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把個食盒交在了小荷手上,自己回頭看了眼,見沒人跟著,這才邁步進了蘇姨娘的屋子。文花進去時,蘇姨娘正靠在灑金茜紅的大靠枕上,地下跪著個七八歲的小丫頭,正拿著美人捶給她捶腿,看得文花進去,蘇姨娘就把手一擺,那小丫頭就從地上站起來,低了頭,悄悄退了出去。


    文花見人都出去了,向前走了幾步,站在蘇姨娘身側,輕聲道:“姨娘吩咐的,我都做了。”蘇姨娘看著文花就是嫣然一笑道:“姑娘說的玩笑話,我何曾吩咐你什麽了?不過是你親眼瞧見了,心裏替你們奶奶不平罷了,才說了幾句實話罷了。你就是個忠心的好孩子。”文花咬了咬唇,抬眼把蘇姨娘瞧了瞧,低了頭道:“姨娘說的是。是我自己瞧見了,替我們奶奶不平。隻是,姨娘你菩薩心腸,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


    蘇姨娘立在桌邊,纖纖玉指掂起一粒糖漬金橘來,笑道:“隻消你好好的,我自然不能忘。罷了,我也不耽擱你了,省得你回去晚了,你們那寬厚的奶奶又要難為你。”文花待要再說些什麽,到底不敢,行了禮就退了出去。


    蘇姨娘看著文花出去,粉麵上的笑容都凝住了,看著手指間的金橘道:“奶奶,你不過仗著出身就占了那個位置,卻不知道,寧國府珍大爺正房位置的滋味就跟著糖漬金橘一般,外頭看著都是糖霜,裏頭卻是又酸又苦。要是把外頭的糖霜都洗了,隻怕就不能入口了。”說了就把個金橘往茶盞裏一扔。


    原是今兒文花在尤氏跟前說的那些都是出自蘇姨娘的授意。這蘇姨娘自打到了賈珍身邊,這些年也摸透了他的性子。賈珍是個多情的人,對入了他眼的人,那真算是千依百順,這蘇姨娘的屋子,雖格局不大,卻是處處精致,比之尤氏的正房也不差著什麽,精細之處,隻怕還稍稍勝些。為了回護她,幾回同尤氏翻臉。可若是不受他待見了,府裏另幾個姨娘便是活生生的先例,隻怕是死在賈珍跟前,賈珍都不會多瞧上一眼。


    蘇姨娘心裏知道得清楚,尤氏雖不得賈珍喜歡,好歹還是明媒正娶來的奶奶,他們寧國府再沒有休妻的事,體麵總有的。可她蘇音不過是家生子抬起來的姨娘,又沒個子女傍身,若是不受賈珍待見了,隻怕尤氏第一個不會放過她去。所以看見賈珍為了尤氏兩姐妹這般費心,蘇姨娘暗地裏心驚,隻怕尤氏借著她那兩個妖精似的妹妹把賈珍給收攏過去。


    也是機緣湊巧,這文花的哥哥文錦也是寧國府的家生子,原先為人倒還老實,他妹子文花又在尤氏跟前當著一等丫鬟,外頭的買辦們就肯抬舉他,給些小宗兒的物件叫他去采買,每個月除了月錢,在這上頭也能多個幾兩銀子盈餘,日子倒也舒坦。可不知道打去年起,這文錦不知道在哪認識了幾個少年,竟叫他們哄進了賭場,起先是一直贏的,最多一次,叫他贏了十多兩銀子去。文錦嚐著甜頭,竟不要人勸說,一得空就往賭場裏跑,這十賭九輸,文錦不過是個小管事的月錢能有多少,把從前積攢下來老婆本都賠了進去不說,有一回輸大了,竟把府裏撥出來采買,蠟燭燈油的銀子都挪用了些。把這宗差事交給他的買辦哪裏知情,隻催著文錦快辦,文錦無可奈何,隻得來求文花。


    文花雖是一兩銀子一個月的大丫鬟,無奈她是個孝女,這月錢都是拿回去交她父母收著的,一時之間哪裏變得出著十幾二十兩銀子。可要是不填補上這個窟窿,以賈珍的性子,非得活活打死文錦不可。文花無可奈何,仗著自己收管尤氏首飾頭麵的機緣,把尤氏的一隻赤金連珠簪子偷了出來要交給文錦去變賣,不想交蘇姨娘撞個正著。


    文花文錦兄妹兩個隻以為這回在劫難逃,蘇姨娘倒是個機靈的,知道就是治死文花同她也無益,隻怕還叫尤氏更恨她,倒不如就把這事做個把柄,將文花捏在手上,指不定哪日有用。蘇姨娘是賈珍寵妾,賈珍在銀子上從不吝嗇,所以蘇姨娘手上頗有些錢,竟是出了銀子替文錦還了賭債。隻是尤氏那支簪子卻是落在了她的手上,成了蘇姨娘拿捏文花的把柄。


    這一回蘇姨娘看著賈珍對尤氏姐妹頗為上心,想起從前那兩個姨娘失了賈珍歡心的下場,蘇姨娘如何坐得住,趁著人不備,借著支使文花做事的因頭把她叫了來,就把她的盤算告訴了文花,更編了套話教文花,隻說是賈珍對著二姐如何上心。姐夫覬覦姨妹,便是嫡親姐妹也要生出嫌隙,何況尤二姐尤三姐兩個不過是尤老娘拖油瓶帶了來的。


    文花即有把柄在蘇姨娘手上,又得了蘇姨娘將來她出嫁時出一份嫁妝的承諾,如今隻是叫她說幾句閑話罷了,文花自然是滿口答應,隻是尤氏同尤二姐尤三姐兩個再是麵子情,也到底是姐妹,不好貿然挑撥得。不想今兒王熙鳳過來,也不知這位璉二奶奶是有意還是無心,幾句話就挑得尤氏同她兩個便宜妹子生了嫌隙,文花便借這個由頭把在蘇姨娘編了教她的話都講了。也真是天意弄人,尤三姐當著尤氏麵兒講的話,竟和蘇姨娘編的假話能串起來,尤氏自然就信以為真了。


    尤氏叫文花的話氣得眼淚雙流,把文花訓斥了場,待得她想要將文花叫進來,再詳細問問她當日的情形時,外頭的媳婦回話說,蘇姨娘想吃一樣酸酸甜甜的東西,把文花打發去廚房要了。


    因蘇姨娘平日就愛支使尤氏房裏的丫鬟,所以尤氏倒也沒疑心這倆人串通起來了,隻是對著蘇姨娘的厭惡又深了層。尤氏一想到蘇姨娘這個寵妾未除,要是賈珍真瞧上了二姐,隻怕比蘇姨娘更棘手些,到那時,前有狼後有虎,這個寧國府哪裏還有她立足之地。尤氏想在這裏,就定了要勸說賈珍替張華把官司了了的主意。


    賈珍才到家,正打算去瞧瞧尤老娘,就見尤氏跟前的大丫鬟銀蝶過來了,說是奶奶有請。賈珍歲不大喜愛尤氏,倒也不厭惡,見她下了請字,自然得給她這個麵子,就隨了銀蝶到了尤氏房裏。


    尤氏正領著幾個小丫鬟布桌子,一見賈珍來了,忙堆了一臉的笑迎上來道:“大爺來了,快請坐。”賈珍就往桌上看了眼,卻見桌上已備了幾樣小菜:白扒四寶,金魚鴨掌 ,咖喱菜花 ,宮保兔肉,桂花幹貝 ,又有一碗雪花片兒湯,不過是蛋花,青魚片兒,雞肉片兒,筍片兒上在高湯裏一滾,再撒上蔥花兒和火腿沫兒,東西雖尋常,製作也容易,瞧著倒是好看。賈珍笑道:“這湯瞧著倒是清淡。”


    尤氏忙親自動手,給賈珍舀了半碗湯,奉給了賈珍,自己才在下手坐了,給賈珍夾了一筷子鴨掌,裝個漫不經心的樣子道:“今兒西府裏的璉兒的媳婦來了,說是來瞧瞧我老娘同兩個妹子的,可是臉上神色不大快活,話裏話外意思,卻是為著那張華的事來的。爺,也難怪她煩惱,那邊二太太病著,不能管家,可憐她一個過門才一年多的新媳婦,要伺候上下兩層婆婆,又要管著西府裏頭一大家子的事,偏張華在璉兄弟管的莊子上傷了人跑了,莊子的管事都叫人告在官府裏,正不知道怎麽辦好呢。”


    賈珍正喝湯,聽著這話,想了一想,就道:“璉兄弟昨兒才同我說,滿破費上兩三百兩銀子,把縣府兩層都打點了也就是了,怎麽鳳丫頭會到你這裏來訴苦?”


    尤氏怕貿然提出要把張華那事了了,好叫張華回家來,又怕賈珍真對二姐上心了,不肯答應,所以先把賈璉同王熙鳳兩個推出來說話。想著莊子不是賈璉的,賈璉雖替人管著,可出了官司,他們小夫妻能有多少私房,總不能賈璉自己墊銀子進去,或是叫王熙鳳把嫁妝拿來貼補,尋到自己門上來也是應該的,誰叫那張華是二姐的未婚夫婿。不想那賈璉竟是同賈珍說好了的,尤氏就有些尷尬,勉強笑道:“鳳丫頭可沒這麽說,隻是歎了幾口氣罷了。許是我多心了。大爺可別在璉兄弟跟前說漏了嘴,說起來,那張華倒還是我們家的親戚,他惹的事,叫璉兄弟掏銀子,我還在這裏說嘴,倒像我舍不得那些銀子,以後可沒臉見親戚。”


    賈珍就笑道:“璉兄弟不是那樣的人,就是鳳丫頭也大方。定是你會錯意了。不過,你說的也有理。我好歹也比璉兄弟大十多歲,不能欺負他。”說了就命取二百兩銀票來,又將管事賴大叫了來,吩咐他悄悄的去往西府。求見璉二爺,璉二爺若是不在,就找璉二奶奶,把這銀票交給他們,就說是珍大哥描賠的,若是不夠,就委屈他們填補些。


    尤氏看著賈珍拿了銀子出來交給賈璉去了了張華的官司,心上稍定,就又勸賈珍道:“爺連日辛苦,要不要用些酒,解解乏?”賈珍卻道:“你老娘病著,不能用葷腥,二姐三姐兩個要是同她吃飯,倒是清苦了,我看著今兒幾道菜倒還清爽,不如你去叫了她們姐妹來和你一起用飯,來也好和你做個伴。”


    賈珍這番話一講,尤氏臉上的笑險些就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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