳳這樣,臉上也就一笑道:“我的兒,有句話你同我去替孔氏說明白了,迎春丫頭不過是養在我身前,她還是迎春親娘。我雖沒生兒育女,也做過人兒女的,知道母女連心,寧可這一世都沒了兒女,也不忍心分割她們母女的。隻是,我話也說在前頭,我既替她照看了那孩子,她無事就不要來見了,也免得迎春哭鬧。孔氏若是肯答應,那待我回過老爺就把迎春接過來,若是她不肯答應,我也不能強人所難,”


    王熙鳳因從前賈府被炒自己病死之後,巧姐叫王仁偷賣了,因守節而幸免的李紈全然不念骨肉情分,不肯相救,若不是劉姥姥伸手,好好的一個女孩兒險些就淪落在平康。這回再見著迎春不免有物傷其類之歎,就想著搭救迎春一回,也算是替著自己同巧姐積些福氣。又想著,迎春若是能養在邢夫人名下,便算是嫡女了,侯門嫡女,再怎不至於再嫁與孫紹組那樣的人,即便榮寧兩府依舊不能幸免,我也算做了件好事。所以才在邢夫人跟前開了口,哄著邢夫人認下迎春,不想邢夫人竟隻是養在身前,而不是養在名下。身前和名下這兩字之差,依舊是庶女嫡女之別,到日後,依舊不知道前程如何,就有些心涼,隻是不好再邢夫人跟前露出影子來,臉上也是一笑道:“太□□典,若是那孔姨娘識抬舉,就該來給太太謝恩的。”


    邢夫人道:“這事兒也不急在一時,總要等我問過老爺了。你再去同孔氏說。”王熙鳳也隻能答應,邢夫人見事說了,又看時辰不早,也就攜了王熙鳳出門,為著顯示親熱,也不另外套車,就坐了王熙鳳來時的那輛車,搖搖晃晃就到了榮國府。王熙鳳方說了已給老祖宗請過安了,想要回房歇息,邢夫人倒也安慰幾句,自去見賈母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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