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昀仍被困在言語和思緒交織的世界。


    良久,一道翠鶯般的聲音闖入了重昀的世界:“身前可是重昀師兄?”那聲音綿細而溫婉,似有韻律藏在其中,寥寥數字,聽著便像一串悠揚的樂曲。


    忽被驚醒,重昀恍惚了刹那方才徐徐轉身,卻見不遠處有兩位姑娘停步。右邊那位著鵝黃衣裙的姑娘身形稍顯嬌小,額發才不過重昀胸口,眉眼間掩著幾分未退盡的稚氣,好似一枚半熟的杏實。以珠釵束發,年紀應當不過十五,釵是好釵,銀光如流,隻是那釵上的珠卻實非好珠,日光之下都顯得有些黯淡。至於左邊那位青衣女子,重昀識得,那是他的師妹,雨薇柔。


    換下深衣的雨薇柔著實驚豔了重昀。夫子常常教導他們,君子謀道不謀食,正衣冠而不染華彩,故而學宮內的弟子們不食珍饈,不著華服,皆以素衣為常。雨薇柔今日一襲青雲水袖長裙,裙擺繡了幾隻蝴蝶,水袖處點綴著百日紅,衣裙在晴空下映天成碧,蝶舞花飛,迷亂人眼。玉笄束發,淡妝相襯,未落金銀粉鈿之俗,自有其雅致。眉目清清,似秋水之凝。


    學宮內女子不少,各有其美,而雨薇柔之美便美在那一雙藏在水袖中的素手。重昀至今猶記,當日雨薇柔拜入夫子門下時,夫子便曾讚歎,那是一雙天生能夠彈出仙樂的手,奈何他許久未見雨薇柔,已記不清那雙手是何模樣,但知那雙手確然奏出了許多空靈仙音。


    “許久不見,薇柔師妹。”重昀的笑容總是那麽短暫,短到看不出他曾笑過。


    雨薇柔心知,師兄向來便是這般性子,並不在意,仍盈盈笑道:“方才遠遠望見背影,薇柔便覺得有幾分眼熟,未曾想竟真的是重昀師兄!”


    重昀未言。


    在皇城中見到重昀,本是件令人驚喜之事,可轉念一想,雨薇柔便覺察到其中的異樣。重昀是最早拜入夫子門下的學生,秉性也與夫子最是相像,素來深居簡出,十數年來都未曾出過稷下,今日來永安怕是身負要事。


    “薇柔知曉師兄的性格,今次前來永安,想必是受了師父之命,隻是不知師父所托何事,可否與薇柔言說一二,看看薇柔能否幫上什麽忙。”同門之間理當相互幫襯,何況往日在學宮時,每每有所困惑,也都是重昀從旁相助。再者言,夫子既將此事交托重昀,想來事關重大,身為學宮弟子,雨薇柔義不容辭。


    雨薇柔在重昀臉上看到了片刻的猶豫。


    已有決斷。重昀瞥了眼雨薇柔的侍女,而後道:“先去你的瀟湘館,到了那裏我再與你細說。”


    魔界將要侵入人間,此事牽連甚廣,若是傳到平民百姓的耳中,恐引起騷亂,人間戰亂好不容易才平息,有了幾年安樂光景,如因此事再次引起人間動蕩,屬實罪過。重昀哪能不知輕重!


    “如此甚好,崔墨師兄如今正在我的瀟湘館中做客,我們三人可以好好聚聚。”出來闖蕩後,雨薇柔便再未見過重昀,崔墨亦是,確實要把握好今日的機會好好聚聚。


    崔墨在學宮眾弟子中排行第六,是夫子坐下唯一不曾修煉的弟子。前往稷下拜師之時,崔墨已過而立之年,早便錯過了築基修行的最佳時機,再加上天資不佳,故而夫子並未將修行之法授於崔墨。既能拜入夫子門下,焉是庸碌之輩?雖無法踏入成仙之路,但崔墨卻有一項獨特的技藝,學宮內無人能及,甚至冠絕天下。那亦是一雙巧手,一雙擺弄刀鋸的手,一雙可令木石化作珍奇的手。


    入學宮前,崔墨已是名滿蜀地的巧匠,傳聞,人皇李燁的玉璽和龍椅皆是出自崔墨之手,後經滄瀾居士引薦,這才有幸拜夫子為師。知其與仙路無緣,夫子便傳了崔墨一部吐納之法,以修其體格,並贈予奇書《天工地斧》,長其技藝,崔墨亦不負夫子厚望,潛心鑽研,已是當世之名匠。


    當日崔墨下山遠行,說是要去尋世上最好的材料,完成一件曠古爍今的作品,一別五載,也不知崔墨是否如願以償。重昀十分好奇,那件曠古爍今的作品究竟是何模樣。


    去往瀟湘館的路上發生了個小插曲。


    瀟湘館外躺著個乞丐,不偏不倚正好躺在瀟湘館的門口,閉著眼,任由作嘔的酸臭味在風中飄散,卻絲毫驚擾不了他的美夢。或許唯有夢中能找到他的安樂。侍女小嬋請示雨薇柔,是否要將這乞丐驅趕開。隻見雨薇柔稍作思量,溫婉笑道,世人皆有悲苦,唯夢中常有安樂,便隨他去吧,何必擾人好夢。


    邁入瀟湘館時,重昀不經意間看見,那乞丐的眼睛竟是睜開的,昂首正望著瀟湘館的門匾,擰成一坨的胡須張張合合,像是說了些什麽。重昀沒有聽見聲音,隻是看著乞丐的眼睛,忽覺一絲悲涼。


    夢,越是安樂,越是悲苦。


    遲暮,安平王陳留楓送來請柬,邀請雨薇柔前往靖亭山莊參加平樂宴。說起這平樂宴,那便不得不提到一個人,樂聖李伯仁。李伯仁籍屬燕地,曾輾轉六國修習音律,於曲樂一道造詣極深,說書人言道,世上悲喜盡在伯仁曲中。李燁禦駕九州,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富足,有感於此,李伯仁便設下平樂宴,邀天下樂師交流樂藝,共譜華章。七年前李伯仁失蹤,平樂宴卻未曾休止,設於歲歲仲春。


    雨薇柔修的便是音律,自不會放棄此等盛會,纖音仙子的美名也是昔日在平樂宴上博得的。隻是未曾聽過李伯仁親手彈奏樂曲,雨薇柔常常為此遺憾。


    翌日,經由雨薇柔牽線,重昀隨滄瀾居士入宮麵聖。


    說來也怪,入宮前,滄瀾居士再三叮囑重昀,不必行跪拜之禮。重昀不明所以,便問。滄瀾居士隻道,這世上除了夫子,無人能受得起他的禮拜。由是,重昀愈加困惑。麵見李燁時,重昀隻做揖禮,李燁也未怪罪,不知是眼前這位人皇胸懷寬廣,還是真應了滄瀾居士的話,無人受得起重昀的拜謁。


    此行順遂,不負夫子所托。


    七日後,平樂宴。


    靖亭山莊在永安城西郊,原是秦王避暑消遣之所,一統六國後,感念陳留楓相救之恩,便將此地賜予陳留楓以作宅邸。平日裏,靖亭山莊可是個清淨地,除卻鼓樂,便是陳留楓與仙門名士論道之音,今日平樂宴,九州雅士共聚,可謂熱鬧非凡。


    是夜,燈如晝。


    風緩,雲清,月隱,星明。


    又一輛馬車停在山莊外。迎客的小廝見馬車上掛著“瀟湘館”的木牌,未見主人下車,便已高聲叫喊道:“瀟湘館,纖音仙子到——”小廝可以拉長了聲音,生怕有人聽不見似的。


    一時間,雅士雲集。


    自平樂宴上一曲成名,雨薇柔便受到天下雅士追捧,每遇盛會,迫不得已要出些風頭,起初也是令雨薇柔苦惱不已,如今倒習以為常了。馬夫放穩步梯,簾布卷起,雨薇柔緩緩走下。


    重昀緊隨其後。平樂宴是風雅之士的聚會,重昀無甚興趣,若非雨薇柔相勸,他本是不願前來的,但若是換作二師兄景浩,怕是巴不得多多益善。


    見雨薇柔身後跟著男子,眾人心中頓生猜疑。


    陳留楓走在人前,向著雨薇柔微微作揖:“纖音仙子能駕臨靖亭山莊,可真是令本王蓬蓽生輝啊!”


    雨薇柔還揖:“安平王過謙了。民女不過是市井樂師而已,能受安平王之邀參加平樂宴,與諸位同道交流樂藝,實乃薇柔之幸,還望各位不吝賜教。”


    “纖音仙子莫要妄自菲薄。天下誰不知,於曲藝一道,仙子已是登峰造極,想來樂聖年輕之時也不及仙子,今日若能得仙子指點一二,此行無憾。”那人背負一柄長劍,腰上係著長笛,衣袍上以金絲繡著句芒玄鳥,是歸元宗的弟子。


    經此一言,吹捧聲四起,雨薇柔也隻能回之一笑。


    須臾,聲歇,陳留楓這才注意到雨薇柔身後的重昀,問道:“仙子,不知這位是......”


    無怪雨薇柔。自下馬車,重昀便沉默著,方才又是一陣吹捧之聲,雨薇柔實在找不出機會,向眾人介紹重昀,如今陳留楓問起,倒緩了不少尷尬。


    “這位是我家師兄,重昀。”除此之外,雨薇柔著實想不出其他。


    “不請自到,還望海涵。”


    二人對揖。


    “重昀兄這是說的哪裏話,既是仙子同門,那便是我等貴客。”眾人聚在門外,屬實不怎地好看,陳留楓便道:“時候也差不多了,諸位不若隨我前往莊內,再有半柱香,便是開宴之時,屆時暢所欲言,無窮盡也。”


    “仙子,請入莊。”


    “王爺,您先請。”


    一眾風流雅士隨二人走入靖亭山莊。恍惚之間,有張麵孔在重昀眼前閃過,重昀似乎在哪裏見過此人,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由於是不請自來,宴上未曾事先給重昀安排席位。陳留楓見此,本欲緊鄰雨薇柔為他加上一席,奈何重昀借口不通音律,一心隻想坐在末席,看到重昀如此堅持,雨薇柔和陳留楓也隻好隨了他的意。重昀本就是不喜熱鬧之人,也唯有末席能令他自在些。


    酒過三巡,平樂宴迎來高潮。


    陳留楓起身,朗聲說道:“諸位,平樂宴乃是交流樂藝之地,今日本王便拋磚引玉,為大家彈奏一曲,若有不足之處,還望諸位指正。”說罷,已有小廝將琴放上了琴台,陳留楓拜過眾人,旋即登台。


    弦動,音起。


    重昀坐在末席,相比於琴音和宴席上那些赴宴的雅士,他更喜歡杯中盛滿星月的酒。音律乃是學宮六藝中的一項,學宮弟子皆需修習,重昀亦是,隻是他的曲藝不佳,雖能將曲譜毫無差錯地彈奏出來,總是缺了些味道。夫子點評,琴有音而曲無情。


    初始的幾個調子響起,重昀便已聽出,陳留楓彈奏的乃是古曲《漁樵問答》,敘的是漁樵寄情山水逍遙怡然之情,陳留楓素以瀟灑風流聞名,彈一曲《漁樵問答》正配得上他“安平王”之名。


    在場皆是名士,自聽得出曲中情懷灑脫,唯獨重昀隻聽到了曲調。


    一曲奏罷。


    陳留楓起身,走下琴台,對著眾人作揖:“獻醜了。”


    “安平王過謙了。《漁樵問答》敘的便是山水怡情,王爺心性超脫,正合此曲意境,兩相輝映,令人神往。”話中不知幾分真言,幾分獻媚。


    座中又響起聲音:“樂聖曾言,詞曲抒情,而情以譜曲。王爺此曲發乎心性之情,聞聲恍若浮夢,如置身山水,賞秋月春風。若是僅論此曲,天下怕是少有人能及王爺您。”


    ......


    無論錦言仙樂,重昀都覺如杯中酒般無味。


    “諸位過譽。本王練習此曲多日,亦不過爾爾,怎及諸位在曲藝上的造詣。本王身處高堂,終不便遊山水、寄情絲,曲中所奏,皆為繁夢,曲中之情,也隻描摹個三四分罷了。”安平王倒是為人謙遜:“況且薇柔仙子在此,曲藝一道,何人敢稱其右,留楓仍是獻醜了。”


    眾人目光驟然匯聚到雨薇柔身上。


    “天下皆傳,仙子琴音猶如天籟,今日平樂宴盛會,為的便是交流樂藝,不知仙子可否彈奏一曲,我等也算不虛此行。”這並非阮丘澤一人所求,而是在場眾人的心聲。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仙子,我等從五湖四海趕來參加這平樂宴,都希望能聽到仙子的琴音,萬望仙子莫要拒絕。”


    往年平樂宴也是這般,眾人相邀,雨薇柔不好拒絕,便演奏琴曲,最後出盡風頭,再這般下去,平樂宴便要成她一人的平樂宴了。今日又是如此,但雨薇柔如何能拒絕他們的盛情呢?


    雨薇柔離座,麵向眾人淺淺一笑:“既然大家盛情難卻,那薇柔便為大家彈奏一曲吧!”


    她徐徐登上琴台。陳留楓見雨薇柔手間空無一物,本想讓小廝為她取一張古琴,怎料雨薇柔竟謝絕了。旋即,雨薇柔輕輕擺動水袖,一張古琴便躺在琴台之上,台下有些閱曆的修士當即驚呼:“獨幽!那是神器獨幽!”


    陳留楓定睛望著那張琴:“傳說中出於祁山眠穀的神器獨幽琴,沒想到竟在仙子手中,也難怪,除了仙子這般在樂律上天資卓絕之人,恐怕無人能奏響這獨幽琴。”


    事實並非如此。昔年樂聖李伯仁也曾奏響獨幽琴,但不知因何緣故,李伯仁最終放棄了獨幽琴,轉而選擇了一張極其普通的琴,也許樂藝到達他那種境界,用什麽琴已是無所謂的,重要的彈琴的人。


    那雙手終於伸出衣袖。指如凝玉,纖細而盈潤,星月流華撒在雨薇柔指間,鑲滿每一寸肌膚。他們從未見過那麽巧秀的一雙手,一雙哪怕隻是輕輕觸摸,便能撥動心弦的手。


    撥弦,起調,奏一曲《水雲鄉》。


    台下霎時安靜。


    泛音飄逸,如碧波蕩漾,琴台漸漸被煙霧繚繞。雨薇柔坐於琴台,煙霧縈繞,似仙雲霞光,遠遠望著像是雲上神女。弦音一轉,曲調歡快,耳聞琴聲,眼前仿佛有一豆蔻少女,正與蝴蝶嬉鬧,醉倒花叢。幾折過後,已不聞歡愉之音,曲中愁思積蓄,悲從中來。歡顏轉瞬淚如雨。


    諸般幻象不過是樂曲撥動了他們心裏的弦。


    重昀隻覺得曲子好聽,卻聽不出曲中的悲喜,或許他天生便是個不知悲喜之人。


    末席之末,又是那張令重昀熟悉的麵孔,望著琴台上的雨薇柔,喃喃道:“你很像她,卻終究不是她。”


    此時,重昀終於記起這張臉是何人。


    幾年後,聽聞有人在楚水河畔見到樂聖李伯仁。他對著川流的楚水彈琴,琴音連綿兩岸千萬裏,聞者忽而大喜,忽而大悲,終止於無言,無喜亦無悲。自此,李伯仁便瘋魔了。


    世上再無樂聖。


    半闕《瀟湘曲》,一段荒唐言,成了他留給這世間最後的禮讚與神秘。


    “星月已非昨夜星月,江河也不是昨日江河,花非花,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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