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倚在炕上把賈敏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好些回,總是拿不定主意,好容易等著賈璉回來,想與他商議一番。賈璉進門來,正是一身的酒氣,王熙鳳不由掩了掩鼻。賈璉尤不知王熙鳳含怒,也斜著醉眼在燈下把王熙鳳看了,見她鬆鬆挽著懶梳妝,插著支鳳頭步搖,指肚大的明珠垂在鬢邊,愈發顯得麵如桃花,就笑著把王熙鳳的手一拉,道:“我的奶奶,今兒可是辛苦你了,怎麽不早些歇息。”


    王熙鳳本就心上煩悶氣惱,再叫賈璉這麽一說,頓時委屈,淚珠兒就將墜未墜地噙在眼中,從賈璉手上把手抽了回去,淡淡道:“難得二爺還記掛著我,我真是當不起。”賈璉叫王熙鳳把手那麽一抽,先是有些尷尬發怒,又看王熙鳳一副委屈的模樣兒,再看看她高隆的腹部,氣勢也就弱了,反賠笑道:“奶奶這是說什麽話?我們夫婦一體,我不記掛著你還能記掛著誰呢?”


    王熙鳳冷笑道:“從來嫁夫隨夫,二爺記掛著是我的福氣,二爺心上沒我,也是我的命苦罷了。隻是巧哥總是你的長子,二爺好歹記掛他多些。”賈璉聽王熙鳳這樣講,他是叫酒蓋了臉的,頓時把眉也立起來了,喝聲道:“你這話打哪裏來!巧哥是我長子,我如何就不把他放在心上!我看你素日也算知禮守分的,所以才敬愛你些,今兒你倒是得意胡鬧起來。”


    孕婦從來性子就古怪些,王熙鳳又有心事,看著他這樣,格外有氣,幾乎就要把將軍脾性發作起來,還是外頭值夜的平兒看著賈璉同王熙鳳兩個要爭執起來,因賈母,邢夫人都千叮萬囑了她要服侍好王熙鳳,不許招她生氣的,忙跟進來,問著要不要替賈璉煮醒酒茶來。


    王熙鳳這裏又值腹中孩子正動,踹了她一腳,才叫她把怒氣暫且忍耐了,含淚道:“二爺即記掛著巧哥,怎麽就不問問我如何講這話呢?你吃了些酒,就拿我來生氣,就是我今兒有冒失之處,二爺就不念我平日也算謹慎麽?”說完,落下幾滴淚來,背過身扯過帕子胡亂擦了。


    因叫平兒打了回岔,賈璉的氣也平些,想著王熙鳳素也算溫婉,自己今兒也過了些,又看她哭倒也懊悔,隻怕傷了她腹中的孩子,隻得道:“罷了,我不過牢騷一句,倒惹得你哭了,要叫老祖宗,太太知道,就是我的不是了。”王熙鳳聽著這句,就道:“我也不敢怨二爺,隻求二爺聽我把為難處說完罷。”


    賈璉過來扶住王熙鳳,攙著她到炕邊坐了,王熙鳳到家是卸了冶妝的,這會子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看得賈璉不由心軟,就想到她平日的好處來,就笑道:“奶奶請說,我這裏洗耳恭聽。”


    王熙鳳歎息一聲,就把賈敏的言行說了,又道:“二爺,我想著姑媽的意思分明是要巧哥往孝字一途上走去。可是二爺,巧哥這才多大,雖懂事,又能做得什麽驚人孝業,便是我們教了他,他那樣小,連話也說不全呢,哪裏經得住人問。也不知道姑媽是個什麽盤算,我心上煩惱,隻等二爺回來商議,久等二爺不回來,我心上就焦急起來,所以言語裏才頂撞一二,二爺素來量大,可不要同我一般計較。”


    王熙鳳又道:“二爺,不是我這裏冒撞,姑媽雖聰慧,到底也是女子,身限於閨閣,見識不能廣大,哪裏比得上你們男人,日日在外頭走動,自然更有見識。我這裏想著,姑媽既然能講這些,林姑父那裏不能不知道的,哪一日二爺見著林姑父,請教林姑父一二,許能得些指點,也好免得我日夜懸心。不知道二爺的意思怎樣?”


    這正是王熙鳳前世同今生幾年來的心得,賈璉這人生就一副憐香惜玉的心腸,你若是同他事事硬頂,一回兩回的他尚能容讓,回數多了,便是他麵兒上讓了你,心思就慢慢轉了,倒不如以柔克剛,緩緩圖之,再以柔情動之,倒是有事半功倍之效。果然賈璉聽說,歪了頭想了會才道:“這倒是條路子,隻是做起來不大容易,不過倒也不急在這一時的,待我下回見著姑父,我悄悄請教他就是,也免得你這樣日夜懸心的,對你身子也不好。”


    王熙鳳聽說,臉上這才露出笑容來,她臉上本帶著淚痕,這一笑倒如梨花帶雨,賈璉也笑了:“又笑了。真真的我也沒法了!旁的也沒什麽,你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叫巧哥知道,看你臊不臊。”王熙鳳嗔道:“我臊什麽,左右我是他娘,難不成我還怕他麽。”賈璉笑道:“是,是,你不怕。”王熙鳳正要說什麽,就聽得門簾響動,轉臉看去,卻是平兒正奉了解酒茶來,也就住了口。


    賈璉用了解酒茶,王熙鳳推著身子重,就把賈璉攆去鄭雪娥房裏歇息。賈璉吩咐了平兒等仔細照料王熙鳳也就去了。待得鄭雪娥房裏燈都歇了,王熙鳳方問平兒:“你說尤三姑娘好好兒的換衣裳,怎麽換到天香樓去了?”


    平兒就在王熙鳳腳邊睡的,聽著這話,仔細想了想就回道:“怕是有什麽事兒不便叫人知道的罷。”王熙鳳就歎息道:“旁的也沒什麽,隻是你也知道她姐姐的事,她又是這樣不羈的性子,再鬧出什麽來,不如東府沒臉,就是我們家臉上也不好看呢。”平兒摸不著王熙鳳要說什麽,不敢就答,想了想才道:“奶乃的話雖有理,隻是到底不是我們家的事,便是二爺怕也不好開口呢。”


    王熙鳳就道:“你糊塗!這事如何好叫二爺知道?倒不如我們娘們自己悄悄打聽了,眼瞅著要生事,自己預防些也就是了。你不知道我的心,若是從前也就罷了。可如今我有了巧哥,腹中又有這個,若是東府裏頭再有什麽,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隻怕孩子們受累。”平兒聽著王熙鳳的話,入情入理,竟是全信了,就道:“那奶奶是什麽意思呢?”王熙鳳見平兒入局,就道:“我能怎麽樣,左右你走動容易些,悄悄在東邊府裏的丫鬟裏打聽了,有什麽信兒你來告訴我就是了。我也知道你是個能幹的,必然不能叫我失望。”


    平兒聽得王熙鳳這樣講,隻能答應,留心結識了寧國府裏幾個丫鬟。其間一個卻是馮姨娘身邊的二等丫鬟,叫做莫愁的,十五六年紀,因麵貌醜陋,行事又誇張,不大得賈珍喜歡。賈珍即不喜歡,馮姨娘便也不肯很抬舉她,莫愁就有了不平之意。這裏平兒幾句關懷,又把些小恩小惠與她,就哄得莫愁認了平兒做了知己。


    雖說莫愁是二等丫鬟,近不了主子的身,許多事她原不能知道,無奈尤三姐做事是絲毫不知避忌的。自打秦可卿過門之後,她鬧出的笑話兒便不止一樁,莫愁知道得清楚,都當笑話一樣來講與平兒聽。


    先是,尤三姐自恃貌美,自為舉目所見的女子,從尤氏,二姐直至西府裏頭的璉二奶奶都不如她美貌,不想今兒來了秦可卿,生得杏靨桃腮,柳腰蓮步,其鮮豔嫵媚,嫋娜風流,竟是尤三姐所不及,又看秦可卿出身也不過是營膳司郎中之女,竟能做得金陵賈氏一族下一任族長之嫡妻,反看自己,妾不妾,偷不偷的,不免就起了嫉妒之心。


    尤三姐即有了這個心思,不免拿捏起姨奶奶的架勢來,就在秦可卿跟前充起長輩來了。不想秦可卿行事溫柔和平,寵辱不驚,喜怒不形於色,走進身份又不足,竟是拿秦可卿沒有可下手之處。尤氏看著尤三姐碰了壁,格外有興,倒是更抬舉起秦可卿來,又教訓賈蓉說:“你媳婦這為人行事,這麽個模樣兒,這麽個性格兒,哪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她?我知道她是最溫柔知禮的,你不許累跛恍碚興蝗喚濤抑懶耍沂遣灰賴摹n冶厝桓嫠唚愀蓋祝鶯萁萄的悴攀恰!


    尤三姐在秦可卿跟前無從下手,隻好把一腔嫉恨都灑在了賈珍身上。從前賈珍還貪圖尤三姐風流美貌,如今叫秦可卿一比,正是明月燭光之比,又厭尤三姐行事太過潑辣,竟是淡了許多,尤三姐每回在賈珍跟前生事,賈珍不是拂袖而去,便是反唇相譏,便是兩個破口動手也是有的。


    也是尤三姐為人素來不檢,從前仗著賈珍喜歡,使性任氣,把寧國府的下人們任意挫折,若是她是寧國府正經主子也就罷了,左右不過是來附居的親戚,又不貞不潔,寧國府那些下人哪個又是善茬,便是尤氏尚不能完全壓服,何況是她,都是麵上忍著,暗裏隻等著瞧笑話。如今見賈珍不把尤三姐看在眼裏了,自然得意,雖不敢明著作踐,話裏話外的陰損也慢慢的多看,尤三姐罵得一個,也罵不了許多,十分氣苦。


    王熙鳳聽了平兒轉述,想著尤三姐從前說的“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拚了這條命!”再看她如今的境況,真是有胸懷大暢之感。


    又過得數日,忽然賈珍下了帖子請了賈璉去,至晚間才回,王熙鳳因問賈珍何事相請,賈璉臉上就露出為難的神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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