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聽著王熙鳳這幾句方才有些回嗔作喜,又道:“我這裏倒也罷了。你老爺那裏可怎麽同他講呢?你也知道你們老爺的性子是個固執的,隻怕他那裏不能答應。”王熙鳳聽了倒是不以為意,她這兩世裏早看明白了,賈赦對著邢夫人,賈璉兩個從來都是疾言厲色的,反倒是對著賈政,許是賈母從來偏愛賈政的緣由,賈赦就有些氣短。是以王熙鳳就道:“太太莫不是忘了?老爺在二老爺跟前倒是好說話些的,想來也是他們兄友弟恭的意思。”邢夫人聽了,也就點頭,到底心上忐忑。


    不想第二日上賈政果然以王夫人氣血逆行,不宜挪動為由向賈赦請托,隻說待得王夫人身子健旺了再挪動,賈赦這裏正是滿心歡喜的時候,聽著這樣的話,豈有不氣的。不想賈政又道:“倒是今兒嫂子,侄兒媳婦聽著內子病了,已來瞧過。聽著內子說,嫂子也說了:‘若是真是支持不得,就暫時不要挪動了,若是因此病勢加重,豈不是叫人心裏不安了。也不是大家子興旺的氣象。’”賈赦聽了這樣的話,也隻得答應,又說道:“王氏從前也算恭順,這會子病了,就是看著孩子們的份上,也該請了太醫來好生調理了身子再做道理。”賈政聽了,正中下懷,滿口子答應。


    賈赦正是叫王熙鳳料著了,從來跟從慣賈政的,驀然聽著賈政這些話,也尋不出話來推脫,隻得應承。又因賈政把邢夫人的話講了,賈赦就把一腔子怒氣衝著邢夫人去了。待得從外書房回去,來在房中,顧不得自己的姬妾們同兒媳婦王熙鳳都在,就向邢夫人喝罵道:“那王氏吐血幹你何事?你倒是會裝賢良!平白的就把個難人都交了我去做!你隻把個王八脖子縮了看笑話!莫不是你有意要害我!”夾七夾八的發作一場。邢夫人看著賈赦怒得這樣,一句話也不敢辯,那些姬妾們更是屏氣凝神肅立在當場。


    賈赦發作完了邢夫人,這才把王熙鳳瞅了眼,冷笑道:“璉兒媳婦也在這裏,倒是好了,也省得我再說一回。我素來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從來你太太都肯聽你的話,這回的事,怕你也在中間,還是割舍不下王氏是你嫡親姑媽!這也難怪,從來說打不斷的親,隻是也別拿著我當個愚人!”說了氣哼哼甩袖而去。


    看著賈赦去了,邢夫人也就落下淚來,扯了王熙鳳道:“如何?我昨兒就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們老爺不能答應。你非說不妨事。如今可如何是好!”王熙鳳叫賈赦那些混賬話也氣個仰倒,隻是不敢駁回,聽著邢夫人這些沒主意的話,更是有了怒氣,咬牙忍耐,隻道:“太太也不用急。左不過是老爺叫二老爺激著了。太太請想,我們娘們間說的話,他賈政賈二老爺那樣一個體麵的人如何掛在嘴邊?無非是打著叫老爺難堪的主意,又拿著激將法來激。這都是二老爺心思細膩,我們老爺又是個中直的人,所以才敵他不過。便是我們今兒不去,他那邊未必不能說是老爺懷妒,禁止我們去看二太太,全不念這些年的骨肉情分呢。”


    邢夫人聽說,氣才略平些,拿著帕子抹著淚道:“這話兒也有理,你怎麽不在你們老爺跟前分說呢?”王熙鳳就笑道:“這話兒我說不得,太太說不得,我們說了,老爺正在氣頭上,未必不以為我們強辯呢。左右老祖宗病得這樣,姑媽總是要來走動的,看著兩邊兒不換回來,豈有不問的?到時再說於姑媽知道便是了。太太也知道,姑媽最是個正直的人,老爺又肯聽從,到時豈不是不辨自白了。”邢夫人這才歎了口氣道:“也罷了。我倒是有些疑惑,說起來,她同你們老爺,二老爺俱是一母同胞的。你們姑媽如何一心就護著我們,不惜同那邊破臉的。”


    王熙鳳雖聰慧,也曆過兩世,對著賈敏這樣的人,也是摸不透她打的什麽主意,看邢夫人這樣問,也隻得笑道:“想是姑媽看著我們委屈得過了,有了不平之心。”邢夫人想了想,反笑道:“罷了,想來她也不能害我們,便是害了我們同她又有什麽好處呢?”說了也就丟開手不理。她們婆媳說了會子話看著自鳴鍾交了辰時,就起身往賈母房中去探望賈母。


    賈母自叫王夫人氣倒,病勢來得極凶,雖有陶院正盡力整治,又把至寶丹獨參湯來服用,也是無用,神智雖清楚了,依舊半身麻痹,口眼歪斜,言語不利,雖能發聲,所講的話卻是無一人能聽懂。賈母從來是個果斷的性子,不然裏也不能做出將嫡親外孫女黛玉之父林如海遺留與她的嫁妝來填補造省親別院這樣奢侈靡費大而無用的院子來,全不管這院子起了,要多少人口多少花費來維持,更不管林黛玉失了嫁妝日後如何了局。如今病得這樣狼狽,連著解手也不能起床,激烈的性子就都發作起來,雖說的話無一人能懂,依舊舉著那隻能動的手,把紫檀木的床板拍得山響,口中隻說些無人能懂的話。


    邢夫人同王熙鳳進去時,賈母正小遺了在身上,丫鬟們才替她換了衣裳床褥。賈母看著邢夫人同王熙鳳進來,就把方才小遺在身上的羞恨都發泄在她們身上,口上喝罵了幾聲,就把臉扭了過去,把個後腦向著邢夫人,王熙鳳婆媳。


    王熙鳳看著這樣,也不生氣,倒是從丫鬟手上接了熱茶過去,在賈母床邊兒坐了,臉上都是笑,輕聲道:“老祖宗可是怨我們請安來遲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呢。二太太做的那些事,我做侄女兒侄媳婦的不大好計較,可是到底是傷了我們家的子嗣,總要小懲大誡一番。”說了頓一頓,把賈母臉上看了眼。賈母中風之後,口眼歪斜,就瞧不清臉色神情。王熙鳳想了想,續道:“二老爺看著二太太這樣,險些兒就想休了二太太。還是姑媽勸了,說要是休了二太太去,那大姑娘同寶玉就要從嫡出而成庶出,日後如何自處呢?”


    賈母聽著賈政竟是要休妻,倒也急了起來,就把臉轉了回來,瞪著王熙鳳,怒道:“你當我不知道嗎?那鄭氏既知道了傅氏叫王氏收買了,她為著邀功豈有不來告訴你的道理!是你蛇蠍心腸,借著王氏的手除了你的眼中釘肉中刺,還落個清白之身!你果然是個好樣的!”隻可惜她如今言語含混,這些話兒竟是沒人能聽明白,不過聽了些你你我我的話罷了。


    王熙鳳看著賈母這樣,心裏喜歡。這老太太啊,從前口口聲聲說著疼惜她,可哪裏又是真疼惜了?若是真心疼惜,哪裏會眼看著她為理家傷了身子不提點一二?若是真把她愛惜,看著那會她好容易懷了個哥兒到五六個月了,也不叫她歇著養胎?隻怕這個老太太正同王夫人一個心思,巴不得賈璉無有嫡子,才好日後叫寶玉來承繼爵位。隻恨她當日愚蠢,叫這老太太幾句好話就哄著了。


    賈母看著王熙鳳不出聲,更是震怒,就把個能動的左手來拍王熙鳳。無奈她是重病的人,手上無力,雖打在王熙鳳身上,倒也不是很疼,就把王熙鳳打得回過神來。卻是一邊的邢夫人看著賈母拍打王熙鳳,倒是心疼起來,忙過來道:“老太太要什麽呢?鳳丫頭還小,一時不明白,老太太好好兒說就是了,老太太還病著,動氣了與病體也不利呢。”賈母聽了邢夫人這些話,就衝著邢夫人啐了口,她氣虛,一口痰就落在了床榻之上。王熙鳳垂眼看了眼,臉上一笑,站起了身,叫了丫鬟來擦拭,又向賈母道:“老祖宗惱什麽呢?告訴了我知道,我替老祖宗出氣去。又或是老祖宗想什麽軟綿綿的東西吃,小丫頭們不知道,也一樣告訴我,我吩咐廚房裏置辦去。哎呀,倒是我糊塗,忘了告訴老祖宗,二太太犯了錯,二老爺念著大姑娘寶玉的不曾休了她去,也同老爺商議了,以後就不叫二太太管家了,隻勞煩我們太太一個了。”


    賈母聽著王夫人叫薅了管家的權柄,倒是把眼睜大了,不想王熙鳳依舊笑吟吟道:“想來老祖宗也是讚同的。這裏是榮國府,原是曾太爺傳下來給老太爺的,老太爺又傳了下來給老爺的。雖老爺同二老爺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也斷沒有兄弟媳婦替哥哥管家的道理,如今也算撥亂反正了。老祖宗,你說我說的可在不在理呢?”


    王熙鳳臉上是笑,話也說得軟綿綿的,卻是句句都往賈母心坎上戳去,王夫人管理榮國府正是她主使的,什麽“撥亂反正”,這話豈不是說她賈老太君當然做的都是錯的,都是亂的!賈母怒極,她本就是痰熱腑實,風痰上擾之症,叫王熙鳳這番一氣,隻聽得喉中一陣痰湧之聲,雙眼泛白手指抽搐,險些暈過去。王熙鳳這才揚聲命人傳薑湯來,親自扶著賈母的頭,喂了幾口,賈母這才順過氣去。看著王熙鳳把她的頭搬著,十分氣恨,待要挪開,竟是動彈不得分毫,隻得閉了眼不去睬她。


    賈母本就有病,叫王熙鳳這一氣,病勢又加重了幾分。不想王熙鳳那些話聽在邢夫人耳中,正是說著邢夫人這些年來的委屈,不由胸懷大暢,臉上也帶了笑模樣。賈母房中的丫鬟們看著賈母病得這樣,日後自然是邢夫人璉二奶奶當家的了,所以也都知機,竟無有一個人替賈母抱幾聲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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