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看著林瑾生得俊秀可愛,心裏就喜歡,笑道:“我久愁沒有弟弟,如今倒有了一個了,自然是極好的。”可在座的哪個不知道,他有個異母弟弟賈環,他講了這話出來,分明就是嫡母容不得庶子;嫡兄不友愛庶弟,也虧得是在賈敏跟前,若是換了別家的夫人娘子,豈不是就要把榮國府二老爺的王氏淑人不賢不慈的笑話傳揚出去。是以便是賈母從前和藹,臉上也不由得變了顏色。


    王熙鳳這裏看著寶玉先是對著黛玉說了些“從前見過”的話賈敏臉上已然不大好看,待得說了他沒弟弟之時,賈敏的眉毛已然微微有些立了起來,本要推邢夫人出來解圍,又看邢夫人臉上先怒後喜,隻得自己過來解圍,笑道:“寶玉這孩子也寂寞。我們榮寧兩府裏滿算起來,也就寶玉,賈環兩個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蘭兒小呢,我的巧哥更小,還差著輩也怨不得寶玉看著多了弟弟妹妹喜歡。”


    賈敏就笑道:“我聽著大哥哥信上也說過,說是巧哥生得聰明伶俐,怎麽不抱來我瞧瞧呢?”


    賈母聽著賈敏這話,臉上才好看些,也不理王夫人,向著王熙鳳道:“巧哥這會子也該醒了罷。還不抱了來給他姑奶奶磕個頭,也好討要些見麵禮。不然,你回頭又要心疼我們隻出不進的了。”王熙鳳笑著答應,走到門邊點手叫來了平兒吩咐一番,又回身來賈母跟前伺候。


    其實從寶玉說來,這話倒是真不能怨他,這都是王夫人深厭趙姨娘,以至於瞧著賈環也不能入眼,攏著寶玉不許他同賈環在一處,這寶玉從小到大,除了年節時竟是極少同自己這個庶弟在一處,心裏雖知有這人,倒是淡得很,他到底還是孩子,不免就有寂寞的時候。這回猛然見了林瑾,人物俊秀,年紀也不能小自己許多,是個有伴的意思。再不想自己一句話說出來,房中諸人一時竟都無語。他雖頑劣,卻不是個蠢人,自也知道說錯了話,臉上飛紅,低了頭腳下挪動著走到賈母身邊站了。


    賈母把寶玉看了看,到底是她最喜愛的孫兒,舍不得怨怪,且他還小呢,便是錯了總是他母親沒教導好的緣故,所以就把寶玉的頭摩了下道:“先去換了衣裳,今兒你姑媽弟妹三個陪我吃飯,你也一起來。”寶玉得了這話,才振作起來,向房內諸人行了禮,歡歡喜喜退了出去。賈母說這些話時,眼角都不朝王夫人那裏瞟一眼。王夫人正是又羞又愧,又看坐在她上手的邢夫人端著蓋鍾兒喝茶,嘴角掩不住的微微笑意。便有些惱羞成怒,隻是寶玉是她心愛的孩子,自然舍不得怨怪,看著賈母轉臉同王熙鳳說話,不獨不謝王熙鳳替她解了圍,反倒銜恨起來,隻怪著王熙鳳不早提點寶玉,以致寶玉失了分寸。


    王熙鳳所住之處離著賈母之處也不遠,平兒回去之時巧哥已然睡醒了,才吃過奶,正由孫氏抱著在園子裏耍,聽著要抱去見姑奶奶,少不得洗臉換衣裳,這才抱到了賈母房內。王熙鳳看得巧哥到了,親自過來接了,抱在賈敏身前請賈敏看了。


    這是賈敏頭一回見著巧哥,起先不過是麵子情分,待得王熙鳳把孩子抱在了跟前,見這孩子生得白白嫩嫩,眉秀而目清,點漆似的雙眸咕嚕嚕地轉著,見人就笑,全不怕生,倒也喜歡,伸手抱過。也是緣分,巧哥到了賈敏手上,也不要人逗,竟是對了她一笑,咿呀了幾聲。賈敏就笑道:“好個聰明孩子,倒像認識我一樣。”賈母在上頭笑道:“你也是做姑奶奶的人了,倒好意思說這樣的話,莫不是說這孩子不認識你就不聰明了。”賈敏笑道:“璉兒從小是個聰明的,璉兒媳婦也伶俐,他們的孩子還能差了?”


    賈敏一麵說一麵就襟上解下一串羊脂玉手串來在巧哥眼前一晃,若隻論那些羊脂玉還罷了,隻是這手串正中卻是指肚大一粒紅寶石,滴溜滾圓,猶如凝結的鮮血一般,將滴未滴。幼兒從來喜歡鮮麗的顏色,巧哥一見這手串,張了手就要抓,賈敏有意逗他,往回縮了縮手,這巧哥不到一歲的孩子,竟是能抬身跟上,賈敏笑著就把手串遞在了巧哥手上,又向王熙鳳笑道:“這給巧哥玩,待得箱籠都收拾好了再送表禮罷,可不許推辭,你要推辭,我隻當你嫌少了。”又向王夫人笑微微道,“二嫂子,我侄兒珠兒之子蘭兒怎麽不見呢?莫不是二嫂子怕我驚嚇著你寶貝孫兒麽?”


    王夫人聽著賈敏忽然提起李紈母子來,這才驚覺自己竟是忘了把李紈母子叫了來,眼角瞥見賈母臉上的笑意又淡了幾分,知道不好,背上隱隱出了汗。


    王熙鳳也是個七竅玲瓏心,知道賈敏這一番做派,要說全是喜歡巧哥大不盡然,隻怕是厭著寶玉對著黛玉林瑾兩個的說話失了分寸,要知道,巧哥叫賈敏一聲姑奶奶,王夫人可也有個孫兒賈蘭比之巧哥更要大上幾歲,賈敏故意的要在巧哥之後才把賈蘭提起,正是拿著巧哥做幌子叫王夫人沒臉罷了,果然,這由賈母親自教導出來的賈敏姑奶奶一張口就戳在了王夫人痛腳處。


    賈母聽了賈敏的話就道:“你是不在家不知道,蘭哥兒這孩子倒是招人疼的,論性子活脫脫像他父親,鑽在書本裏就出不來的,這回子怕還在書房裏呢。”說了就向王夫人道,“你也是個做祖母的人了,做事如此馬虎,我從前竟不知道!今兒敏丫頭才回來,我原不該講這些叫你沒臉,可你也瞧瞧你做的事兒!看著今兒敏丫頭回來了,她也沒見過蘭兒,就該叫你媳婦同蘭兒早早過來候著才是,如何到這個時候還不見人?便是寶玉多病要你操心,你也不該疏忽至此。好在敏丫頭是自家人,若是換個旁人,豈不是要說我們家容不得他孤兒寡母了,你也有個不賢不慈的名聲,這就好了!”


    這不賢不慈正是賈母借著賈蘭一事發作王夫人,指著她嫉妒容不得側室庶子,又因王夫人是個皮裏秋陽的,平日裏對著趙姨娘母子雖沒什麽好的,可也挑不出不好來,賈母也不好說到兒子媳婦房裏事去。李紈母子又不同,李紈正是個青年守寡的節婦,賈母拿著她說話,正是光明正大,反還能占個慈字。


    王夫人聽著賈母這幾句,臉上漲得通紅,立起身來待要辯解幾句,不想叫一旁的邢夫人搶了先,邢夫人道:“老太太息怒,李氏這孩子我看著也可憐,平日裏訥言罕行的,隻知教養蘭兒,又一心侍奉弟妹,本就不大出門的。倒是同弟妹不怎麽相幹呢。”


    邢夫人這些話看著是同王夫人辯解,可字字句句卻是落實了王夫人不喜歡李紈,李紈又是個孝順木訥的,平日的所作所為都是出自王夫人授意。這也是邢夫人從王熙鳳處得知了是李紈教唆了鄭雪娥隱瞞身孕一事。想李紈是個孀居的寡婦,孩子又小,便是揭破了她,也沒有多大的好處,倒不如把她牢牢捆在王夫人這條船上,待得日後李紈教唆鄭雪娥一事揭破了,王夫人也難洗清嫌疑,何況李紈能想出這樣刁鑽的主意,也不是個良善的,看著可以推卸責任,豈能放過王夫人去。所以看準今兒的機緣,邢夫人竟是出頭講了這些叫王夫人連駁也駁不得的話。


    王夫人正是不知道李紈暗中的手腳同邢夫人王熙鳳婆媳的打算,聽著邢夫人的這話,隻以為邢夫人借著賈母的話說她不賢不慈罷了,所以辯道:“老太太,我也不敢辯說我沒忘了招呼李氏前來,隻是我以為她是國子監家用女四書教導出來的,平日也是個極守分寸的,想是想是今兒是喜事,她自覺是孀居不詳之人,不得召喚不敢前來的緣故。老太太即說,我這就派人叫去。”說了忍羞含愧叫了碧草來,吩咐了幾句,碧草領命出去。過得片刻竟是轉了回來,身後卻是隻跟著李紈一個。


    這裏孫氏早抱著巧哥出去了,賈敏的一雙兒女也叫他們的奶嬤嬤王氏同陸氏兩個帶到裏間歇息去了,隻餘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賈敏並王熙鳳幾個。李紈低著頭過來給賈母請安。賈母陡然見著李紈倒是一驚,這才多少天,這李紈硬生生瘦了一大圈兒。這李紈本就身形纖瘦,這一清減,一張臉上竟是隻剩下一雙眼睛幽深深地大。


    賈母知道王夫人把賈珠之死遷怒在李紈身上,因她自己也是做娘的,到能體諒王夫人的心情,再者王夫人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兒,所以賈母從來也是睜一眼閉一眼,這回猛然看著李紈這樣,覺著叫人看著一個寡婦這個模樣,顯見的是叫自家虧待了,這是叫自家女兒看了,她是不知李紈從前模樣還罷了,要是叫旁人看見了,隻怕滿長安的都要傳說榮國府連個守節的寡婦也不能容,叫賈赦賈政兩弟兄如何在同僚中做人,心上對王夫人的不快就有加了幾分。


    賈母卻不知道,李紈之所以瘦成這樣,卻是自鄭雪娥小產之後,她隻怕鄭雪娥將她攀扯出來,又不敢上門去打探,心中十分不安,這人就瘦了許多。今兒李紈倒是知道姑媽賈敏到家了,隻是懼怕見著王熙鳳就拖延著不敢過來,直至王夫人召喚,這才勉強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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