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哥聽著皇帝問他給王熙鳳往鐵檻寺叩頭的話,他是個孩子,哪裏知道其中厲害。賈元春,賈母,王夫人等都知道其中關係,隻是皇帝坐在上頭,又有哪個人膽大到敢出聲提醒,隻得捏著一把汗聽巧哥答話。


    賈母來前幾番提點過巧哥如何答話,隻是巧哥到底年幼,這一回都忘記得差不多了,也不稱您,就道:“是啊,皇上怎麽知道的?老祖宗說不許說呢?”皇帝聽著這話,就把賈母看了眼,又轉向巧哥笑道:“為什麽不許說呀?”巧哥恍若未聽見皇帝的話,自顧道:“哦,我知道了,你是皇上,皇上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再沒有你不能知道的。”


    雖說皇帝每時每刻都聽著奉承話,別出心裁的亦有,文采風流的亦有,隻是從這麽小一個孩童口中說自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格外趣致可愛,皇帝就哈哈笑道:“誰告訴你朕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啊?”巧哥就答到:“是我二叔說的,我二叔教我念書,我二叔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意思就是說著天底下都是皇上的,所以皇上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巧哥口中的二叔,正是寶玉。賈母,王夫人同賈元春聽著從巧哥口中提著寶玉,心中都歡喜起來,隻望皇帝問一句:“你二叔是哪個?”好把寶玉給講出來,不想皇帝到底不是她們,哪裏管巧哥說的二叔是哪個,隻笑道:“孩子話,倒也可愛。巧哥,你還沒告訴朕哪個叫你去廟裏給你娘燒香的。”巧哥就道:“哦,皇上,是巧哥想求神佛保佑我娘,可是巧哥又怕自己心裏想的佛祖離得遠聽不著,後來巧哥看賴大要去給廟裏送東西,就想叫賴大帶我過去,賴大他們忙著裝東西,我就自己爬到車上去了。”巧哥說在這裏,就想著賈璉為了這個還打了他,倒是小嘴兒一憋,眼圈兒紅了。


    巧哥的話雖然答非所問,倒是顯得天然質樸,試想若真是賈家為了邀寵推了這麽一個孝子出來,又知道要麵聖的,豈有不教好了話來的,如何能叫他這樣自說自話?皇帝聽了僅有的一絲疑心也去盡了,又看巧哥就要哭了,反起了逗弄之心,就道:“即是你自己要去的,如何就要哭呢。”皇帝這話一出,賈元春,賈母,王夫人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巧哥見皇帝問著他如何要哭,便想起王夫人方才嚇他的話,倒是把眼淚一收,道:“皇上,我不哭了,你不要抓了我去,抓了我去,我就見不著我娘和我妹妹了。”


    巧哥並不知道他方才那句話的厲害,在賈元春還好,她還不知原是王夫人拿這話嚇的巧哥,賈母,王夫人兩個臉色顏色都有些變了,尤是王夫人心上十分驚惶,隻是不敢出聲。果然皇帝臉上顏色就有些變更 ,雖是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可是巧哥這話倒像是他煌煌天子,威嚇著一個幼兒一般,因道:“好孩子,你莫要怕,哪個告訴你朕要抓了你去?”巧哥看著原本溫言同他說話的皇帝臉上現了怒色,也害怕起來,不敢就答,把烏溜溜的眼睛一轉就朝王夫人那裏看了眼。王夫人一見巧哥看過來,情知要糟,腳下一軟,險些跌下去,偏是在禦前。從來君前奏答,做皇帝的不開口,臣子們不能開口。做皇帝的問了話,做臣子們的不能不答話。這回皇帝沒問王夫人,估計王夫人便是想辯解幾句也不能,心中隻是後悔如何多了那麽一句嘴,又埋怨巧哥人小鬼大。


    皇帝看著巧哥瞧的是賈元春之母,他是由皇子而太子而天子,也是權利傾軋過來的,經曆幾番爭奪才得的大位,立時就想到了爵位承繼上去,——這巧哥本是榮國府之嫡重孫,日後要承繼爵位的,這王氏嫁的是賈代善之嫡次子,自己生有兩子,且雖是賈赦承繼的爵位,榮國府卻是由賈政一房住著,王氏心思大了,瞧不上這個孩子也是有的。


    也是王夫人見識淺薄,忘了巧哥的名字正是皇帝欽賜,她恐嚇巧哥,分明是傷了皇帝的顏麵,這皇帝的臉也是那麽好打的麽?雖不能就此入罪,叫她顏麵無存,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當下就問賈母道:“史氏,巧哥可有學名沒有?”


    賈母聽著皇帝問話,忙過來在巧哥跟前跪了,回道:“回陛下,臣妾重孫年幼,還未入學不曾起學名。”皇帝聽了,就笑道:“這孩子倒是一派天真質樸,又有孝心。既然他的乳名是朕所賜,索性一並兒連學名也賜了罷。”賈母聞聽此言,臉上自然喜笑顏開,忙推著巧哥謝恩。賈元春同王夫人也跪下謝恩。


    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夏公公聞聽皇帝說要賜名,忙去備了紙墨來,在書案上鋪了紙,又把鬆煙墨碾濃,將狼毫吸足墨,雙手奉於皇帝。皇帝接過筆,因問賈母:“卿家重孫輩兒做何排行?”賈母回說從草字。皇帝點頭,略一凝神,就在紙上寫下一個“蕙”字,又用了私印,笑道:“且夫芷蘭生於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朕索性連字也一並賜了罷,就叫自芳。”


    賈母聽著皇帝為巧哥賜名,頓時覺得老臉生光,便是磕頭謝恩畢起身時也萬分輕健。王夫人心上酸澀難言,隻是在禦前,不敢失了禮數規矩,一樣磕頭謝恩,又推了賈蕙過來,令賈蕙跪著雙手接過皇帝親手寫的那個“蕙“字。皇帝就把賈蕙的頭摸了幾下,向著賈母,王夫人笑道:“此乃佳兒,切記好生教養。”說了擺駕而去。賈元春,賈母,王夫人,賈蕙送至殿門前。


    承香殿一宮主位宋明妃聽著皇帝給方才那個孩子賜了名,深覺一個金鑲八寶的項圈兒太簡薄了,又領著宮娥彩女過來,送了兩匹上造內用的妝花彩緞,兩匹□□絨,兩匹聯珠團窠紋並些湖筆端硯宣紙徽墨來,看著賈母等謝賜,尤笑說:“簡薄了。”又笑著向賈元春道,“我有個侄兒,同哥兒差不多年紀,憨吃憨玩的,隻怕沒哥兒聰明呢。”說了帶了宮娥彩女逶迤去了。


    賈元春聽著宋明妃的話,賈情知是賈蕙得皇帝賜名之故,宋明妃那裏吃醋,她依附宋明妃而居,隻怕日後難免尷尬且又想,賈蕙這一得賜,日後隻消他循規蹈矩,從寶玉起,並賈環,蘭哥兒再沒人能越過他去。她同王夫人母女兩個倒是同心,也覺不樂起來。


    賈母那裏不想賈蕙能有此恩遇,這一喜歡得意那還了得,攜了賈蕙辭了賈元春出宮,路上就把賈蕙攏在懷裏,滿口誇讚,心肝肉啊喊個不絕,待得到了家裏,也不及回房歇息,攜了賈蕙就往王熙鳳房裏來,不意見著邢夫人也在。賈母就笑道:“正好,正好,也省得我遣人去叫你了。”


    王熙鳳自賈蕙叫賈母,王夫人兩個帶進了宮,心上就十分擔憂,這回看著賈母帶了巧哥進來,臉上正是蓋不住的喜色,跟著他們後頭進來的王夫人臉上頗有些尷尬,倒是隱約猜著是好事,卻不想竟是皇帝把名同字都賜給了巧哥,這一下歡喜至極,知道賈敏所說的大事,竟是陰差陽錯,成就了一大半兒。便是賈蕙日後做不成皇子伴讀,隻要他有這個倚靠,隻消謹守本分,便是賈元春在皇帝跟前得意,也不能奪了該賈蕙的去。又想王夫人兩世裏蠅營狗苟,隻是為著那個爵位,前世把自己利用得好慘,今世又想故技重施,如今算是機關算盡,終是枉費心思。王熙鳳不由又是得意又是悲喜,也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因此上嗚咽了一聲。


    邢夫人聽著也是十分歡喜,又看王熙鳳哭了,她哪裏知道王熙鳳心中所想,歡喜之餘也把王熙鳳勸道:“好孩子,你還在月子裏呢,哭什麽!這是喜事,大喜事!正該歡喜才是!”說了又在賈蕙手上接過那幅字來,展與王熙鳳看,笑道:“巧哥這孩子真是有福氣,才降生就得皇上賜了乳名,如今更有禦筆題名,這樣大的體麵,若是老太爺地下有知,也必定喜歡的。”說了把眼向王夫人那裏一橫。


    賈母把邢夫人這一眼也看在眼裏,她心上多少也有些怪責王夫人不該在宮裏嚇唬賈蕙,若不是賈蕙伶俐,隻怕得的不是喜就是禍了,故此隻裝沒瞧見,笑著向王熙鳳道:“好孩子,你好好休養。我這裏叫人把這幅字製成匾,也好掛起來,你瞧著掛哪裏的好?”王熙鳳就笑道:“老祖宗多費心了,掛在哪裏隻憑老祖宗做主便是,左右都是我們家的體麵。”


    王夫人看著賈母,邢夫人,王熙鳳婆媳三個歡喜得意成這樣,口中發苦,還得裝個歡喜的模樣來湊趣說笑話,便是李紈得了信,也趕了過來道喜。至於趙姨娘,周姨娘,鄭雪娥,傅綠雲等身份不夠,進不得屋,都在外頭道喜了。


    又說住在梨香院的薛姨媽得了這個信兒,哪裏敢耽擱,帶著寶釵也過來賀喜,看著賈母歡喜的模樣,忙上來笑道:“我當日就說巧哥兒頭角崢嶸,將來必定有大出息的,如今可應了不是?這樣大的體麵,往遠了不說,本朝可是頭一例。老太太,不是我當麵奉承,都是老太太教養得好。看宮裏的貴人,再有寶玉,巧哥,哪一個站出來不是千伶百俐的。”賈母笑道:“姨太太誇的好,也是孩子們自己爭氣。我人老了,還能有什麽見識呢,就是看慣的人也有出乎我意料的時候,何況其他,不過是祖宗庇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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