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宗,小五有所耳聞。他們這些做乞丐的,時常蹲伏在巷角路邊,行人的交談總能聽到些,其中不乏與仙門相關之事。名字是聽過,但道德宗的弟子卻不曾見得,許是未有留意。


    之前是歸元宗宗主,如今又是道德宗宗主,世人崇敬的靈山仙人,他這兩日可是都見著了,而且就站在他眼前,於凡人而言,簡直是莫大的榮幸,可小五卻高興不起來,畢竟剛剛走過一趟鬼門關。


    林墨自述身份,小五也便信了,對他來說,是真是假皆無所謂,以前未見過,往後也未必有交集,隻是人間驚鴻客。小五之心思便是世人常態,己身之外,盡皆漠然,隻作茶餘飯後談資,聽聽罷了。仙魔如何,幹卿何事?


    “多謝仙人救命之恩!”小五從茶館的說書人口中聽得此言,今日順手拿來用用。


    在小五的眼中,林墨仍見到疑色,看來並未放下戒備。原本林墨也沒想著,能三言兩語就讓小五放下戒心,這種事情需慢慢來。


    他不緊不慢的問:“你叫什麽名字?”


    依舊是白日裏蕭天複聽到的回答:“我沒有名字,哥哥們都叫我小五。”


    或許小五心裏,一直隻當那是他們兄弟排出來的長幼順序,未曾將其當作名字,他不明白,名字隻是個代號,叫得習慣了,什麽都可以是名字。


    “小五?聽起來確實不像個名字。”林墨嗬嗬笑道。


    小五隻覺得林墨是在取笑他。倒也無所謂,身為乞丐,唾罵取笑還見得少嗎,早便司空見慣了。


    林墨看著小五,隻覺眼前這少年頗為有趣。將流言蜚語視若無物,禪定老僧的心境也不過如此,可見其成熟。然而他偏偏那般天真,為了一份承諾,還是一份無人知曉的承諾,不遠千裏來到這歸元山,走進一個本不屬於他的陌生世界,被權與利的交鋒帶入旋渦中心,最終將被旋渦吞噬。


    其實想想也挺可笑的。一個小乞丐都知重信守諾,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卻時常背信棄義,表麵仁義道德,背地勾心鬥角,隻為爭名奪利。


    人欲如汪洋,無常盈也。


    被林墨盯著看,小五覺得有些不自在,稍稍挪了挪身子,而後兀然張口:“你也想問我關於仙人的事,對不對?”


    突然被問,林墨顯得有些驚愕,他怎麽也想不到,身前縮成一團,眼裏滿是惶恐與戒備的小五,竟會主動和他談起段柯的事。


    誠然,林墨也對稷下學宮的秘密感興趣,也想聽聽段柯的遺言。事關聖人秘辛,天下何人不心動?他本打算等小五放下戒心,有了些許信任,再與小五提及此事,不想小五竟主動問了,那他也便開誠布公吧!


    “不錯,段柯的事情我也很感興趣。”林墨笑著。


    果然,都是這樣。


    小五卻突然沉默了。他在猶豫,猶豫該不該把一切說出來。有別於之前,那時小五心中的信念十分堅定,而今從生死門前走過,恐懼狠狠擊中他,所堅信的搖搖欲墜。


    終究......


    正當小五欲將一切和盤托出之時,林墨的手臂搭上小五窄窄的肩膀:“若你不願,我不強求,一切遵從本心便好。快起來吧,好不容易洗淨的身子,莫要弄髒了!”


    林墨拉著小五站起來。


    而小五也沒有反抗,跟著肩膀上輕輕的力量,慢慢地站起身子,昂首望著高大的林墨。


    手指微動,地上散亂的原本為小五備好的衣物便自己飛過來,穿在小五身上。不太合身,有些寬大,林墨又施了個術法,將衣物變得貼合小五的形體。


    一通舉動令小五愣住。


    高高在上的道德宗宗主,竟為人穿衣,這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


    正衣冠,以彰其風貌,果不其然。換了身衣服的小五,便如換了個人一般,身形瘦小卻挺拔,全然不似乞丐模樣,倒頗具幾分仙門弟子的風範。


    滿意地點點頭,林墨端起手,拿出他宗主的架勢,正色道:“段柯之事,我便當從未聽聞,可世人並非皆如我這般舍得,你之處境,仍舊危險。”


    “危險?”小五方才回過神,喃喃道。


    林墨又言道:“你或不知,段柯遺言其中涉及隱秘,無論仙門正派,或是邪魔妖道,皆欲搶奪。而你乃段柯托付遺言之人,此事很快便會為世人所知,到那時,你將成為諸方勢力爭搶的對象,如今夜黑衣人之事,日後必不會少,你且早做防備。”


    提到黑衣人,小五剛被撫平的驚恐又浮現出來。想想以後,還會有無數這樣的黑衣人盯著自己,隨時要抓他,逼問他,甚至殺了他,恐懼的陰霾充斥著小五的腦海。


    “我就是送個信,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隻是想和三哥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麽就這麽難呢......”小五一遍遍問自己。


    他第一次認為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如果那日他不回破廟,便不會認識段柯,更不會發生今日之事。或許小五和三哥會繼續做一對乞丐,日日行乞為生,勉強度日,但樂得安穩,不必重現噩夢。可惜人生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


    懷疑與恐懼終於壓垮小五,他哭出聲來。


    哭聲令林墨動容,心中幽幽一歎:他終究隻是個孩子罷了!


    “自你遇見段柯開始,便再也脫不開幹係,平靜的生活將離你越來越遠,你身邊的人也可能因此而受到牽連,你今後有何打算?”林墨說的這些絕非危言聳聽,而是不遠的將來。


    小五哭著,抱著腦袋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些要對他出手的人,非仙既妖,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乞丐,除了任人魚肉,又能如何?


    此刻,小五最害怕的便是那場噩夢,害怕夢裏發生的事情會一一應驗,他會死,三哥也會死,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園,一夜之間化作灰燼。


    砰的一聲,小五跪下來,對著林墨連連磕頭:“仙人,求求你幫幫我,我不想讓三哥死,我隻有他一個哥哥了,求求你救救他!”


    “你先起來。”見小五仍跪著,林墨隻好施法讓小五站起來,接著說道:“你可願拜入我道德宗門下?”


    “願意,隻要能救三哥,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好,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道德宗第三百二十七代弟子,身為道德宗宗主,我會護著你,至於你那位三哥,待明日回宗之後,我也會派人下山尋他,將他帶回來一並收入門下。”看得出,林墨是真心想要搭救這個可憐的孩子。


    “多謝仙人!”


    小五忽而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林墨見狀,趕忙抱住小五,查探他的身體。原來是情緒起伏過大,傷了心神,睡一宿便好。為防小五再做噩夢,林墨幹脆用織夢術給小五織了個好夢。唯願好夢成真。


    鷹極峰曄陽院內,蕭天複等候多時,仍不見辛邧歸來複命,不禁眉頭一皺,事情恐生了變故,便瞬行至辛邧的居所。


    一入門,便見辛邧盤腿坐於榻上,臉色慘白,兩肩各嵌著一枚茶盞,正運功療傷。蕭天複也不多言,閃現至辛邧身後,運勁推掌,助其一臂之力。


    鐺的一聲,茶盞破體而出,連著血肉,打在門框上。


    耗費兩個時辰有餘,辛邧體內的傷勢才算穩定下來。蕭天複隨之問道:“是誰傷的你?”


    “回宗主,是林墨。”辛邧的臉色仍不好看。


    蕭天複冷眼一瞥:“你當本座是好騙的嗎?我與林墨在鷹極峰對弈,他如何去往鶴回峰傷你。”


    辛邧咳嗽,咳出一片血沫:“宗主,屬下所言句句屬實,的確是林墨傷的我,我還與他打了個照麵。”


    正疑惑著,蕭天複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一氣化三清!


    好你個林墨,居然連我都敢算計。


    心裏咬牙切齒,表麵若無其事,蕭天複又問:“林墨可曾認出你的身份?”


    “屬下蒙了麵,出手時也刻意掩蓋了招式,不過從林墨的話裏,他似乎......猜到了我的身份。”辛邧也並非傻子,林墨所言明顯意有所指,他怎會聽不出。


    “宗主,你說他會不會......”擔憂的神情配上慘白的臉色,還真是相得益彰。


    蕭天複知道辛邧擔心什麽。對一個孩子出手,此事實不光彩,若傳出去,恐怕有損歸元宗名聲。但是蕭天複神色淡定,貌似並不憂心。


    “林墨那隻老狐狸,還不至於連這點分寸都把握不好。”蕭天複何嚐不是另一隻狐狸。


    各派之間暗中爭鬥多年,不光彩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家心知肚明,卻誰也不願意說出來,就是不想把彼此之間的關係鬧得太僵,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我交給你的任務完成得如何?”相比其他,蕭天複隻關心稷下學宮的秘密。


    “回稟宗主,我對那個小鬼用了搜魂之術,在他的記憶裏,我看到段柯對他說......莫問人間事,隻作行者觀。”辛邧把一切原原本本說給蕭天複聽。


    卻見蕭天複目光一凝:“你所言可屬實?”


    “不敢欺瞞宗主。”


    涼辛邧也沒那個膽子。聽完那句“莫問人間事,隻作行者觀”,蕭天複非但沒有開懷大笑,反而怒從中來,握緊了拳頭,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段柯啊段柯,你寧願讓稷下學宮的秘密塵封,也不願讓它落入我手中,還真是我的好師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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