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聽王夫人說要抬舉花珍珠,因花珍珠到底算是從她身邊出去的人,倒也有些心動,因向王熙鳳瞧了眼。王熙鳳這裏聽著王夫人說是要抬舉花珍珠,忙笑道:“我正要求老祖宗恩典呢。想二爺房裏那麽多人,可自打鄭氏的孩子沒懷住,這兩三年都沒消息,昨兒診出珍珠有了身子,二爺同我都是十分歡喜。就想要抬舉珍珠,隻是大夫說了,珍珠氣血虧虛胎息不穩,叫她好生養息著。所以二爺怕傷了孩子,同我商議,說是等珍珠把孩子生下來了,在擺酒開臉,也算是雙喜臨門。不知老祖宗的意思怎麽樣?”


    花珍珠立在王熙鳳身後聽著這些話,倒是有些歡喜,臉上隱隱露出一絲笑意來,就落在了王夫人眼中。王夫人便笑道:“鳳丫頭到底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年紀又太小,在人情世故上就不大不通。你這裏等著珍珠把孩子生下來再抬舉,雖說是體貼的意思,對珍珠也沒什麽關係,這孩子啊,別說嫡出庶出是天淵之別,就一樣是庶出,孩子是姨娘生的,還是房裏人生的,可是大不一樣呢。日後議婚起來,就是庶出都有人計較,何況是房裏人生的,若是哥兒也罷了,可要是個姐兒,那孩子就委屈了。”


    王夫人這些話看著句句溫和在理,卻是句句刻毒誅心,正是衝著花珍珠為人母的心思去的。雖聽著是說王熙鳳賈璉夫婦不委屈珍珠,話裏意思卻是說王熙鳳賈璉故意為難委屈了孩子,這在花珍珠心中,隻怕比委屈了自己更難受些。果然那花珍珠臉上的歡喜淡了下去,彎彎的柳葉眉蹙了蹙。


    賈母聽了倒也點了點頭,衝著王熙鳳笑道:“你二太太的話有理,你同璉兒的顧慮也是有理,所以我這裏倒是有個主意,你們照著辦就是兩全其美了。”王熙鳳就笑道:“我原說過我年輕,沒經過事兒,真遇見事情就愛糊塗,既然老祖宗二太太有更好的主意,我這裏哪裏能不聽呢。”賈母聽王熙鳳答應得爽快也就喜歡,就道:“即這樣就依著我的主意,先把稱呼供應上改了,都照著姨娘的分例來,等她生下孩子之後再擺酒開臉過明道也是一樣的。”


    王熙鳳聽了這話倒也不意外,垂了眼笑道:“老祖宗這主意果然使得。隻是我這裏請教老祖宗一句話兒,老祖宗可不能惱了我。”賈母看著王熙鳳這樣講話,隻得道:“你這孩子怎麽也小心起來了,我倒是還喜歡你從前那樣,如今你這樣小心謹慎,我倒是不慣。”王熙鳳展顏笑道:“老祖宗這話說得我怪臊的。我從前撒嬌撒癡的,因我年紀輕,也罷了,如今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等珍珠這個孩子生下來,可就是三個了,再同從前一樣,可是要叫人笑話了。”賈母聽著,隻得點頭笑道:“也難為你懂事。你倒是有什麽主意要講,隻管說了,我必不能責怪你。”王熙鳳聽了,轉到賈母麵前提裙跪下,回道:“我來前二爺吩咐了,不許我自作主張的。若是老祖宗這是吩咐,我們做孫兒孫媳婦的,自然要奉命遵從,若是老祖宗隻是出個主意,我還要回二爺一聲。所以請老祖宗明示了,我這裏也好驅從。”


    賈母聽了王熙鳳這些話,臉上就有些尷尬,這子孫輩房裏的事,便是親生父母也不好強的,何況是祖母。若是那個要抬舉的人是旁的人還罷了,那丫頭偏是她給賈璉的,是以更不好開口。否則傳出去了,倒是叫人說她仗著身份插手孫子房裏的事,不免有不慈之嫌。隻得笑道:“這話也有理,你回去同璉兒商議罷。”說了點手招了花珍珠到眼前,把花珍珠的手一拉,上下打量了幾眼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性子,最是溫柔知禮的,所以才把你給了璉兒,如今雖你二爺二奶奶要抬舉你,你可不許仗著這個欺負人,要好好兒伺候你二爺二奶奶,和其他姐妹們好好相處,不管哪個生事,叫我知道了,第一個不能答應。”賈母這些話聽著是衝著花珍珠去的,實則是告訴了王熙鳳,花珍珠到底是她的人。


    王熙鳳臉上就現出笑來,隻道:“老祖宗這話兒說的,倒像是我房裏沒人伺候了一般。珍珠如今有了身子,哪裏能叫她伺候我,真有心,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擺酒開臉了再來立規矩也是一樣的。”說了轉臉向王夫人笑道:“二太太還有什麽吩咐嗎?”王夫人看著王熙鳳竟連賈母的話也敢駁回,也不好再說什麽,何況王熙鳳那剛口兒,誰能比得過,隻得笑道:“我知道你素來妥當,也沒什麽好說的。”王熙鳳聽了,也就帶了花珍珠告退出去了。


    她才一出門,王夫人就向賈母道:“老太太,從前鄭氏那個孩子好好兒的就沒了,雖是傅綠雲胡鬧,究竟也是她彈壓不住這些房裏人的緣故。如今珍珠這個孩子比之鄭氏更溫和懦弱些,偏嫂子又給了個叫秋桐的丫頭,牙尖嘴利不能繞人的,我隻怕鳳丫頭管束不住,不如老太太這裏慈悲些,指個積年的嬤嬤過去幫著鳳丫頭料理一二,也好叫鳳丫頭長些見識,日後再有這樣的事也就知道如何料理了。”花珍珠同張秋桐兩個那些零碎事賈母也知道些,聽了王夫人這些話,倒也點頭:“這話倒也有理。隻是鳳丫頭到底是璉兒明媒正娶的妻子,雖有些任性,倒也沒大錯,驀然指個人過去,倒像是我這裏信不過她一般,不妥當。”王夫人聽著賈母這裏不肯,隻是其意不堅,就要再勸,就聽門前有人道:“弟妹這話兒我怎麽不明白?”


    邢夫人正是聽著王熙鳳帶了花珍珠去給賈母磕頭過來的,不想來的正是不早不晚,王夫人說的那些話兒正巧叫她聽著了,她妯娌二人如今十分冷淡,這回邢夫人聽著王夫人攛掇著賈母要在王熙鳳房裏塞人,連自己也編排了進去,哪有不急的道理,隻是不敢衝著賈母去,隻好把話頭對準了王夫人。


    王夫人再不想已然回去了的邢夫人忽然來了,饒是她從來平和穩重,臉上也不由得漲得通紅,站直了身子道:“我也是怕再出鄭氏的事。”邢夫人也不理王夫人,徑直走到賈母麵前笑著道:“恭喜老太太又要做曾祖母了。”賈母猛然見著邢夫人倒也有些兒尷尬,不由就把王夫人埋怨起來,斜看了王夫人一眼,轉向邢夫人笑道:“你來了?你也喜,你也添了個孫兒。”邢夫人就笑道:“正是呢,巧哥也多了個玩伴兒,老太太怕是不知道,巧哥知道要做哥哥了嚷著要弟弟呢。”說了這才正眼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日後不怕不能兄友弟恭。”


    邢夫人那句“兄友弟恭”正是刺著寶玉同賈環兩個不和睦,王夫人臉上原本漲紅了,聽了這句,臉上更是紅得要滴出血來,臉上強笑道:“這孩子還沒生下來呢,嫂子倒是說得如親眼見著一般。”邢夫人撇了嘴兒一笑道:“小孩子能懂什麽,好好兒教養他,還怕他不能懂事嗎?”又向賈母笑道:“老太太說可是不是這個理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兩個一見麵兒就彼此不肯饒讓,話裏各自帶刺,便是她平日再好的耐心也不能忍耐,冷笑道:“一個個的倒是會說話。隻是我累了,聽不了笑話了,你們都散了罷。”邢夫人王夫人兩個看著賈母似有動怒的意思,倒也不敢再說都退了出去,到得外間,兩個人彼此不能服氣,隻是礙著多少丫頭媳婦在,也不好翻臉得,隻是各自轉身走開,竟是彼此都沒招呼一聲。


    卻說王熙鳳帶著花珍珠回在房內,鄭雪娥,傅綠雲,張秋桐等都過來迎接,王熙鳳進了房,更衣吃茶,也不提在賈母處的事,隻令人把巧哥姐兒兩個抱過來,問了巧哥這些日子的學業,又逗弄了回姐兒,待得賈璉回來了,才令奶嬤嬤們把巧哥姐兒兩個帶了出去,親自領著鄭傅花張四個接了,服侍著賈璉寬了外頭衣裳,親生奉上茶來,這才當著鄭傅花張四個向賈璉笑道:“今兒我帶著珍珠去見了老祖宗,老祖宗聽著珍珠有了身子很是喜歡。說是要把珍珠抬舉起來,說是雖如今珍珠重身不便,令家下人等先叫起來也是可以的。我想著,珍珠雖是老祖宗的人,總是給了二爺的,要抬舉她,也要二爺點頭才好,所以來請二爺的示下,二爺看著怎麽樣呢?”


    王熙鳳這一番話說得鄭傅花張四個臉上都變了顏色,鄭雪娥聽了,正是觸動心上舊傷;傅綠雲對著一旁的鄭雪娥,張秋桐都看了眼掩著嘴兒就是一笑;獨有張秋桐,一雙水汪汪的秋水眼斜著把賈璉瞅了眼,臉上就帶出許多委屈的樣子來,把頭沉了下去;倒是花珍珠,臉上還是方才的模樣,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模樣。賈璉知道王熙鳳是故意當著鄭氏傅氏張氏的麵兒說這些話,所以做個勉強的樣子道:“就照老祖宗的意思辦罷,總是珍珠辛苦一場。”又故意對張秋桐多看了幾眼。張秋桐這裏見賈璉倒是有情的模樣,格外不服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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