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之北,與中州邊界相去五百餘裏,有一座小城鎮,名喚清河。鎮上有三兩條長街橫縱,五六家客棧酒肆,南來北往的商賈不少在此處歇腳。


    鏢局車隊停在客棧門口,有一人影從押鏢的馬車上跳下來。黑白相間的道袍,鼓鼓囊囊的包袱,赫然便是偷跑下山的顧憶之。


    借陳師叔的雲舟出玄嶽山後,顧憶之一路向北,半路遇上押鏢的車隊,便請他們捎自己一程。而押鏢的鏢頭見顧憶之一襲黑白道袍,當即認出他是道德宗的弟子,欣然允了他。


    途中閑談,鏢頭和一眾鏢師們對仙山上的生活極為好奇,不斷追問,顧憶之也一一作答,問及下山緣由,雖略顯猶豫,卻未欺瞞。


    已是晌午時分,鏢師們在客棧內吃酒,顧憶之則要了一碗素麵,獨自一桌。並非有什麽別的想法,而是那些粗獷的江湖漢子,上了桌便喝酒劃拳,其樂融融,而顧憶之不會喝酒,更不會劃拳,總覺著有些格格不入。


    小二將素麵端上來,顧憶之道了聲謝,便欲動筷,卻忽感肩上多了幾分力道,微微側目,右肩竟按著一隻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再一回頭,陸瑾年居然就站在他身後。


    顧憶之大驚:“先......先生?”


    學堂內的弟子們,都喚陸瑾年一聲“先生”,顧憶之也跟著叫,而事實上,為人師者應當稱作夫子,然則千年前聖人出世,為文人開儒道,為治世傳經略,無人能出其右,世間教書人這才改稱“先生”。


    四目相對,刹那無言。


    喝酒劃拳的鏢師們也靜下來,紛紛望著二人,有人好奇,欲上前問個究竟,卻被鏢頭攔了下來,使個眼色,那人便又坐回去。畢竟是人家的私事,他們這些外人實不方便插手。


    “隨我回山。”簡簡單單四字,配上那肅然嚴正的神色,已具不怒自威的威嚴。


    平日裏,無論陸瑾年如何罰他、罵他,顧憶之斷不會說半個不字,今日卻不知怎的,顧憶之低頭沉默了良久,驀然說道:“對不起先生,我不能和您回去。”


    陸瑾年本可不顧及顧憶之的意見,強行將其綁會玄嶽山,卻忽而目光一凝,兀地說道:“給我一個理由。”


    顧憶之霎時一怔,覺著這話全然不似從陸瑾年口中說出來的。在學堂上課的時候,陸瑾年素來說一不二,擲地有聲,任何理由辯解,到了陸瑾年那裏,連說出去的機會都沒有。今日竟會主動問及顧憶之緣由,莫非是吃錯藥了?


    躊躇片刻,顧憶之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裝滿金子的包袱:“先生,您知道嗎,其實我並不喜歡修行,我隻想回義陽城,和三哥一起過普通人應該過的日子。”就像林墨賜給他的美夢。


    陸瑾年繼續聽著:“我之所以加入道德宗,是因為掌門答應過我,會把三哥接上山,保護好他的安全。可是我等了一個月,直到前天,我才偷聽到三哥原來失蹤了。”


    鏢師們的吵鬧聲早已停歇,都聽著顧憶之的故事。


    “其實我並不怨恨掌門,我知道他已經盡力地在幫我了,而且也不應該為了我的事情,再去浪費其他師兄的時間,不是麽?”顧憶之抬首。


    在那張十分稚嫩的臉上,陸瑾年看到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成熟,如同經曆山河輾轉,看遍生死離別,明明是笑容,卻充滿辛酸苦澀。他忽然間發覺,師兄說的有些道理。


    顧憶之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


    “所以,你想去找他?”陸瑾年仍舊嚴肅,語氣已緩和不少。


    “是的先生,”顧憶之收起苦笑,“三哥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


    陸瑾年坐下,將寶劍放在桌上:“我陪你去義陽,三日之內,若是找不到你的三哥,你便要隨我回山。”


    一切都出人意料,顧憶之難以置信地看著陸瑾年,旋即欣然笑道:“多謝先生!”


    這一刻顧憶之覺得,陸師叔並不像傳言中那般不近人情。


    用過午飯,外麵的天已是燥熱難耐。二人與押鏢的隊伍道別,雇了輛馬車,便往北去。而押鏢的車隊事實上也是要北去中州的,隻是聽聞中州南部近來有妖怪作祟,故才繞道而行,離別前也給二人提了個醒。


    夏暑,風都是熱的。


    馬車上,顧憶之連連抹汗,陸瑾年則閉目養神,如沒事人一般。不過才半個時辰,汗水已將顧憶之的衣衫浸透。他耐不住燥熱,便問陸瑾年,為何不禦劍飛行,那樣豈不是更快到達義陽。而且也更涼爽。


    陸瑾年回答,他不會。


    屬實是讓顧憶之傻了眼。禦劍飛行已是最基本的神通術法,門內那些師兄們都是會的,陸瑾年身為掌門首座的師弟,眾人皆尊稱他一聲師叔,卻不會禦劍飛行,似乎......不合理啊!


    顧憶之將頭探出窗。熱風穿過綠林,木葉簌簌,暑氣漸消,吹得人心神舒暢。知了伏於枝葉,蟬鳴不歇,奏盡餘生歡樂。


    那裏有一片水田,農人躬身插著晚秧,汗水灌溉沃土,今年必是豐年。翁老坐於田壟,孩童嬉戲野地,歡歌對唱,笑逐顏開,此間樂趣,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舉目眺望,顧憶之歡欣展顏。他已許久未這般笑過,不拘於禮法,不束於外物,全然由心,情之所起,興之所致,而笑亦由所生。那些農人的生活,正是顧憶之夢寐以求的,辛苦、清貧卻溫馨自在,那是人間煙火味。


    七日車馬顛簸,二人終至義陽。


    破廟,他又回來了。當顧憶之走進故地,一切都不曾變化,那日段柯與黑衣人的交手,刀光劍影仍刻在地麵和牆壁上,唯有野草長到腰間。


    供奉的大殿依舊破落,無人修葺。殿內添了許多茅草,有三五個乞丐,或睡著,或擺弄石頭打發時間,原屬於顧憶之的“家”,已被他們占了去。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吃頓足以果腹的飯菜,乞丐如此簡單而安樂。


    濃烈而刺鼻的臭味充斥著大殿,陸瑾年僅僅是站在門口,已被熏得一陣反胃,當即閉氣。


    顧憶之沒那般嬌貴,他從死屍腐骨中走過,那種氣味更令人作嘔,相比之下,乞丐身上的惡臭實在算不得什麽。


    二人走進大殿,乞丐也不再擺弄石頭,而是打量著顧憶之和陸瑾年,見其衣著不凡,立即上前乞討:“兩位大爺行行好,給口飯吃,我們已經好幾天沾過米麵了。”


    曾是乞丐,所以比任何人都懂乞丐。衣不蔽體,朝不保夕,餓極了便去偷去搶,甚至為了一個饅頭打得頭破血流,與他人而言,這些不過茶餘飯後談論的笑話,對顧憶之來說,卻是最真實的經曆。


    幹瘦的乞丐跪在顧憶之身前,連連磕頭。


    顧憶之一時心軟,便欲解下包袱,給那乞丐一些銀兩,怎料陸瑾年卻按住他的手,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我問你件事,若是你答得好,這錠銀子便歸你了。”


    乞丐看著百花花的銀子,眼睛都亮了:“您盡管問,隻要小人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訴您。”


    陸瑾年開門見山:“我問你,你來這裏之前,這裏是否住著其他乞丐?”


    “這......我倒不是很清楚,我們幾個是半個月前來的這裏,那時候廟裏是空著的,沒見著其他討飯的。”乞丐回道。


    那些林墨派下山的弟子,想必得到的也是這個答案,所以才無功而返。


    沒有線索,顧憶之很是失望。


    身後的陸瑾年則神色如常,也無風雨也無晴,隻是默默用了靈力,將銀錠子震碎,扔到乞丐窩裏,而後對顧憶之說:“此處並無線索,我們入城。”


    步步回首,步步留戀,顧憶之眼前盡是那些他與三哥相依相伴的時光。


    入了城,二人隨意找了間客棧住下。晚飯時,陸瑾年與掌櫃閑談,有意無意的問道:“近來城中可有哪些奇聞軼事?”


    開客棧的人,南來北往見得多了,消息自然靈通。掌櫃笑著回道:“近幾日卻是不曾聽聞,不過一個月前,這義陽城中倒是發生了一樁趣事,隻是少有人知曉,小老兒恰巧是其中之一。”


    “可否說與在下聽聽?”陸瑾年將一錠銀子擱在桌上。


    掌櫃見陸瑾年出手闊綽,當時便高興得緊,笑臉迎道:“我記著,那日城中來了位仙長,似乎是遊曆到此,在城中逗留數日,住的正是小老兒的客棧。某日傍晚,仙長從外麵回來,身旁多出個乞丐。我一時好奇,便問仙長此人是誰,仙長回道,那是他新收的徒弟。一個仙人卻收了個乞丐作徒弟,您說,是不是有趣得很呐!”


    陸瑾年假笑:“確實有趣。”


    一聽“乞丐”二字,顧憶之當即停筷,問向掌櫃:“掌櫃的,你還記得那乞丐長什麽樣子嗎?”


    掌櫃訕笑:“這......你可難為小老兒了,每日來來往往的人那麽多,小老兒怎記得清啊,何況誰會去注意那些臭乞丐呢!”


    也確是這個道理。客棧每日進進出出的人不在少數,若非奇醜或是奇美之人,誰又會留意對方的容貌。至於那些乞丐,人人唾棄,自然無人關心他們的長相,甚至某日死了一兩個乞丐,恐怕都不會有人發現吧!人世本就是如此現實。


    “那位仙長是何模樣,掌櫃的您是否記得?”陸瑾年又問。


    這可是將掌櫃給問住了,旁人他或許沒多少印象,但那是修行的仙人,掌櫃的記憶應當頗為深刻,隻是過了一個多月,略顯模糊。


    掌櫃回憶起那位仙長:“仙長的容貌,小老兒記不太清了,不過小老兒記著,那位仙長腰間掛著個紫金葫蘆,想必是法寶一類的器物,應當值不少錢。”


    紫金葫蘆?陸瑾年眉梢微動,似乎知曉此人的身份,卻不再言說,待回到房中後,對顧憶之說道:“你的兄長應是拜入了靈寶上人門下。”


    顧憶之愕然:“先生,您是怎麽知道的?”


    “之前在破廟裏,我就已經察覺到,神像下的香鼎被人動過,上麵的積灰明顯比其他地方少,香鼎內的灰燼也是新燒的,水沉香木的香灰。為凝神靜氣,修行之人燃的皆是鬆香,唯有靈寶上人鍾情水沉香木。方才掌櫃也說過,那修士腰間掛著紫金葫蘆,而紫金葫蘆恰是靈寶上人的獨門法寶。”其言有理有據。


    陸瑾年又道:“他去過破廟,而時間正巧是一個月前,也就是你兄長失蹤的日子,由此可見,那日靈寶上人帶回客棧的‘徒弟’,必定是你兄長。”


    知曉三哥去向,顧憶之連日緊鎖的眉頭頓時解開,忙問道:“那先生,您是否知道靈寶上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顧憶之真的很想見一見三哥,那是他唯一的牽掛。


    這可給陸瑾年出了難題。仙門中人都知道,靈寶上人喜好雲遊四海,居無定所,誰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於是陸瑾年便直接了當的答道:“我並不知靈寶上人現今身在何處。不過你大可以放心,靈寶上人既然收了你兄長為徒,便會護著他,毋需擔心。”


    “好了,既然已經打聽到你兄長的下落,明日我們便啟程回山。”說罷陸瑾年便回了自己的房間,隻留顧憶之徘徊於喜憂之間。


    次日,顧憶之與陸瑾年乘馬車出城。行至長街,顧憶之掀開車簾,目光穿過人流,停留在路邊行乞的乞丐身上,心生感觸。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一個乞丐,為了苟活放下尊嚴,博一絲憐憫。而今自己已是仙門弟子,踏上修仙之路,命運總是時有眷顧,而更多的人則沒有這般好運,譬如過世的哥哥們,他們一生都隻能趴在地上。


    人的命生來便是不同的。有人錦衣玉食,一生無憂;有人臥雨眠風,朝不保夕;有人命運多舛,顛沛流離;有人肆意行歌,縱情逍遙。是否前世犯下的孽,今世來贖,亦或今生受過的苦,來世享盡福報。


    顧憶之想不明白,生而為人,為何命運卻如此不公。


    無數人追問過這個問題,無人給出答案,未來依舊會有人追問這個問題,或許仍然沒有答案。


    車簾垂下,顧憶之悵然。他摸向手邊的包袱,裏麵是滿滿的金子,被灰布遮住了光芒,隻剩下累人的重量。


    “先生,離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做。”


    聲音打破冥想,陸瑾年問:“何事?”


    打開包袱,金子的光芒映在顧憶之臉上:“我想把這些金子分給乞丐,還有那些窮人。”


    “為什麽?”陸瑾年疑惑。初次見麵,顧憶之抱著滿滿一包袱的金子不肯鬆手,生怕被人搶了去,如今卻要將金子拱手送人,實在令人看不懂,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顧憶之。


    顧憶之摸過金子,毫無溫度:“這些對我已經沒用了,可是對他們來說,那就是他們的一生。”


    刹那間,陸瑾年心底一怔。此番話屬實不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夠說出的。這一刻,陸瑾年似乎才真正認識顧憶之。


    林墨說的沒錯,他真的......是個好孩子!


    半日過後,二人終究是告別了義陽城。馬車駛過破廟,顧憶之掀開車簾,破廟在目光中遠行。


    他曾在那座破廟,與三哥度過少有的溫馨時光,雖艱辛,卻滿足。也正是在那座破廟,他遇見段柯,自此走上命運安排的另一條道路。一切恍然若夢。


    漸漸遠去的破廟前似有人影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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