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湖心,奇石高懸;風寒影疏,人影飄忽。


    老者站立在映月湖邊,灰白的瞳孔中射出精光,聚集在奇石之上。身旁的毛驢寸步不離,跟隨著老者,同他一般,看著映月湖心的奇石。


    “這便是那顆天生奇石?”毛驢開口問。


    老者沉默不語,不置可否,目光仍然緊緊凝望著映月湖的奇石,分毫不移,不知腦海中在想些什麽。


    此刻,林中清風徐徐,枝搖葉舞,映月湖中卻水波不興,甚是奇異。


    毛驢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眼前的映月湖,如此怪異景象,即便見聞廣博如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映月湖內好似另一番天地,無論外麵如何狂風呼嘯,其中仍是波瀾不驚。時光在此處恍若停滯。然而,正是這般古怪,恰恰印證了他心中的猜想。


    這必是那顆遠古傳說中,應天地而生、聚造化而變的奇石。


    老者並不為外物所擾,眼中隻有那映月湖心的奇石,灰白的瞳孔似在解讀著奇石上的神秘符號,又似穿透奇石,審視著亙古而來的的蒼茫歲月。


    他好像在等待著什麽。


    倏而,映月湖心的奇石陡然生出異動,整個矢吾山都為之一震,竟隱隱有山倒地裂之勢。


    即使四腳著地,毛驢仍舊站不穩當,驢蹄胡亂蹦噠,身形左搖右晃,倒是麵上還算冷靜,沒有驚恐,亦沒有大聲喊叫。


    反觀老者,無論矢吾山如何震動,他的身影都未曾動過,大有泰山崩於前,我自巋然不動的氣勢,外界一切於他而言恍若無物,仿佛他不屬於這矢吾山,更不屬於這浩渺世間。


    他忽然抬手,掌心對著湖心的奇石。五指彎曲成爪,一股吸力自掌心暴射而出,直指映月湖心的奇石。


    不知是因為剛剛的異動,還是因為老者掌心的吸力,那映月湖心的奇石上竟剝落下一小塊碎片,順著那股吸力,飛往老者的手中。


    霎時間,奇石不在異動,湖水也不在沸騰,整個矢吾山又恢複如常。山未倒,石未碎,樹未折,水未斷,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恍惚若夢。


    老者端詳著手中的碎石。


    它通體光滑,通透如冰,完全沒有石頭質感的粗糙,就好像經曆過歲月風霜的無情雕磨,才變成如今這般樣子。握在手中,溫潤如玉,如若不知它是奇石上剝落下來的,恐真將它當作一塊璞玉。隻是它的形狀太甚規則,斷口切麵甚是明顯,加之個頭不過拇指般大小,即便細心打磨,也琢不出什麽好的玉玨,倒不如保持著這番樣子,還頗有幾分天地自然的理趣。不過啊,這小石頭最吸引人的地方並不在此,而是那背麵的神秘符號,有幾分像“之”字的形狀。假如不是親眼看它從奇石上剝落下來,或真會懷疑是什麽人刻上去的呢,就是不知這符號究竟是何意思。


    毛驢穩了穩身形,旋即抬頭,看向老者手中的小石頭,問:“這是?”


    “道心。”老者毫不遲疑的回答。


    “道心!”聽到老者之言,毛驢陡然一驚。


    “天生道心?”


    見毛驢驚訝不已,老者卻隻是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正是”。


    “這東西不是隻存在於傳說之中嗎,難不成傳說竟是真的?”


    老者隻是笑笑,就隻是笑笑。


    所謂道心,是指那些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樹,窺得大道之人坐化後所留之物。他們魂歸天地之際,會將畢生感悟鐫刻在一物之上,以便後人觀摩,不至於身死道消。


    而天生道心則與之不同。


    天生道心乃是天地大道所聚,世間靈氣所化,可以是一物,也可以是一人。古有傳說,得道心者,可登仙途;得天地道心者,可與天比造化,與地爭朝夕。


    不過,這也僅僅是個傳說而已,是真是假無從得知,畢竟誰也不曾見過真正的天生道心。


    老者手中的這顆天生道心,應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顆。


    他輕輕翻手,小石頭便飛了出去,飛出樹林,飛出矢吾山,飛到那紅塵滾滾光怪陸離的世間。


    “你這是作甚?”毛驢又是一驚。“天生道心千萬年都未必能生出一顆來,你就這麽把它棄了?”


    老者淡然一笑,看看消失無影的“天生道心”,又看看映月湖心的奇石,仿佛眼中的真的隻是一塊石頭而已。“既然由天地所生,便該由天地來決定它的命運。”


    “我們走罷!”


    老者袖袍一揮,一人一驢便消失在山林之間,從此,矢吾山再不曾見此二人的蹤影。


    ……


    “天下至濁,必以潁川。自其出天山,過漠北,經河套,通烏金,攜黃沙以入高坡,卷烏土以流汪洋。其勢洶湧,奔起如狂龍怒蛟。孟門斷流,高下立見。其水汙渾,飲之如食土咽沙。白玉入之,石礫出之。故有民謠,歌之曰:潁川水,浪打浪,三分水來七分黃。天下至清,必以楚水。當其下天山,過巴蜀,經淮揚,通江陵,裹甘泉而成雲夢,匯清流而聚江海。其勢緩舒,臨舟若古琴餘韻。仙澤雲夢,沃野千裏。其水泠泠,觸之若深林幽泉。沙箕淘浪,金珠自明。遂有辭賦,書之雲:巴楚平川到萬裏,碧水天上來人間。”


    《九州山川誌》中對天下兩大江河——楚水潁川有著這樣的描述。然則,筆墨終歸是筆墨,七分采實,三分點染,可信卻不可全信,俗語雲,盡信書不如無書。若欲一覽山川全貌,須得登高遠眺,抑或駕霧騰雲,方可明晰天下人間。因而,有智者言,書裏萬卷,不如腳下一行。


    今日,路過楚水,臨江而立,才知書中所言仍有不實之處。楚水雖不似潁川那般洶湧澎湃,卻也可以稱得上湍急二字,絲毫不像《九州山川誌》中描寫的那般,如古琴餘韻,似繞梁之音。


    據往來商賈所言,巴蜀邑城,淮揚牧丘,其間相距不下千裏,然朝出邑城,楚水行舟,薄暮之時,已至牧丘,雖八百加急,不如是也。楚水湍流,可見一斑。


    楚水雖然湍急,卻還不足以令人望而退步,故而沿岸渡口並不罕見,其中不乏自古時便沿用至今的古渡口。淩雲渡便是其中之一。


    他至今猶記,當年他便是在這裏下的船,而後步入矢吾山尋道。那時的淩雲渡可謂熱鬧無比,臨江的官道上車馬聲不絕於耳,有南來北往的商隊,也有東奔西走的書生,亦有押運糧草輜重的兵士,就連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見到。鄉野山民在渡口搭上個茶棚,便能賺得盆滿缽滿。漁家不再織網打漁,隻需將船隻靠在淩雲渡口,自會有客官上他們的小船,去往對岸,一來一回少說也能掙三四錢銀子,可比打漁來得快多了。


    隻可惜,時過境遷。一甲子過去,如今的淩雲渡早已不複當年盛況,寂寥如落葉枯桐,荒涼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夠看到的人影已經屈指可數,曾經連片的茶棚現在隻剩下一家,而且幾乎沒有什麽歇腳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會經營不下去,銷聲匿跡。臨江的渡口哪還有什麽大船啊!漁家更是少得可憐。眼前這般,如何能夠想象得出淩雲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謂盛極而衰,可誰又料想得到,僅僅一個甲子的歲月,便衰落得如此徹底。想想,又頗有幾分無奈。


    也罷,既是從這裏開始,也便從這裏結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動,步履輕搖,江風吹拂衣衫,飄然如雲中錦繡。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擱下手中的漁網,走上前來,恭聲道:“客官呐,您今天來得可真不是時候,若是早個幾日,小人二話不說,也就將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卻是不行。”


    “此話怎講?”他不解地問道。


    那船家解釋道:“明個兒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請了滿城官商,並相約乘寶船遊覽楚水,還下令禁止沿岸船隻出行,可害苦了我們。隔壁村的王老漢也是脾氣倔,非不聽勸,出水打漁,結果讓人打斷了一條腿,船也毀了,不知道以後該死如何生計。小人可不敢觸這個黴頭。”


    “裴大少?”他眉頭微皺。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聽說過這號人物。不過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個甲子,淩雲渡尚且荒廢至此,邑城出現一個權勢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為奇。


    他將雙手往後一背,便撚指算將起來。


    難怪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張,原是有這般背景,竟是大將軍的幹兒子。大將軍常年征戰在外,膝下無子,便收了這裴大少做幹兒子,對他也甚是寵愛。衝這大將軍的名號,邑城的商賈官吏無不巴結與他,由是也就愈發無法無天,甚至敢調動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紈絝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世事興衰自古便無關百姓,可無論誰當權誰得勢,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運自己卻無法主宰,隻能隨天下逐流,這便是小人物的可憐吧!


    也罷。既然船家不願渡他,自己又何必強人所難呢?將心比心而已。況且以他這一身修為,即便不乘漁船,渡過楚水也非難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煩。目光一轉,他倏地見到船家撐船用的竹篙,當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這幾日也用不上。”


    “多謝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這船家不過是市井俗人一個,哪裏懂得這些繁文縟禮,隻是衝著他笑了笑,便收拾著漁網,自行往船屋裏去了。天下寥寥,蒼生塗塗。船家不過是眾生散礫之一,諸侯割據,亂世當道,他們猶如這江麵之飄萍,隨波而逐流,聽雨而浮沉。時至今日,他終於明白,世人對於修仙問道為何那般癡狂,他們不過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運能不被他人左右罷了。抉擇命運,最是艱難,也最是簡單。


    袖袍一揮,竹篙淩空飛起,落於江麵之上,激蕩起幾朵小小的水花。他縱身躍起,雙腳踩在竹篙上,將竹篙微微向下壓了幾分,又激蕩起幾朵水花,沾濕鞋角,留下幾片水漬。


    江麵升起薄霧,堪堪能掩住人影。


    “真是怪了,這個時辰怎麽會起霧呢?”船家在烏篷裏嘟囔著。


    收好漁網,船家探出腦袋,望向江麵。霧氣又濃了幾分,江麵隱約立著道人影。船家以為自己眼睛花了,使勁揉了揉雙眸,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江麵確實立著道人影,而且從衣冠上來看,像極剛剛問他借竹篙的客官。他驚呼道:“仙人,是仙人啊!”而後便在船頭連番跪拜。


    江風凝霧,白猿哀啼。


    裴大少的寶船今日一早便從邑城渡口起航,順流而下,如今正駛得歡呢!寶船之上,艙室之內,酒色財氣,歌舞升平,靡靡景象,好不樂乎。


    半年前,大將軍便差人建造這艘大船,將邑城有名的煙花巷搬到上麵,還邀請了不少仙門雅士,為自己的寶貝幹兒子慶賀生辰。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慶賀生辰隻是其次,大將軍的真實目的,是借機籠絡仙門修士,畢竟有了他們的助力,攻城略地自然能夠輕鬆不少。


    樂師奏著歡快的曲子,舞姬扭著曼妙的腰肢。裴大少左擁右抱,身後還立著許多下人,杯中的酒空了,會有人將其斟滿,姑娘們捏著酒杯送到裴大少嘴邊,伺候他喝下。


    同席的仙門修士,也是個個言笑晏晏。有人設宴款待,美酒在前,美人在側,好歹也得陪個笑臉不是。況且師門重任在身,欲與大將軍結盟,自然不能裴大少臉色看。見時機成熟,他們紛紛舉杯,向裴大少敬酒,口中說著早已準備好的賀詞,而後談笑聲中,與裴大少一同,將杯中酒飲盡。


    後人詩雲:紅燭碧玉琉璃盞,琴瑟琵琶樂舞聲。紈絝荒唐風流命,百姓無常清貧苦。


    值守的差役匆匆走來,在裴大少背後跪下,道:“啟稟少爺,江麵起了大霧。”


    宴飲之樂正值興頭,突然被人打擾,裴大少心中大為不悅,當即怒道:“不就是起霧嘛,這點小事也敢打擾爺的雅興,一群蠢貨!”言語中,裴大少似有幾分醉意。


    那差役也知,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又經裴大少這麽一罵,不由得哆嗦起來,說話也透著幾分膽怯,聲音更是低了些許。“回少爺,我等在霧中發現一艘漁船,船上依稀站著道人影。”


    “本少爺不是已經封江禁航了嗎,竟有人敢不聽將軍府的命令。去,派人把他給爺抓回來,爺要讓他好好漲漲記性。”醉意中交雜著怒氣,裴大少高聲喝道。


    “不就是個市井小民而已,裴少爺大可不必動怒。今日是裴少爺的壽辰,應當高高興興才是,這般荒野村夫,隨便訓斥幾句便打發了,何必因他而擾了咱們的雅興呢?”靠近裴大少的一位修士諂媚道。


    另一位修士也迎聲附和:“楓晚兄所言極是,為此等刁民動怒,實不值得。”他出身寒門,自知百姓清貧之苦,不願見無辜之人受累,便在一旁連聲勸解。


    裴大少思量一番,亦覺二人言之有理,便道:“今日,看在幾位朋友的麵上,爺便不與他計較,告訴那人,速速離去,不然爺便讓他嚐嚐,將軍府大牢的滋味。”


    “是。”差役離去。


    “來,咱們繼續喝酒。”裴大少繼續他們的杯觥籌影。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差役便去而複返。


    正值興頭上,卻接二連三被人打擾,裴大少也是怒上心頭,酒杯狠狠往桌上一砸,大喝道:“又是何事?”


    撥弄琴弦的玉指頓時停下,樂曲驟絕,舞姬也紛紛止住步子,收起紅綢。他們在人情場上混跡多年,自是懂得拿捏分寸。大人怒火中燒,此時若再鼓瑟吹笙,鶯歌燕舞,無異於烈火添薪,更令人不悅,隻會自找麻煩。挨頓罵倒是小事,砸了飯碗可就等於斷了活計。人情場上,察言觀色,見機行事,馬虎不得。


    差役一陣膽顫,立即跪下道:“回稟少爺,我等以按照少爺的吩咐,對那船上之人喊了話,可......可那人竟充耳不聞,並未調轉船頭,依舊撐著船,朝向楚水對岸。”


    “大膽!”裴大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便摔,那琉璃酒杯頃刻便被摔得粉碎,將懷中的姑娘們可是嚇得不輕。“竟有人敢駁我將軍府的麵子,爺今天非要讓他漲漲記性不可。”


    先前那位修士剛欲開口求情,另一名修士便獻媚道:“裴少爺所言極是。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如若不給他個教訓,他日,誰還將裴少爺放在眼裏。”


    順勢之言,最是動聽,也最討人歡心。世人總喜歡聽這些能令自己歡愉之詞,卻極少愛聽逆耳之忠勸,市井小民也好,帝王朝臣也罷,何況得道仙人亦是如此。民間遂有俗語雲:小人之言言於利,忠義之言言於弊,君子之言言於善。


    “千汝兄言之有理。以在下愚見,不如我等隨裴少爺前去,一來看看那人究竟是和來曆,二來也可為將軍府長長威名,諸位意下如何?”另一位修士借勢向裴大少獻媚道。


    眼前這些修士,並非出自名門望宗,而是世間一些小門小派,修為最高不過元嬰。這些門派若想長存於世,必得攀附達官顯貴,抑或宮廷皇闈,求其之恩利,而揚己之威名,以達千秋。故而,此宴雖是將軍府相邀,卻也正合他們之意。能攀上將軍府這根高枝,至少百年之內,自家仙門衣食無憂,他們在仙門中的地位也必將大大提升。所以啊,裴大少的馬屁少不了得多拍。


    一眾修士紛紛隨聲附和。


    名喚楓晚的那位修士,見勢不可逆,也隻得在心中歎息,附和著眾人的言語。


    酒過三巡,已是有些微醉,如今怒從心來,冷酒入腸,怒火更燒得旺,於是那裴大少拍案而起,指著那差役,怒道:“你,帶我等過去看看。”


    “小人遵命。”


    楚水江麵的霧氣愈加濃重,竟連遠處延綿的山脈都看不清楚了,不過那山林間白猿的哀啼聲,倒是逆流而上,在奔湧的江麵時隱時現,與對岸的杜鵑鳥婉轉和鳴。山水之間,當凝心會神,觀朝暉夕陰,品自然之樂。


    竹篙割開水麵,馱著背後之人,徐徐漂向對岸。


    裴大少的寶船順流而下,距離竹篙不過二十餘丈。江霧雖濃,但他們這些修行之人,目力本就遠勝尋常之輩,隔霧觀人當然不在話下。然則見到竹篙上站立之人,一眾修士盡數瞠目結舌。顯而易見,以他等之見識,亦未嚐聽聞,竟有人可以一丈竹篙,橫渡楚水。倒莫說他們了,便修行數百年的仙士,怕也未曾聽過此等軼聞。


    寶船緩緩前行。船頭的裴大少也見到那江麵的竹篙,以及竹篙上所立之人,亦是驚愕不已。怎奈酒勁上頭,神誌模糊,便以為這是江湖術士耍的把戲而已,含著酒氣怒道:“哪裏來的江湖術士,竟敢打擾爺的雅興,來人呐,給爺將他擒來。”


    一眾差役早便驚呆,立若木雞。


    見差役們竟無動於衷,裴大少怒上眉梢,抬手便是一巴掌,朝著最近的仆人掄去。指罵道:“沒用的東西,不就是一個江湖術士嗎,竟將你們嚇成這樣。”醉酒卻還不忘踹上一腳。


    又是那名叫千汝的修士走上前來,恭聲道:“裴少爺息怒。我觀此人有些修為,你那些差役不敢動手也實屬正常,不妨讓我等出手試他一試。”此人倒極會察言觀色,進言的時機、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不僅不惹人生厭,反而讓裴大少多出幾分好感。怕也是在人情場上混跡多年罷!


    “好,便依你所言。”眼下這眾多修士,皆不過金丹修為,至強者亦不過金丹巔峰,裴大少也想借此機會看看,這些與他把酒言歡的修行之人,究竟孰強孰弱。


    金丹修士已有禦物之能。隻見修士千汝劍指一豎,手中寶劍便破鞘而出,穿過濃重的江霧,直指竹篙上所立之人。怎料,寶劍飛出去不過十丈,便恍若撞上一堵無形之牆,難以再前進半分。稍稍用力,寶劍竟被彈了回來。


    此時,大霧彌漫的江麵竟傳來幽幽歌吟:“風蕭蕭兮,行萬裏以觀滄海;霧靄靄兮,遮欲眼而悟凡塵。”聲音悠長而略帶些暮氣,似有飽經風霜、忍風曆雪之意,應是以為老者之言,隻是不知,這位老者身在何處,吟唱此言又是何意。


    眾人隻覺神誌清明,腦海之中,吟歌繚繞,久久不絕。忽一回首,寶船仍舊順流而下,竹篙上的人影卻早已消失不見,更甚者,偌大江麵竟一片漣漪都不曾見到,或已遠走霧中,難覓蹤影,或是蜃樓海市,過眼煙雲。江霧亦隨之漸漸散去。往後數百年,此事為江岸百姓傳唱,後有遊士,善著書,喜鬼怪離奇之談,便收於錄中,名之曰:楚水仙蹤。


    江風掠影,衣袂和風微擺。


    他輕身躍起,落於江岸,身姿挺拔如鬆,衣冠整潔無塵,不偏不倚。這江中霧氣和水麵浪漪,他未嚐沾染半分,與剛出矢吾山時別無二致。袖袍輕輕一揮,竹篙劃破水麵,掀起一層層漣漪,漂向屬於它的地方。


    此地百餘裏外,應是名城樊陽。


    往後約莫六百年,世間出現了一位自號“樂然居士”的墨客,他遊走四方,觀風土人情,著以文章。此人於考究之學造詣頗深,飽覽群書,博聞強識,屢聽傳聞,稱其閱盡《九州山川誌》數卷,並揮墨批釋,言盡不詳之處。其座下弟子將之裝訂成冊,名為《九州山川經注》。


    樂然居士曾於《九州山川經注》中數次提及樊陽城之名,稱其為“江河潁楚,南北通衢,千帆所聚,萬商雲集”之地,而其樊陽之名,亦有可考。所謂山南水北為陽,歸元山以南,楚江水以北,一個陽字確實恰到好處。至於樊之一字,取自繁榮昌盛之意,又因繁榮的“繁”與“樊”字諧音,故而稱其為樊陽。


    遙想當年,他前往矢吾山之時,也曾路經樊陽城,城中繁盛,令他逗留數日,流連其中。如今重臨此地,不知城中又是何等熱鬧景象。


    一番兵卒盤查,他也是順利進入城中。果不其然,樊陽城內依舊繁盛如初,並未如淩雲渡那般日漸沒落,相反,今日之盛況更勝昨昔啊!這人世間呐,總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褪色,可也有些東西,愈久彌新。


    行走於樊陽城中,叫賣之聲不絕於耳,貨物琳琅目不暇接,兵卒甲士列隊而過,商賈富豪駕馬驅車,不時還能見到些仙門修士於此處逗留。俗世熱鬧自然討人歡喜,令人留戀,可他這雙眼睛卻與常人不同,早已看遍這世間繁華,城中繁盛景象也隻當走馬觀花作罷。倏然,前方巷市口聚集著一大群人,其中不乏衣著華麗的貴胄,亦有麻衣褐袖的市井小民,定睛一看,人群中倒還穿插著幾位衣冠整潔的書生。應是是過來湊個熱鬧的吧!


    以他如今這般心境,自當尋一清靜之地,好生修身養性,本不該為這些凡塵俗事所擾,可今日不知怎地,心底竟萌生出一道固執的念想,偏偏想要湊這個熱鬧不可。


    “莫非其中之事與我有所關聯?”


    他如是猜測道,旋即便撚指推算,欲詳盡個中緣由,然而一番推算下來,竟一無所獲,也著實是蹊蹺得很呐!由是,他不禁喃喃自語道:“無法探查,恐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蒼天之意,那我便走這一遭,又有何妨呢!”


    待上前一看,未曾想眾人圍聚之下竟是這般景象。空出的那片地方上,立著兩個膀大腰粗的壯漢,一個麵容凶狠,臉上還有塊刀疤,另一個則稍顯和善。壯漢身後,停著輛囚車,牢籠中關著三五個七八歲大小的孩童,身穿麻葛製成的短衣短褲,有的甚至衣不蔽體,灰頭土臉,蓬頭垢麵。一看便知,是外地的生麵孔。


    孩童幼小,心中自是害怕萬分,不由地大哭起來。哭聲刺耳,令那壯漢心生煩躁,抬手揮鞭,向囚車抽打而去。“啪——”皮鞭抽打在牢籠上,孩童瞬間便安靜下來。那些被困在牢籠中的孩童,裸露的手臂及腿腳上,皮鞭抽打的淤痕清晰可見,有新傷亦有舊傷。想來平日裏也是受了不少虐待。這些孩子是否他二人抓來的,尚不清楚,但他們確然是在做著販賣孩童的肮髒勾當。稚子無辜,苦了他們啊!


    心中正自歎惋,牢籠內的一個孩子卻陡然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孩子同樣七八歲模樣,衣衫襤褸,遠遠看去,與其他孩童並無二致,可自始至終,他竟未曾留下一滴眼淚,無論壯漢如何拿鞭抽打。若觀察得再細微些,那孩子的眼角毫無淚痕。


    是嚇傻了麽?


    眾人心底如此猜測,唯有他不這麽認為。


    好一雙睥睨天下的眼睛!


    他暗自讚歎道。那孩子確實生的一雙好眼睛,明銳而深邃,靈氣十足。當然,若隻是這一雙好眼睛,一句讚譽已是足夠,真正令他青眼有加的,還是那雙眸子裏藏著的神采。那個孩子的眼神,堅韌,沉毅,藏著俯視天下的傲骨。這樣的人,不該被枷鎖束縛,更不該囚籠羈押,他應該翱翔於九天之上,俯瞰芸芸眾生。


    眼神微凝,他便已然知曉,這個孩子與他有師徒之緣,而且是蒼天定下的緣分。想來這便是那道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讓他到此,天意讓他與這個孩子相遇,天意亦讓他將這個孩子收入門下。


    二人中稍顯和善的那位,雖少幾分凶威,眼力倒屬實不錯,目光不過在人群中輕輕一掃,便落在他的身上,仔細打量起來。未幾,那壯漢上前一步,對著他笑道:“我觀閣下之目光,已在那孩子身上停留多時,閣下是否想要將其買下,帶回家中,做一書童小廝?”


    他亦回之一笑:“在下確有這般想法,隻是不知,要多少幣錢,方能將其買下呢?”


    “好說,”那壯漢高聲道,“隻需南楚刀幣十枚,閣下便可將其領回家中。”


    “如今天下,豪強並起,列國割據,諸侯國內,度量參差,幣錢未統,私有鑄之,往來貿易,未得其便。”此一言出自《貨殖通寶》,乃百餘年前,南楚言官公羊孺所著,名聲雖不甚響亮,卻道盡天下商旅之苦,為行商經貿者所傳唱。


    樊陽城所處之地,正是南楚與晉國交界,往來商貿自是繁多,然則南楚與晉國之錢幣,形製差異甚大,買賣之中,匯算之事實為繁雜,往來商賈也是為此頭痛不已。


    十枚南楚刀幣,於尋常人間而言,足以購得五斛良米,一年之口糧也不過如此。若是買賣人命,十枚南楚刀幣,已是極為便宜的價格了,假使安平年間,恐怕還要翻上兩三倍不止。隻歎如今亂世,人不如狗啊!


    “莫說南楚刀幣十枚,便是一枚,在下現今也拿不出手,但是在下身上有一寶玉,想要以其換下這孩子,不知閣下可否行個方便?”說著,他從袖袍中取出玉來。


    玉是好玉,晶瑩剔透,白璧無瑕,上麵渾然天成的符號,似一個“之”字,若是外行人看來,便有幾分刻意雕琢之嫌。美中不足之處,便是這不過拇指般大小的玉石,竟是一塊碎玉,斷口清晰可見。如此品質上佳的玉石,如若完璧,自當價值連城,可不過碎玉,便不值幾個錢了。


    壯漢接過碎玉,端詳一番,心道:雖是一塊碎玉,然則品質倒是極佳,若是找上一二玉匠,將其打磨成一枚玉扣,估計也值不少幣錢。


    “我觀閣下雖身無分文,但心卻誠得很,我兄弟二人遊走四方,幹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麵的買賣,名聲甚惡,也罷,今日便將這孩童賣與閣下,也當是結個善緣。”臉上雖表現出一副極不情願的模樣,心裏實則歡喜得很。畢竟孩童沒了,二人再從他地抓來便是,若是寶玉打磨成形,可是能少做十多樁買賣呢!


    玉石被那壯漢收入懷中,轉手便打開牢籠,將那孩子牽了出來,送至他手邊。


    他伸出一隻白玉如洗的手掌。


    那孩子竟不怯生,髒兮兮的小手便這般搭上了他的手掌,額頭狠狠地昂著,一雙頗具靈性的慧眼盯著他看個不停。此時這個孩子尚不知曉,眼前這個看似而立之人,會將他引入另一條與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恰如他第一眼所見,那雙眸子是一雙睥睨天下的眸子。龍之將舞,鷹飛於天。天意所言,這孩子或會成為那個行走於雲上之人。


    兩對眸子便這般對視片刻。


    脖頸似有些酸痛,那孩子這才低下頭,但目光裏那不屈的姿態卻從未放下。


    他牽著那孩子的小手,便欲從人群中抽身而出,怎料那孩子依舊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如同磐石般,一動未動。那孩子側著頭,盯著牢籠裏的那些孩子,一雙眼睛瞬間沒了氣勢。他不由得一驚。


    “可不可以......把他們也買下來?”最稚嫩的聲音卻說著最成熟的話。


    小小年紀,命途多舛,竟有著憐憫他人的慈悲之心,不僅令他為之一驚,更讓前來看熱鬧的仙門修士,為之汗顏。然則為數眾者,隻當童言無忌,聽聽罷了。


    看著那雙悲憫的眼睛,他親和一笑:“你先前已然聽到,我身上並無分文,又如何將他們買下?況且這世間,拐騙稚子之事,不勝枚舉,買賣孩童之人,不計其數,縱使我有萬貫家財,散盡複還,亦不過杯水車薪而已。你若真是有心,欲助他們脫離苦海,且隨我好好修行,去做那能夠改變世間規則之人,創造你心中看到的天地。”


    那孩子似懂非懂。也難怪,才這般年紀,如何能聽懂他話裏的意思。不過這番話,卻是深深印刻在那孩子的腦海中,時過千年,仍記憶猶新。他從來不知,自己多求的道,究竟在何方,然而隻因這一席舊話,他腳下的路,始終尋得到方向。


    牽著那雙髒兮兮的小手,從人群中躋身而出,在喧鬧的街巷中,如父子般行走。


    “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


    “既然你沒有名字,那我便幫你取一個如何?”


    那孩子點點頭。


    “重樓之上,風雲聚之;浩瀚之中,赤烏出之。從今日起,你名重昀。”


    “重昀。”那孩子重複著自己的名字,稍顯恍惚,旋即問道:“那你叫什麽名字呢?”


    親切的臉龐嗬嗬一笑:“你可稱我師父,亦可喚我夫子,至於我的名字,太過久遠,已經記不太清了,想來這世上也無人記得我的名字罷。”


    一長一少,漸漸消匿於茫茫人海之中。


    ......


    樊陽城外,古樹下。


    不似其他孩童,喜愛活蹦亂跳,四處捉取玩物。重昀立在古樹下,昂著首,盯著古樹上的葉子,竟不由地數了起來,數得入神。


    這古代樹倒也頗有些奇異,枝幹粗大,卻並無多少葉子,零零散散不過數十片而已,一副垂暮枯死之相,可那枝頭的葉片又蒼勁翠綠,任風雨飄搖,不為所動,全無老病之意。奇哉,怪哉!


    “可數清楚,有多少片葉子?”夫子問道。


    “回師父,共七十一片。”重昀答道。


    “重昀啊,你少數了一片,應是七十有二。”夫子撚起青石上的綠葉,給重昀過目,而後手指輕鬆,綠葉隨風,飄向遠方,於歲月中千般輾轉。


    “師父,我們為何要來這裏?”


    “等人。”


    “誰?”


    “一個和你一樣,能夠改變天下之人。”夫子望著遠方,意味深長地笑著。


    他輕撚袍袖,手掌一翻,一支玉筆便被握在掌心,筆端刻著“雲書”二字,字體婉約優美,是秦地小篆。這支玉筆的材質,比之先前的碎玉,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因是夫子常用之法寶,斷不可予以凡俗之輩。


    夫子輕輕躬身,一手撚著衣袖,一手提著玉筆,筆尖在青石上遊走,如刀鋒臨木,似龍鱗斷金,竟在那青石上流下一道道淺淺的劃痕。玉質不堅,筆鋒尤弱,未曾想,亦可劈金斷石。重昀立於一旁,觀之行筆,玉筆未有半分折損。不知是玉筆乃天下奇寶,還是夫子修為高深。


    未幾,一聲馬蹄驚擾了老槐樹的平靜。


    那人灰衣褐袖,冠銀簪木,髻冠上點著一抹新綠,似一筆翠玉點綴。他手上握著韁繩,馬匹一側掛著寶劍,另一側懸著包袱。觀其身姿,步履翩然,閑庭信步,不似往來商客行色匆匆,亦不似仙門修者氣勢淩人。然而那眉眼之間,卻藏著幾分不怒自威的皇者之氣。


    古樹下,大青石旁,一老一少,頗令他生出些許好奇,於是拉著韁繩,走上前去。


    夫子繼續撚著衣袖,提筆勾勒。


    重昀在一旁立著,沉默如古樹上的枝葉。


    男子俯首作揖,禮問道:“在下姓李名燁,路經此地,見先生於青石上提筆,頗感好奇,不知可否叨擾一二?”


    “無妨。”夫子隻是應了一聲,不曾收住手中筆勢。


    身子微躬,李燁靠得更近,看得也更仔細些。他觀夫子手中玉筆,筆走之勢,勢如遊龍,輕易便在青石上留下墨寶,其修為之深,分寸拿捏之妥當,令人歎服。然則夫子所作之畫,更讓李燁頗猶為驚異。


    行筆如流雲聚散,參差不齊處有之,銜接罅隙處有之,星星點點處有之,遙相呼應處亦有之。江河蜿蜒,如潛龍猛蛟;峰巒匯聚,見俠影仙蹤。漠北茫茫,千裏風沙人煙稀;碧海無疆,一池天水筆墨難。李燁方才識得,夫子竟在一隅青石上,畫滿天下。


    “先生所繪之畫,可是這人間天下?”李燁問道。


    “不錯,正是這九州天下。”夫子的玉筆仍在這天下之圖攀援行走。


    李燁乍然一驚,道:“先生可是弄錯了。當今天下,六國割據,蜀國以巴山為臥,南楚背大江而居;燕驪安於原上,秦地始自峰下;晉雖錐末,中原沃野;雍土無垠,江河匯之。何來天下九州之說?”


    “彼時未有,安知來時未有?”


    夫子完成最後一筆,抬身而起,大致瞧了眼自己的作品,滿意地笑了。翻手之間,玉筆便不見蹤影。


    “先生的意思是,將來天下,會呈現九州之勢?”李燁疑道。


    夫子看向李燁,笑意微生,道:“此事,實不該問我,倒該問你才對。”


    “問我?”李燁甚為不解。


    俯仰天地間,夫子回道:“爾乃未來天下之主,九州何定,大陸何安,自當由你定奪。”


    李燁隻當是對方一時戲言,認不得真,便笑道:“先生說笑了,在下不過孤家寡人一個,如何問鼎天下,分封九州?”


    重昀立在青石旁,觀天下九州之圖,聞夫子江山社稷之言。


    九州之圖映於夫子眼中,恍若一枕山河。他緩緩道:“為權者,當政不仁,以攻伐掠地、好大喜功為勝,以貪生怕死、委曲求全為安,以聲色犬馬、歌舞靡靡為常,以橫征暴斂、囤聚寶器為樂。民者,哀也。”


    “亂世當出。為仁者,知民生之苦,行天下之仁,縱無權勢,亦可天下歸心。禮賢下士,重諾輕利,而得仙凡相助,為皇者氣也。”夫子一眼,便似參透天下。


    李燁非凡俗之輩,自當聽懂夫子之言,於是俯首作揖,恭聲道:“懇請先生傳我謀定天下之道。”此時,李燁尚不知曉,便是他這一問,奠定了十數年後的王權霸業,也造就了九州天下,第一位人皇。


    “入蜀地,尋滄瀾。”


    “滄瀾居士?”李燁尚未聽聞此等名號,卻脫口而出,他自己也是為之一驚。


    旋即大喜道:“多謝先生指點。若來日在下平定九州,必將為先生造廟設祗,奉如神明。”


    夫子輕輕搖頭:“廟宇之類,勞民傷財,大可不必,我隻要人皇一言。”


    李燁喜不自勝,當即回道:“莫說一言,便是千言萬言,在下也必定答應先生。”


    樹葉在風間飄舞。


    夫子笑而不語,轉眼便攜重昀,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青石之上,天下九州圖依舊,方才使人明悟,非是一場夢幻。


    後世曾有傳言,《九州山川誌》原名《山川誌》,因夫子一筆勾勒九州,遂更名為《九州山川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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