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這裏正由王熙鳳陪著說話,忽然聽得門外有私語聲,賈母便叫金鈴去瞧,不想金鈴回來道是王夫人的陪房將林之孝家的捆了來,正在門前等著老太太發落呢。賈母聽了,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幾分,把王熙鳳看了眼。


    王熙鳳知道王夫人那個佛口蛇心又一力標榜自己清正的性子,看著林之孝家的這樣沒傷筋動骨的過去,隻怕自己就要動手處置,一來好討賈母喜歡;二來也顯得她公正無私;再則也是給自己些顏色瞧瞧,好叫自己知道,如今雖是自己當家,可是也不能不把她這個王夫人放在眼裏。


    她心下明鏡一般,看著賈母看自己,臉上就做個驚惶委屈的樣子,立了起來,喚了聲老祖宗,眼眶都有些紅。


    賈母比王熙鳳更想多了層,雖然王熙鳳同賈政媳婦王氏是嫡親姑侄,卻是兩房的人,她雖是姑母,卻是二房的,璉兒同璉兒媳婦才是大房的。這回廚房裏的人手腳不幹淨,璉兒媳婦處置得也算有章法,她王氏生怕底下人都叫璉兒媳婦收服了,日後不肯聽她驅使。所以雖然璉兒媳婦對著林之孝家的容了情,她依舊把林之孝家的捆了來,這是要叫那些媳婦婆子們知道,璉二奶奶說了不能算。


    賈母雖心裏偏愛賈政多些,也知道,論國法,這爵位祖產承繼,原是嫡長子賈赦繼承,哪怕這回子賈赦沒了,隻消璉兒這個嫡出的孫兒還在,也是輪不著賈政來住著宅子。如今她活著,賈政尚好依著她在榮國府裏住著,待到自己百年之後,自然要搬出去,把個宅子,祖產都還在賈赦手上。賈赦統共璉兒一個,賈政這裏,也是死了賈珠隻得一個寶玉,倆堂兄弟該互相幫襯著,若是這回子賈政這支得意太過,壓得璉兒夫婦太過了,日後怕是不好相處,倒是苦了寶玉。


    賈母心裏有了這番計較,所以笑道:“鳳丫頭,你坐,這事我心裏明白,你那樣處置林之孝家的,雖是輕了些,也不好說你徇私。隻是你二太太性子有些執拗,愛認個死理。這回林之孝家的叫她臉上不好看,她要罰得重些,也是該著的。”說了就向金鈴道,“你出去同周瑞家的講,璉兒媳婦到底年輕,自然麵嫩些,處置留情也是有的,我都知道了。這林之孝家的,從前也算謹慎。做人哪有一世不犯錯的,隻消日後改了便好。我們家雖不是什麽大家子,也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金鈴得了話,轉身要出去。王熙鳳忙道:“姐姐站一站。姐姐見了林之孝家的,同她講,太太也是沒法子,她還要管別人呢,不是故意難為她。叫她不可對太太不滿,不然,我是不答應的。”


    賈母點頭道:“這話是。”金鈴看著賈母答應了,也就轉身出來傳話。


    周瑞家的正立在台階下,腳邊正跪著林之孝家的,那林之孝家的身上叫絲絛捆了幾道,紮得雖不緊,可以平日裏也算有體麵的王夫人陪房臉上漲得通紅。


    看著金鈴出來,周瑞家的臉上滿是笑,過來幾步道:“金鈴姑娘,老太太怎麽說?”金鈴把唇一抿,上下打量了林之孝家的幾眼,笑道:“老太太說,二奶奶年紀小,麵嫩,又有孝心,所以不是故意寬放林之孝家的。既然她這麽斷了,也不好就改的。隻叫這林之孝家的日後謹慎些。”


    林之孝家的聽了這句,心上鬆了口氣,原本低著的頭也抬了起來。金鈴走了下來,親手把林之孝家的身上的絲絛解了,看著她道:“林姐姐,二奶奶吩咐說:太太也是為難。她當著家,你又是她跟前得意的人,偏鬧出這樣的事來,太太若是徇私,可叫她日後怎麽管別人呢,你切不可對太太生了意見。”林之孝家的站了起來,起個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道:“都是我自己糊塗,白長了眼出氣的,竟不能帶眼識人,哪裏還敢怨太太呢。”


    周瑞家的在一旁也道:“我們這些做奴婢的不能給太太分憂,還給她添氣,怎麽好怪太太生氣呢。我們要是連這些道理也不懂,可是白辜負主子們疼我們一場了。”


    金鈴看林之孝家的同周瑞家的都這樣說了,也就抿著嘴兒一笑,道:“二奶奶要是知道兩位姐姐這樣明白道理,一定喜歡。”說畢,回身進來回了賈母同王熙鳳知道。


    周瑞家的因看金鈴進去了,方向著林之孝家的笑道:“林家姐姐,你和我一樣都是打小跟著太太的,也知道她的脾氣,雖是個善人,卻也是有脾性的。這回子你犯了這樣的事,帶累得她在小輩兒跟前沒臉,也怨不得她生氣,所以叫我帶了你走這一回,你可不要見怪。”


    林之孝家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臉上卻也是笑道:“周姐姐怎麽說這樣的話,我們是打小的情分,我還會真的嫉恨你嗎?”她二人口中說話,腳下就往榮禧堂去。


    到了王夫人住處,見著碧草就在門前站著,周瑞家的就笑道:“太太可歇下了沒有?”碧草笑道:“才吃了藥,還沒歇呢,周姐姐要會回話就進去罷。”說了就把門簾子一掀,就把林之孝家的看了幾眼。林之孝家低頭跟著周瑞家的進了王夫人的臥室,依舊在床前跪了,由周瑞家的把話回了。周瑞家的看著王夫人的臉色還算和氣,就又笑道:“老太太到底疼太太,所以才肯輕饒了林之孝家的。就連二奶奶也是有孝心的,吩咐了林之孝家好些話呢。隻叫林之孝家的不許對太太生了二心,不然,她也不能答應。”


    王夫人靠在床上聽了這話,起個手按了按紮在頭上的勒子,慢慢道:“難為她倒是仔細。你們也不要怪我心狠,想你們都是我從家裏帶了來的,你們做的好了,人也不過說聲謹慎本分。你們有些行差踏錯的,便是我們王家不會調理人,所以我方才才這樣著惱。如今既然老太太這樣說了,也就罷了。”又向林之孝家的道:“一會你璉二奶奶回了房,你去給她磕幾個頭,她這樣回護你,受你幾個頭,也是應該的。”


    林之孝家的跪在地上,王夫人說一句她答應一句,聽見王夫人說到要自己過去給二奶奶磕頭,心裏就一跳,隻當是叫王夫人瞧破了心事,不敢抬頭,隻拿著眼角去覷王夫人臉色,卻見王夫人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心裏忐忑,不敢不答應,也不敢答應,就遲疑住了。


    王夫人看著林之孝家的不答話,也不理她,隻說要喝茶,燕絲倒了茶來,周瑞家的忙上前接過,服侍著王夫人喝了,又扶著她在大迎枕上靠了,方回頭向林之孝家的道:“太太吩咐的話,你如何不答呢?不過是叫你去給二奶奶磕個頭罷了,你在這裏不動,豈不是故意給太太添氣呢。我勸你快去快回,才是正理。”


    林之孝家的隻得應了,從地上立起身來,倒退著出了王夫人所在的東耳房,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順著南北向的大夾道就往賈璉王熙鳳的屋子走去。待得離得王夫人所住的房子遠了,這才敢抬起頭來,心裏暗暗啐道:“好個菩薩心腸的太太!我跟著你二十多年,不說功勞,便是苦勞也該有些,這回不過是犯了些事兒,老太太,二奶奶那邊都不理論了,你卻不肯饒放,要拿我做筏子,好討老太太喜歡,又能抹了你嫡親侄女兒的臉麵,真真好算計!”


    王熙鳳住處離著榮禧堂也不遠,林之孝家的雖心裏有氣,腳下卻不敢遲疑,片刻也就到了,就見回廊下立著個十五六歲的丫鬟,彎彎的眼眉,正指點著小丫頭們擦窗欞,卻是王熙鳳跟前的豐兒。


    林之孝家的上前笑道:“豐兒姑娘好,二奶奶可在屋裏?”豐兒也知道林之孝家的事,忽然見是她,先是一怔,又看她臉上帶著幾分羞慚,便裝個不知情的模樣,笑道:“原來是林姐姐。林姐姐怎麽這回子來了?要回話可是遲了,奶奶在老太太房裏呢,這回子還沒回來,林姐姐要是有要緊的事,先到我們房裏坐坐,隻怕姐姐嫌棄我們屋子窄小,不肯屈就。”


    林之孝家的忙道:“豐兒姑娘說什麽話。我們太太和你們奶奶可是嫡親姑侄,我們都是一樣從王家跟過來的,哪裏還說這個,這是笑我呢。”豐兒聽了,臉上一笑,吩咐著小丫頭們仔細打掃,自己過來拉了林之孝家的手,親親熱熱拉了她往她同平兒同住的屋子裏坐了,又叫小丫頭倒茶來,自己便陪著說話。林之孝家的坐了一回,隻不見王熙鳳回來,因怕在這裏耽擱久了,回頭王夫人要起疑心,以為自己同二奶奶成了一路的,隻怕日後沒個好臉色,就起身要走。


    豐兒也是跟著王熙鳳好些年的,能做得王熙鳳的大丫頭,也是心明眼亮的人,知道林之孝家的因常家媳婦的事吃了瓜落,這回子忽然跑了見自家奶奶,隻怕是有事,哪裏肯放了她走,假意道:“林姐姐就這麽不耐煩我們說話嗎?”林之孝家的隻得坐下,口裏和豐兒說話,耳朵卻聽著門外的動靜,指望著王熙鳳早些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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