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這是頭一回見著王熙鳳,隻覺著她生得貌美,又看她一身錦繡輝煌,又瞧了自己身上的裝扮,雖一般是綾羅,總及不上王熙鳳那一番富貴氣象。尤二姐不免有羨慕嫉妒之意,暗自感歎沒托生個好人家,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不然也一樣能這樣富貴打扮,憑她的美貌,哪裏就輸給了這位統製縣伯家的小姐。忽然聽著這璉二奶奶稱讚她人品,惋惜她所托非人,不由大起知己之感,把才起的一些嫉妒之情都拋了開去,抬起頭,對著王熙鳳看了幾眼,到底礙著尤氏在,不敢出聲,隻是用帕子掩著眼角,衝著王熙鳳點了點頭。


    王熙鳳看著二姐對了自己點頭,也就回以一笑,又拍著尤氏的手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好兒的提那個張華做什麽,倒叫你們姐妹兩個不痛快了,我原本是聽著你繼母同兩個妹妹來了,特特過來見見自家親戚的,如今鬧得這樣,豈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叫我怎麽安心呢。”


    卻是這尤二姐尤三姐同尤氏一母同胞,尤老娘改嫁與尤氏之父時拖油瓶帶過來的,帶來時也有七八歲了,尤氏很快又嫁了出去,也沒怎麽相處過,哪裏來的情分,尤老爺一死,更是疏遠,便是這回張華鬧出禍來,尤氏把尤老娘母女幾個接回來,也是賈珍的意思。


    說來尤氏起先還不大樂意,隻說是她如今賈家的媳婦,做事要顧著寧國府的體麵,那張華是個無賴,要是哪日回來了,看著尤二姐叫接了來,鬧上門來,傷了寧國府的體麵,她便有罪。還是賈珍道:“糊塗東西!那尤老娘到底是你父親明媒正娶的填房,你的繼母,你當真拋了不管,傳了出去,隻說你父親一死,你就不對繼母盡孝,叫人怎麽看我們家?我們家不說是鍾鳴鼎食的大家子,好歹也有些體麵,叫人說我們涼薄,豈不是一樣顏麵無光?我這裏操心,你白白的就能叫人誇你一句孝悌。你還不肯,可見是個沒心的。”尤氏叫賈珍說得又氣又臊,隻得將尤老娘母女三個接了來,心裏到底不舒坦。這回王熙鳳不過提了張華一句,那尤二姐就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樣,看在尤氏眼裏,自然是勾起了不快,借著王熙鳳的話勾發作了一回,心裏倒是暢快了不少。


    又說尤氏聽著王熙鳳說引得她們姐妹傷心,心裏不痛快,有意要顯得她大度,便道:“很不與你相幹,便是你不說,這事兒也在那裏呢。總是我們二姐她時運不濟罷了。”說了,就把尤二姐看了眼,假意兒歎息幾聲。尤二姐在下頭坐著,叫尤氏的眼光在身上掃來掃去,又聽說時運不濟幾個字,又氣又愧。尤三姐是個火爆的性子,怎麽肯忍氣吞聲,正要說話,就覺得手叫人拉著了,回頭一瞧,卻是尤二姐。


    王熙鳳看著尤氏這樣,正中下懷,還要做個開解的模樣來勸解幾句,又說尤氏的丫頭銀蝶文花等:“你們奶奶素日好性兒由著你們去。你們就這樣狂妄起來,看著你們奶奶哭得這樣,都不知道過來伺候!眼裏還有你們奶奶嗎?”


    尤氏的丫鬟銀蝶文花等忙賠笑道:“璉二奶奶可冤枉我們了,我們那裏敢不盡心伺候主子呢,已經叫小丫頭打水去了,這片刻也該來了。”正說話間,就見個小丫頭豆兒捧著捧了一大盆溫水走了進來。銀蝶走在尤氏身前,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豆兒走在尤氏麵前,雙膝跪倒,把個銅盆奉在尤氏跟前,文花也去取了個金盤,上頭擱著塊雪白的麵巾。尤氏就著豆兒的手,洗了臉。


    王熙鳳見尤氏淨了麵,就從文花手上接過麵巾遞了過去,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好嫂子,我說句話你可別惱我。人都接家來了,何苦說那樣的話,也不差再待得周全仔細些。不然,豈不是白辜負老娘接她們母女來的一番情誼了。”說了,就往尤二姐處遞了個眼色。


    尤氏聽了,抬頭把尤二姐看了一眼,見她哭得眼圈兒紅紅的,鼻尖也透著胭脂色,格外顯得香腮勝雪,楚楚動人。又瞟見銅盆裏自己的倒影,沒上脂粉的臉色黃黃的,大有病態,心裏就不大舒坦起來。隻是把王熙鳳的話掂量了回,大覺在理:可不是,人都接進府了,又何況說那些散淡話,倒是把情分都勾倒了。雖不盼望著她還報一二,總不能施恩反結仇。


    尤氏定定神,就把銀蝶文花兩個拿來做個替罪羊,罵道:“都是我平日待你們太寬了,你們平日裏眼裏沒我也就罷了,如今連一點子規矩也沒有了。看著二姐兒哭得那樣,竟不知道打水來請你們姨奶奶洗個臉,不知道的,還當我同她們兩個孩子生氣,故意叫你們為難她!”尤二姐聽著這句,臉上就是一紅,道:“大姐姐這樣說,我豈不羞愧。”


    銀蝶是尤氏心腹,素知尤氏同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不過麵子情誼,所以平日裏雖不至於不恭敬,到底也沒把她們姐妹放在眼裏,今兒看著尤氏叫尤二姐姐妹激得落淚,自然先來奉承尤氏。忽見尤氏發怒,指著自己說了一通,卻是領會錯了尤氏的意思,忙不迭認錯,道:“奶奶快別生氣,都是我糊塗了。”說了催著豆兒又去打了盆水來。


    豆兒不一會果然打了熱水來,這回銀蝶親自捧在了尤二姐麵前,笑盈盈道:“姨奶奶。都是我糊塗,眼裏心裏隻有我們奶奶,真是該打。隻求姨奶奶瞧在我平日還算謹慎的份上,饒了我這回。”


    銀蝶是尤氏的丫頭,眼裏隻放著尤氏那也是該著的,誰也不能說個不字。尤二姐聽了這樣夾槍帶棒的話,隻得笑道:“你是大姐姐的丫頭,要是眼裏有了旁人才是對不住大姐姐呢。”說了,就著銀蝶的手洗了臉,就有丫頭捧了兩人的妝奩來,兩人各自梳妝了。


    尤氏才命丫鬟們將冷茶撤下去,重又換了熱茶來。尤氏陪著王熙鳳又說了回話,尤二姐尤三姐姐妹兩個卻是推說要去伺候尤老娘,就要告辭。尤氏正巴不得她們走,隻笑說:“去罷,母親要吃什麽喝什麽,隻管來告訴我。”王熙鳳也笑道:“二姐兒三姐兒請替我向老娘說一聲,她老人家病著,我就不打擾她老人家休息了,待得她老人家大安了,我再來問好。”尤氏姐妹兩個答應了,手拉手兒走了出去。


    待得走到門外,尤三姐看著身後沒有什麽人,就向著尤二姐道:“姐姐也太好性了!竟由得她欺負。我們也不是自己要跑了來的,原是她自己請我們來的,這回竟當著外客的麵,說了那麽多不鹹不淡的話,倒像是我們希圖她寧國府富貴,巴巴的跑了來沾光,可不是叫人好笑!不過是個填房,一子半女都沒有呢,姐夫既有蓉兒,還有那麽多姬妾,我看她也不過驢糞蛋兒外麵光罷了。倒是那西府裏的璉二奶奶,倒還客氣。”


    尤二姐聽了,隻是低頭不語。她自知人事之後,見過她的人無不讚她美貌,便是她繼父母親也一樣常掛在嘴邊的誇耀,尤二姐雖是個溫柔怯弱的人,年紀到底還小,這日子一久,這心思自然活動,常有明珠暗投之歎。又看尤氏容貌上遠遜與她偏是時運亨通,倒竟能嫁給賈珍這樣的侯門,雖是填房,可進門就是三品夫人。反看自己,雖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卻許給了張華那樣的潑皮,心內自然不平,隻是她是個不大肯出聲的人,不過背地裏對著尤老娘尤三姐兩個抱怨幾句罷了。不想今兒那些不平之意今兒叫尤氏那幾句話都勾了起來,這時聽著尤三姐的話,也就歎道:“那二奶奶倒是個溫和的人,到底是公侯人家的小姐。”尤三姐也是出聲附和,這姊妹兩個起先對著王熙鳳還有一絲嫉妒之情,叫王熙鳳這一番做作,竟是全盤翻到,隻記得尤氏不該揭著二姐短處去了。


    卻說尤氏看著二姐三姐兩個出去了,就向著王熙鳳道:“他嬸子,虧得你方才從中周全。你竟不知道,我那繼母自打來家,時時在我跟前提著她照應我父親,她那兩個女兒的辛勞,口口聲聲誇著我知道照應兩個妹子。還說什麽:‘她肚子不曾爭氣,為我們尤家開枝散葉。如今隻得你們姊妹三個,總該相依為命,才不辜負你們父親在天之靈。如今你是赫赫揚揚的官太太,總不好看著你妹子跳火坑。’你聽聽這話,難道二姐兒那親事是我壓著她的頭給她女兒訂的?難道我們家大爺沒想過法子退親嗎?!如今是張華自己跑了,同我又有什麽關係.”


    王熙鳳就笑道:“珍大嫂子,可不是我說你,你也糊塗,我也聽我們二爺說了,那張華不過傷了人,不曾出人命。那苦主不過是看著我們家富貴,希圖上我們銀子了,打官司不過是為了訛詐些銀子罷了。如今我們滿破費上個百二十兩銀子,叫他去衙門把狀子撤了。再叫姐夫遞名片去衙門裏,自然能把案子都消了。那張華不就能回來了?瞧年歲,那二姐也有十三四歲了罷,退親也罷,許嫁也罷,早些有個了局,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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