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去看王熙鳳,不想同邢夫人撞個正著。這倆妯娌,一個看輕另一個出身寒微又是繼室;一個介懷另一個清高孤介目下無塵,素來麵和心不合,這回拿著王熙鳳叫張華驚了馬的事,邢夫人擠兌起王夫人來。王夫人素日看著罕言沉默,內裏卻是薑桂之性,立時反唇相譏,又口口聲聲要去見老太太跟前請罪。這原是王夫人反將邢夫人一軍,這事鬧在賈母跟前,固然自己得不了好處,可以賈母一貫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的行事,她邢夫人也沒什麽便宜可占。


    她這話一說完,果然見邢夫人臉上微微一僵,臉上就笑了起來,向著王熙鳳道:“我的兒,你可嚇死我了,你要有個什麽事,我怎麽過意得去,又如何和你父親交代呢?”說了拿著帕子拭了拭眼角。王熙鳳看著王夫人這樣,低了頭一笑道:“叫二太太掛心了。我這裏太醫也來敲過了,開了藥吃呢,不妨事的。隻是太醫吩咐我以後不能勞神動氣,隻能靜養。”


    邢夫人聽了這話就接了上去,把在王熙鳳房裏的鄭雪娥,傅綠雲,平兒,豐,順兒,裕兒等,一個個看過,冷著臉道:“你們都同我聽了!你們奶奶腹中是我長房嫡長孫,可不能傷著。她年紀小不懂事,你們看著她,不許你們奶奶亂吃東西,憑什麽滋補的,總要問過太醫才好用,更不許她操心動氣,憑誰招惹你們奶奶動氣,隻管來告訴我!”


    王夫人哪裏聽不出來邢氏這是衝著她去的,臉上微微一抽,咬著牙笑道:“正是大太太這話。我也把話放這裏,你們哪個沒照應好你們奶奶,別說你們大太太,便是我也不能放你們過去!”


    王熙鳳聽說,抬起臉看著王夫人道,“可二太太身上依舊不好,今兒還說不能走動,這才打發了我往東府去的,要是我歇下了,二太太因此辛勞了添了病,這叫我怎麽能安心呢?”


    王夫人聽著王熙鳳這話裏別有因頭,握著帕子的手捏緊了,把頭抬起來,牢牢看著王熙鳳。王熙鳳為著看太醫,倒也換過衣裳,穿著桃紅撒花襖,下係鴛鴦百褶裙,柳眉暈染,鳳眼含笑,也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王夫人。王夫人看了一回王熙鳳,就道:“難得鳳丫頭有良心,我身上不好也是沒辦法的事,莫不是鳳丫頭有主意。”王熙鳳就笑道:“二太太,我年紀又輕,心眼又實在,別人說兩句好話我就信了,別人指著棒槌說是針,我也能錯認,哪裏來的主意呢。倒是二太太,又慈悲又決斷的,把個榮國府管得井井有條,自然能有好主意的。”


    王夫人叫王熙鳳這幾句話說得臉上的笑險些兒掛不住,她自問對著王熙鳳雖有利用之心,卻無害她之意,而王熙鳳這裏句句都是指著她別有用心,定然是受人挑撥,這人非是旁人,自然是邢氏。邢氏自己無兒無女,要想日後過得舒坦,自是要抓著後輩,眼看著賈璉是哄不好的,就欺負王熙鳳年輕心軟,不知道在她麵前編排了自己多少是非,竟叫王熙鳳對自己介懷如此。王夫人咬了咬牙,道:“鳳丫頭這話可是不懂事了。這府裏說到底還是老太太當著家。平日的小事也就罷了,哪個管理家事,豈能不問過老太太的?哪裏有我們自作主張的道理。”說著話,就把眼角掃了邢夫人一眼。


    邢夫人聽著王夫人話音,看著王夫人眼色,知道那些話看著是衝王熙鳳去的,話音兒卻是衝著自己來的,什麽“哪個管理家事,豈能不問過老太太的?哪裏有我們自作主張的道理”分明是說,從前她管家是賈母親委的,如今哪個管家也得賈母點頭才是。邢夫人的左性不免就犯了,也立起身道:“這話有理。如今鳳丫頭眼瞅著不能勞累了,弟妹身上又不好,咱們家雖不算豪門大戶,這一日也幾十樁零碎事,總不能勞動老太太。趁著今兒弟妹出來了,我們一塊兒去請她老人家拿個主意才好。”又吩咐王熙鳳道:“你同我好好歇著。”說來就帶著人先走了出去,王夫人把王熙鳳看了幾眼,也跟了上去。


    看著這對妯娌都走了出去,王熙鳳鬆了口氣,向著順兒遞了個眼色過去,順兒心知王熙鳳是要問東府裏的事,就道:“奶奶要不要歇歇,離用晚飯還有好久呢。”王熙鳳就笑說:“倒是有些倦,我先睡一會,你們二爺回來再叫我。”鄭雪娥,傅綠雲因有邢夫人,王夫人兩個的嚴命,又看賈璉如今待著王熙鳳如珠似寶,哪個敢輕忽,爭著過來伺候,王熙鳳卸了珠翠,隨意挽了個懶梳妝,斜插一股金釵,脫下繡襖,換上了家常衣裳,取了大靠枕來依了,閉眼假寐。平兒度著王熙鳳的眼色,就向鄭雪娥,傅綠雲兩個並其他丫鬟道:“奶奶要歇了,你們兩個也都下去罷,等二爺來了,再來伺候。”


    如今王熙鳳重身,太醫又吩咐不許驚擾,便是賈璉同她再好,也得分房,正是她們在賈璉跟前殷勤的時候,所以鄭雪娥,傅綠雲聽著叫她們等賈璉回來再來伺候,兩個滿口答應,都退了出去,各自回房整妝容不提。


    順兒這裏看著人都去了,這才轉向王熙鳳笑道:“今兒可惜奶奶沒在。”王熙鳳依舊閉著眼,慢慢笑道:“這話兒怎麽說呢?”順兒抿著嘴一笑道:“我依著奶奶吩咐跟著東府裏的人過去東府,見著了東府裏的珍大奶奶。珍大奶奶臉上氣色很不好,眼圈兒都是紅的哩。聽著我說張華驚了給奶奶拉車的馬,奶奶就覺得身上不大好,先回去的時候隻叫我給二姨三姨送禮時,把她們家二姨三姨瞪了眼。”


    王熙鳳聽著這話,才慢慢張開了眼,把順兒看了眼,笑道:“你個鬼靈精,看得到仔細。那二姨三姨可說什麽了?”順兒把鼻子一哼道:“那二姨原先臉上也有戚色,見著奶奶的衣裳就好了些,滿口說著不敢,還是珍大奶奶說了無妨,她才收下的,還說要親來謝奶奶呢。這還罷了,倒是那個三姨。奶奶好意給她的料子做衣裳,她把料子一扔,倒像是奶奶委屈了她一般。珍大奶奶隻是歎氣,想是也沒嘴說她。”


    王熙鳳前世裏打興兒的嘴裏聽著許多尤三姐的事。知道自打賈璉偷取了尤二姐,把個尤老娘同尤三姐接在一塊兒住。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以為樂.更是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折騰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倒是尤二姐也曾勸她適可而止,不想她說尤二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汙了去也算無能。”


    王熙鳳當日聽著這話就是冷笑,賈璉賈珍兩個再是貪花好色,也從不搶男霸女,一概都是你情我願的,她尤氏姐妹若是行事端正,他賈珍賈璉也不能強逼她們。偏是這樣自己立身不正的輕浮,倒有臉擺出貞潔烈女的嘴臉,豈不可笑。


    所以在這回送禮上,王熙鳳也有意分出高低來,要試尤三姐是不是還是從前的性子,她給尤二姐的衣裳,一概是上用的料子,精細內家做工。而給尤三姐的,不過是市賣貨裏上等些的罷了。聽著順兒講說尤三姐的行徑,果然還是從前那種不堪的性子,倒是心定了。就拿著帕子掩了口一笑道:“她還小呢,不懂事也是有的。倒是那個說他是東府裏二姨的未婚夫的那個人,可是也不是呢?”


    順兒就道:“東府裏大奶奶說是的,說是那人的爹病了,來借銀子請郎中的,趕著回去,不想走錯了路,驚著了奶奶。趕明兒大奶奶還要過府來給奶奶賠罪呢。”王熙鳳情知什麽張華來借銀子給他爹爹瞧病那不過是尤氏打發順兒的說辭,十有八九是看著上回寧國府肯替他把官司了了,這回怕是要錢還賭帳去的,到底怎麽樣,盡可哄了賈璉去問賈珍,所以點頭歎道:“既是自家親戚,搞得這樣雞飛狗跳的,倒是我的不是了。”


    順兒道:“奶奶這話可不對。橫裏竄出一個人來,哪個知道他好歹啊。再說把我們的馬都驚了,好在沒出大事,不然,我看著珍大奶奶拿什麽臉來我們家呢。”平兒聽了這話不像,忙道:“胡說!奶奶如今好性,你就沒了收管,滿口胡說起來,虧得這是在奶奶房裏,要是叫外人聽著了,豈不要說奶奶不會調理丫頭了。”


    王熙鳳正要說話,就聽得外頭有聲音道:“奶奶歇了嗎?”聽著聲音正是邢夫人跟前得意的大丫鬟春柳。王熙鳳對平兒遞了個眼色,平兒連忙出去,拉著春柳就笑道:“春柳姐姐怎麽得空過來?可是太太有話吩咐我們嗎?”春柳就笑道:“太太打發了我來同奶奶說,叫奶奶隻管安心歇著,都有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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