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是在夜間悄悄懸梁的,便是尤老娘也不知道,更別說是伺候她的丫鬟婆子。那些丫鬟媳婦們見她不叫人,樂得自己梳洗,湊在一起時,又把尤三姐叫人退親的笑話說一遍。還是尤老娘起床了,看著這樣格外有怒,指著這些人罵了一回,又說要找賈珍來說理,這些人才急急忙忙進房來看時,卻見尤三姐穿戴的齊齊整整,正吊在房梁上。當下嚇的眾人急救不迭,待得把人解下來,早斷了氣,屍身都冷了。


    尤老娘聽著尤三姐吊死了,搶進房來看著尤三姐臉如金紙,舌頭都吐了出來,又驚又痛又怕,竟是連哭也哭不出來了,隻叫得一聲:“我的兒!”就撅了過去。唬得丫鬟婆子們湧過來扶到了房裏,又有人去請尤氏同賈珍。


    尤氏那裏聽著尤三姐也死了,竟是一絲戚容也沒有,反冷笑道:“這會子倒是做出烈女樣了,早有這樣的骨氣,何至於今日這樣下場!”


    秦可卿那裏也聽著了尤三姐吊死的事,過來尤氏這裏,要問尤氏主意,聽著尤氏這樣講說,忙命文花等退到外間去,自己過來勸道:“太太的心我怎麽不懂呢?隻是如今三姨奶奶究竟也沒了,所謂人死不言其過呢。再者太太同三姨奶奶到底也是姐妹一場,旁人不知三姨奶奶從前仗著老娘疼愛頂撞太太,辜負太太疼她的心,隻怕反要說太太心冷了些,旁的就罷了,倒是白費太太從前待三姨奶奶的情誼了。”


    秦可卿這番話說得極為冠冕堂皇,便似一床錦被將床褥都遮蓋住了,且又入情入理,尤氏也覺有理,對鏡把鳳釵金簪取了,又看秦可卿頭上也是銀器,點頭道:“好孩子,不枉我平日疼你。”說了帶了秦可卿往尤三姐房裏去。


    賈珍那裏也得了信兒,暗叫晦氣,隻得勉強過來。這時尤老娘也醒了正搗著心口嚎啕大哭,看著賈珍尤氏夫婦兩個,不顧自己年老體弱從炕上掙紮起來撲向尤氏,還是一旁的秦可卿把尤氏護著,才沒叫尤老娘護著。尤老娘就向秦可卿臉上啐了口,罵道:“你個賤蹄子!我知道蓉兒那個東西在你跟前嚼蛆了,所以你看著我們三姐久有不滿,如今你得意了!我隻告訴你!你可別想錯了,我還活著呢!便是你公公,你婆婆也不敢對我不孝順,我看你能拿著我怎麽樣!”


    秦可卿叫尤老娘這一番話罵得啞口無言,臉上微微漲紅,眼中噙了淚,又不敢出身,看在賈珍眼中極為可憐可愛,就要回護,因向尤老娘道:“母親和個孩子置氣做什麽?她才來多久,能知道什麽!她素日為人那樣和氣,哪裏就能欺負人了!母親就是有氣,也該問著我們夫婦才是。”賈珍這一番話一講,秦可卿因不知道他素日為人,還當著這個公公仗義執言,心下生了感激,尤氏卻是知道自己丈夫為人的,臉上頓時失了顏色,按在文花銀蝶兩個肩上的手都顫抖起來。


    尤老娘聽著這話,就向賈珍冷笑道:“我一寡婦失業的還能拿著你赫赫揚揚的三等將軍大人怎麽樣?!你要還念著我一雙可憐的女兒,就替我拿了柳湘蓮那個畜生來,叫他替我三姐兒抵命!!”說了又哭道,“我三姐兒瞧上他,他一破落戶兒,家無長財的,正是他的福氣,偏不領情,還來逼死我的女兒,真真狼心狗肺。”


    柳湘蓮執意退親本來就叫賈珍臉上無光,是以聽著尤老娘的話,倒也無不可,就叫賴升帶齊了家丁往柳湘蓮家去,把人捆了送到官府去。不想賴升帶了人到柳湘蓮家一瞧,竟是鐵將軍把門,柳湘蓮的人影兒都瞧不見了。原來柳湘蓮人雖豪俠任性使氣,卻不是個蠢人,他在寧國府裏捏著尤三姐不守閨訓的由頭強逼著賈珍退了親,知道賈珍這樣的人不是能忍氣的,隻怕日後設局陷害也未可知。所以當夜就收拾了細軟往平安州投奔他姑媽去了,連左鄰右舍也不曾告知。


    賴升尋不見柳湘蓮就向著左鄰右舍打聽,都說是柳湘蓮不見了好些日子,並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賴升無可奈何,隻能回來複命。


    尤老娘這裏還要相逼賈珍去報官,發海捕文書捉拿柳湘蓮,尤氏在一邊兒冷笑道:“我勸母親也忍忍罷!那柳湘蓮是聽著尤三姐在樓上偷窺他才要退的親,便是拿了他來,他把這樣的情由在公堂上一說,母親的麵上好看?三姐兒的麵上好看還是我們的麵上好看?幾輩子的臉麵都折盡了!反叫人說我們寧國府仗勢欺人,有什麽意思!”賈珍也不願再鬧,趁勢勸說了幾句,不待尤老娘答應,同尤氏兩個就走了出去。尤老娘雖心痛尤三姐,到底拗不過賈珍尤氏夫妻,隻得罷了。


    因尤三姐是少年夭亡的,又是橫死,便也不敢在家裏停靈,早早的就搬去了賈府家廟鐵檻寺,停了七日靈就在城外尤二姐的墳邊點了一穴,草草葬了。又說尤老娘自打尤三姐也死了之後,抑鬱成疾,不久也一病死了,這是旁話,表過不提。


    卻說尤三姐吊死的情由都由莫愁講給了平兒聽,平兒又來講與王熙鳳知道。王熙鳳聽說柳湘蓮在寧國府的做派,掩口笑道:“他倒是乖覺的很,沒和張華一樣,做了”話說到一半看著平兒等在,也就住了口。平兒裕兒等看著王熙鳳說了一半又住了口,也十分乖覺,就把這話撩過不提。倒是賈母那裏知道了,因不知究底反歎息了幾句,說是:“這孩子也太烈性了。倒是可惜了。”又說,“那姓柳的不是個東西,一回願意一回不願意的,這終身大事,豈能兒戲!”


    還是王熙鳳聽了,就回道:“老祖宗,這真是造化弄人呢。原是柳湘蓮同三姐兒沒緣罷了。”賈母聽了就要問究竟。王熙鳳自然不能說柳湘蓮嫌尤三姐同姐夫有私,所以才要退親,隻把事說成是尤三姐在賈蓉成親的時候,在天香樓上偷窺了柳湘蓮,羨慕他風流,所以才自許終身,尤氏疼惜妹子,就順了尤三姐的意思。不想媒人口鬆,把尤三姐因戲自擇的話講了,那柳湘蓮雖愛串戲,為人卻拘泥,這才執意退親。


    賈母聽了,就向著左右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委屈了那個姓柳的了,他倒是個知禮的。也是珍兒媳婦不好,疼惜妹子也該有度,不能由著她性子胡鬧。”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側。聽了賈母的話,都笑著稱是。王熙鳳看著賈母已不喜尤氏,更假意為尤氏講話,笑道:“珍大嫂子如今也後悔得不行呢,說要拿柳湘蓮替三姐兒抵命,不想柳湘蓮畏罪跑了,這才作罷的。”


    賈母聽了,果然更不喜歡,反道:“這話更差了。那三姐兒是自盡的,同姓柳的什麽相幹?要是那三姐兒是個循規蹈矩的,哪裏就能有這禍端!”說了,又向王熙鳳正色道:“我知道你同珍兒媳婦,蓉兒媳婦都說得著,所以為她們求情,隻是這樣糊塗的話也能說得的?虧得那姓柳的跑了,不然真拿住了,送在公堂上,你看看沒臉的是誰!”


    王熙鳳聽著賈母發怒,正中下懷,臉上還做個羞愧的神色。這時王熙鳳已然是七八個月身孕,肚腹高隆,一旁的邢夫人看著王熙鳳委屈,忙起來替她說話,因笑說:“老太太也知道,鳳丫頭的心最軟,她同那三姐兒也認識,驀然知道她死了,豈不難受,為她說幾句也在情理中。倒不是她真不懂事。”


    賈母本就心疼王熙鳳,不是故意發作她,聽著邢夫人相勸也就罷了。隻是經過此事,賈母對著賈珍尤氏夫婦更不喜歡,隻是礙著至親骨肉,麵子上不得不留上幾分,隻是已勉強了許多,便是尤氏帶著秦可卿過來請安問好,賈母臉上也是淡淡的。


    尤氏心上納悶,悄悄地來問王熙鳳,王熙鳳就道:“好大嫂子,快別說了。老祖宗怪著三姐太任性,我略勸了幾句都得了不是。我隻勸大嫂子這些日子就不要再過來了,等老祖宗氣消了再說罷。”尤氏聽著王熙鳳說賈母怪尤三姐任性,她是心裏有愧的,哪裏敢再問,果然就帶著秦可卿回去了。


    賈母不獨見尤氏秦可卿婆媳淡淡的,又把賈璉叫了過去敲打了幾回,隻不許他同賈珍走得太近。賈璉這裏受了賈母教訓,回去就同王熙鳳訴說委屈,又道:“虧得我聽了你的話,沒去做這個中人,不然老祖宗這裏再沒法子搪塞。”


    王熙鳳就笑道:“二爺這誇獎我可不敢當,原是二爺自己精明。要是二爺一心要做,我哪裏能攔得住。”話音未落,就覺得腹中一痛,原是那孩子翻了個身把一腳踹來,王熙鳳不由捧著腹部“哎呦”了聲。


    賈璉看著王熙鳳這樣,忙過來扶著,問道:“怎麽了?可是孩子又踹你了?我瞧就是你懷巧哥的時候也不曾這樣辛苦。”王熙鳳吸了口氣,臉上一笑道:“這也說不得,許這孩子性子烈些也未可知。”說著話,把頭低了低,眼中淚光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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